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夜
离陌是长天宫的一个禁忌。曾经，他是主上北玄暝最为疼爱的人，现在，却只是他手里的一个禁脔——甚至连禁脔都不如。宫里的老人对此都不置一词，只有新来的人听起那段十年前的往事会满胸愤懑地大骂离陌为“背叛者”。其实，这世间的事，哪里又分的清对与错呢？
离陌被人从木桩上放了下来。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得可怕。那个人的身影，在施虐之后便已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了。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曾经名满江湖的一叶飘离陌，如今早已见不到当初恣意的模样了。
十年的囚禁，十年的禁脔生涯，离陌连姓名都被剥夺了。北玄暝说，从此以后，你不配再叫离陌，你不是他，你只是我的禁脔——小离。这些本该早已随着时间模糊的事情，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禁脔吗？如你所愿，我的暝。你眼中的背叛是什么呢？或许我从来不懂。
离陌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讽刺的笑，笑里有着点点悲哀。十年的时光啊，就这样走过了。被辱骂、被误会，不要紧，离陌曾经怀着极大的信心看向他最信任的人——北玄暝，可却在听见他冷酷的一句“背叛者”时候，一颗心如坠冰窖。
离陌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没有用了。北玄暝认定的事，怎容的他人置喙呢？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曾经温柔的爱人变成令人恐惧的施虐者，看着他们之间覆水难收。伤害一旦形成，便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离陌在那刑具落在身上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心流出了眼泪。一声未出口的叹息，不知为谁而哀伤绝望。逆来顺受，成了离陌唯一的表现。他不再说话，任由北玄暝对他做出各种残虐的事情。他就像失了魂般，任何人都无法再惊动他分毫了。
在没有人惊扰的长夜里，离陌有时候也会想起曾经的事情，那些甜蜜的画面却经不起现实的摧残，碎了一地，再难忆起。他的记忆里，最终只留下了北玄暝冷酷的身影。当听见他一次次辱骂他为“背叛者”的时候，离陌都会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他的心，早已被人丢弃在飞瀑崖下，这一生都不会再被拾起。
这一天，送饭的是个新人。他鄙夷地看着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的离陌，将饭碗踢到了他面前，口中愤愤骂着，“该死的背叛者，活该被主上折磨！”那饭碗被侮辱性的踢倒，离陌早已看惯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低着头舔食那饭菜。
在送饭的人无趣的、骂骂咧咧地离开后，离陌才站起身看向门外的那棵桂树。脚上的锁链哗哗作响，离陌艰难地走到了桂树下，伸出苍白的没有血色的手指去抚摸那道道划痕。十年了，三千多个日子，他捱了过来。三千多个日子，北玄暝惩罚着他，囚禁着他，却要他活着。
离陌的脸上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像是对待珍宝一样抚摸着树干上的伤痕。这么多年，你也等急了吧？别担心，很快就会好了，很快你就能出现在在世人的眼中了。他最后凝视了那棵桂树一眼，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去。天要亮了呢，黑夜，才是属于他离陌的。
北玄暝神情莫测地从屋后走出，来到了那棵桂树下。那个男人，这么多年来从不说任何辩解的话，只是在这棵桂树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直到那痕迹凌乱的再也分不清。
北玄暝对于离陌的情感很复杂。他曾经深爱那个人，细心呵护着他；当得知他背叛后，他则是只想好好折磨他。十年过去，爱与恨早已分不清了，他却也不想改变什么。就这样，囚禁他，直到他们一同老死吧。北玄暝转身离开，不再回望。

第二章 逝
八月十五，中秋至。
在例常的鞭刑后，沉默了这么多年的离陌，终于主动出了声。他喊住了将要离去的男人。鞭子打在身上，离陌却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神经在常年的折磨中早已麻木了。因为长时间未说话，离陌的声音格外的哑，“北玄暝，能给我一杯酒吗？”他的唇角似翘非翘，竟透出几分当年的风采来。
乍然间听到许多年都没听过的声音，北玄暝还有些微怔。他转身看向那张惨白憔悴的脸，在触及他唇角的弧度时，心突然跳了一下。今天的离陌，有些奇怪。不知怎的，他竟让侍女取来了酒，递给了那个浑身都是冷汗的男人。
离陌被放了下来。他的身体在寒风中微抖着，即使早被废去武功，他仍想要站得笔直。他是那个笑傲江湖的一叶飘，从来都没有变过。举起酒杯，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低声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这世上，早已没有了他想要共婵娟的人！
离陌遥遥举杯，对着面无表情的北玄暝朗声说道：“暝，我敬你一杯。”说罢，不等他回应，离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离陌叹道，走出那血腥弥漫的屋子，半靠在了那棵桂树下。他眯着眼，似在看北玄暝。
北玄暝一时间不明白他的用意，眼前的离陌与十年前的那个人渐渐重叠了起来，连那唇角的翘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这样想着，他的眉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今天的离陌，格外的不一样，这让他心中奇怪的同时也涌起了一种不安。这种不安，令他难以捉摸。
离陌