宇宙坟场——人们这样称呼那些被人类使用过，但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废弃的星星们。
坟场通常会在地图上以警告符号标记出来，旅行者会尽量避免接近它们。因为既然是被遗弃的地方，大多数都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例如瘟疫和核灾难，甚至还有因为恒星引力坍塌造成的可怕坟场，途经那种星星的旅行者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而今天我却准备打破这条禁忌，踏上这颗被标记的星星。
我不清楚登陆之后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但我能确定的一点是，如果再找不到食物和燃料，我和我的飞船蒂亚就要变成一座小小的宇宙墓碑了。
一定会死和可能会死，当然是选后者。
“听说坟场里有很多死人，没准儿还会有恶鬼出没，雾因，你可不要被吓哭。”我的飞船蒂亚因为燃料缺乏变得非常虚弱，仪表盘只剩下一丁点儿黯淡的光，即使这样，它还在坚持不懈地用最后一点儿能源来幸灾乐祸。
“飞船可以理解‘鬼’这个概念吗？”我边戴防毒面具边问道。
“当然可以。如果一艘飞船因为主人的过错而导致燃料缺失，被荒废在宇宙中，就会变成可怕的飞船鬼，永远缠着它的主人。”
“那可太吓人了。”我笑出了声，拍拍蒂亚的操作台，“我会努力找到燃料的。”
然而，和蒂亚预期的不同，这颗星星并不像旅行者指南上描述的那样尸横遍野，也不是一片死寂。
我刚下飞船，立刻就有热情的人们来迎接我，穿着笨重防护服的我尴尬地与他们握手，感觉自己彻底被旅行指南耍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和寻找燃料，我抛弃掉平时努力维持的冷静形象，一把抓住接待员的手：“请问有吃的吗？”
“旅行者，你怎么饿成这样啊？”负责准备食物的餐厅人员是位年长的老婆婆，她看着狼吞虎咽的我轻轻笑着，伸手递来一杯葡萄汁。
“甜饼很好吃…”我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谢谢您。”
“年轻人的胃口真好，我家孩子以前也是，这种小甜饼吃一盒子也不会觉得腻。”老婆婆露出温和的笑容，拍拍我的头，“说起来他很久没吃过我做的甜饼了，禁区隔离真是要命。”
“禁区隔离…那是什么？”因为看到老婆婆露出了有些哀伤的神色，所以我姑且放下了手里的食物。
“旅行者，你在宇宙中没有看到吗？在这颗行星的不远处还有一颗宜居行星，原本是这里的行政附属星。”
我摇摇头，之前饿得眼睛都花了，只看见这片区域在地图上都被标记了血淋淋的坟场记号。
“那是我们的新城，刚建好不足一百年，很多年轻人都会去那颗星星工作和学习，我的儿子就是新城的材料研究员。可是七年前，新城发生了政治事件，人们想脱离老城的管辖，自己独立出去，两颗星星就此发生了战争。后来虽然战争平息了，但却形成了冷战的格局，两边老死不相往来，边境线也被隔离了，不允许私人跨越。”
旅行者误认为这里是坟场，会不会是隔离的缘故？我想道。
这种隔离其实并不罕见，即使是在人们被限制于地球的时代，也常常会用各种各样的墙来分割本来就很狭小的星球。
“可是这样时间长了，人们的不满情绪不会增长吗？”我问道。隔离区一般都会死气沉沉，这里却并没有给我那样的感觉。
“每年两颗星星都会有使者互相往来，两地的居民也通过抽签的方式，选出一部分代表到对方的星星上去探亲，正因为有这种制度，才缓和了大家的不满。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抽选到我家。”
“希望能抽到您。”我认真地说道，“七年都吃不到这样好吃的甜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听我说完这句话，老妇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拉住我的手说道：“旅行者，请你帮我带封信和甜饼给我的儿子，好吗？按照星际法，一般的政治隔离区都不能对旅行者关闭，所以你也能去那边吧？”
“没问题。”我回答道，只要解决了燃料问题，这种事情就是举手之劳而已。然而，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老婆婆说得没错，隔离这种事情对旅行者来说通常不会有任何影响，但这里却被十几名旅行者都标了坟场标记，看来问题是出在其他地方。
“阿婆，这颗星星最近除我之外还有其他旅行者来过吗？”为了解开疑问，我询问道。
“有啊，我们这里算不上偏僻，每年都会来两三个旅行者。”
“可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这里会被标记成宇宙坟场？”我心里埋怨起那些不负责任的旅行者来，要知道这种轻率的行为有的时候可是会要人命的。
“坟场？那是什么？听起来怪可怕的。”老婆婆很快准备好了两份甜饼（其中一份是给我的谢礼）和之前写好的信件，塞进了我的怀里。
“宇宙坟场就是…”
“雾因先生，行政长官要召见你，签发出入境通行许可。”还没等我说完，原本侍立在不远处的机器人服务生就开了过来，强硬地拦在我和老婆婆中间。
“我得走了，谢谢您的食物。”我向老妇人告别。旅行者的经验告诉我，我刚才的话大概是触碰到了什么禁止的东西，这种时候还是老实一点儿比较好，免得引发什么麻烦。
“那么拜托了，旅行者。”老妇人冲我摇着手，“我的儿子叫作阿宋，在南一区的材料研究室工作，具体地址写在信上了。”
我点了点头，抱起甜饼，跟着机器人侍从走向接我的车子。
“您好，雾因先生，想必您的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吧？”
我关上车门，才发现身边早就坐了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滑稽男人。他摘下帽子对我微笑着，一副一直在等我的样子。“八字胡”敲了敲搭在拐杖上的指关节，自动控制的车子快速行驶了起来。
“您好。”我有些不安地说道。
“我是这里的行政长官。您所需要的飞船燃料和食物补给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您的飞船停靠地了。”
“太感谢您了，我这就付钱。用稀有金属支付可以吗？”
长官大手一挥，说道：“不需要钱。我们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弹尽粮绝，旅行者是不会靠近这颗星星的，所以每次只要一看到有旅行者登陆，我们就会立刻准备好补给品。”
“您说不被逼到弹尽粮绝…”
“当然，毕竟我们这里可是宇宙坟场。”
“这里明明不是坟场啊。”
“确实是坟场。旅行者，您仔细看看街上的人们，大家的样子都很普通吧？”

我把视线转向窗外，街心公园里有年轻的母亲在带着孩子玩耍，流浪汉在长椅上做着白日梦，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穿行在大街小巷，小男孩追着飘走的气球大哭起来…
都是随处可见的毫无吸引力的普通景象。
刚想要这样回复长官，我突然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脸颊上，我急忙用手抹下来，发现那是鲜红的血液。
我回过头来，看到一只手掌掉在地上。
“但事实上，大家并不是活着的人。”行政长官对我伸过来流着血的残臂，白色的骨节正向外生长着，筋肉纤维在有序地不断覆盖上新长出来的骨头，几乎眨眼之间，一只完整的手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
“人类的话，做不到这种事情吧？”长官捡起地上那只刚刚被自己砍下来的废手，“想要个纪念品吗？”
“不用了！”我赶忙谢绝了他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是故意要吓唬您。之前跟其他旅行者解释得实在太费口舌，这样做比较简单明了。简而言之，我们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是高级生物模拟体，虽然会慢慢变老，但既不会死，也没有生殖能力，算不上真正的人类。”
“所以这里才被标记为‘坟场’吗？”
“正是。”长官把废手扔进垃圾处理箱，“而且是我拜托他们这样做的，毕竟来的人越多，我们这里的实情就越容易暴露。”
“暴露？”我不解地问道，“暴露给谁？”
“暴露给新城，以及这颗星球上的人们。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个仿生体，都按照原来的样子生活。”
我抱紧了怀里的两盒小甜饼：“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刚才您和招待员婆婆的对话我们监听了，您也知道我们这边和新城进行过战争吧？”
我点点头。
“新城那边都是年轻人，科技力量比我们这边高很多，于是为了超过他们，我们动用了原本绝对不该使用的东西，就是病毒武器。但是在研发的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泄漏事故，结果这些病毒武器还没有进行到可实用阶段，旧城的民众就被大规模感染了。”长官用新长出来的那只手连续敲击着拐杖，情绪变得有些激动，“知道病毒感染的事情后，两边的战争反而暂缓了，从新城那边来了很多年轻的病毒学家，想要帮助旧城渡过难关。于是大家开始反思战争的意义。”
“这样不是很好吗？本来两边就有很多联系，正好是放弃战争的契机。”我说道。
“本来是个挺好的契机。可惜病毒最后战胜了人类，旧城的全体民众都进入了最后的濒死阶段。而这时新城还不断有科学家和志愿者想来支持这里，为了避免增加更多的受害者，旧城划定了禁区边境线，打算把这里隔离起来，以全体旧城人的死亡为代价来消灭病毒。”
“天啊。”我不禁发出了惊呼，这种以宿主死亡为最后方法的惨烈情况，我原本以为只会出现在地球时代中世纪的瘟疫中。
“但是因为新城中有很多居民都和旧城是亲人和朋友的关系，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旧城全部毁灭的惨况，我们这边决定将全部居民进行生物复制，也就是说，变成了我这样的改造人。我们的寿命都被设置为八十岁，等我们全部死去时，新城那边也差不多没什么与旧城有关系的人了，不会造成什么冲击，而旧城也会名副其实地变成死城。”
“所以这也是每年只允许少数人去探亲的原因吗？人多了的话，害怕会暴露。”我问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虽然看起来很像人类，但接触长了，还是会发现不同的地方。生物复制人的大脑全被主城的计算机监控着，尽量按照他们原型的生前轨迹生活。”长官说道，“所以旅行者，我们这样努力，只是为了不让新城那边的人伤心，我能拜托你保守这个秘密吗？”
“保密是没有问题。”我拿出一块复制人婆婆做的小甜饼，但这有点儿太让人心酸了。
车子停在湖边，蒂亚静静地浮在湖面上，几箱压缩燃料已经备好。
“旅行者哥哥！”在我站在浮筒上更换燃料箱的时候，听见清脆的童音飘了过来，我低下头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正踩着水桥跑过来，一个踉跄跌进了湖里，我连忙去水里捞他。
“听阿婆说你要去新城？”小男孩被呛了好几口水，但脸上的兴奋表情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可以帮我给姐姐带一个礼物吗？”
“你在新城有个姐姐？”我低下头拍拍孩子的后背，他立刻又吐出了几棵浮草。
“嗯。从我5岁起就没见过姐姐了，但是我还记得她哦，姐姐长得可漂亮了。”
“是吗？”我摸摸孩子的头发，这份记忆也是复制过来的吧。
小男孩拿出一个铁盒子：“这是我和妈妈想给姐姐带的礼物，旅行者哥哥能不能帮我交给她？”
我转头看向站在我身边的长官，露出询问的表情。
“雾因先生自己决定就好，只要不忘记我们的约定。”
“那好吧，我会帮你转交。”我接过了小男孩手中的铁盒子，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的小脸蛋上绽开了。
“啊，旅行者，也请帮我转交…”
“这是我给爸爸的信！”
“让开点儿，我先来的啊…”
“还有我，还有我，我的恋人，他叫西法，如果他找了其他的女孩，请帮我打断他的腿。”
这个恕难从命。
不知不觉我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蒂亚的储存舱很快便堆满了礼物和信件。
“雾因要当信使吗？居然有这么多——”恢复了精神的蒂亚说道，“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们可是得救了啊，辛苦一下也是应该的。”我向仍在朝我挥手的人们道别，伸手关上了舱门。
我翻开地图，寻找着那颗被我看丢的行星，我奇怪地发现它也在坟场标记的区域之中。
“那里也被误标了吗？”蒂亚同样感到奇怪，“最近的地图真是越来越不可靠了。”
登陆新城时和之前一样，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穿了防护服，在一群欢乐的迎接者中显得像个笨蛋。
我首先找到了南一区研究所的阿宋研究员，他和母亲一样，都有着柔软的亚麻色头发。
“谢谢您，雾因先生。”当阿宋把第一块小甜饼放进嘴巴里时，我看到他几乎要哭了出来，“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只有妈妈才能做得出来。她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甜饼也给了他。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像圣诞老人那样分发着礼物和信件，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拥抱和感谢，心里却越来越难受。
最后一封信是旧城的长官托我带给新城长官的。
“这样啊，那边依然一切安好。”一字胡的长官宽慰地叠起信件，“谢谢你，旅行者。”
“我得到了旧城很多的帮助，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摘下帽子行礼。
“雾因先生，我们也有些事情要拜托你。”一字胡说道，“你是执照旅行者吧，请你在旅行者日志里帮我们标记上坟场标记。”
“为什么？”
一字胡长官摘下眼球递给我看：“如你所见，我们这里的居民其实都是机器人。”
听完一字胡长官讲述的事情原委，我顿时呆住了。
在战争爆发后不久，新城的人们就开始沉迷于开发谐振武器。旧城爆发病毒危机后，两方熄火，但新城的武器研究却没有停止。两年后，由于研究事故，新城的人几乎全部死于谐振灾难，这时两颗星球间已经建立起了隔离带，信息传递不通畅。基于和旧城同样的理由，新城也进行了复制人计划，不过这边采取的是机械电子化。
也就是说，不论是哪颗星星，都只是为了安慰对方的居民做出来的假象而已。
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难怪这里会被标记成坟场。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这两颗星星都不知道对方的情况，是因为没有一个旅行者说出真相吧。
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出口？
“虽说是坟场，但我们得到了不少好东西啊。”蒂亚看着我新搬上来的几箱燃料和食物说道，“暂时不用担心物资的问题了。”
“嗯，得到了不错的东西。”我趴在操作台上看着远去的宇宙坟场，那将是两座会随着时间逐渐消失的永恒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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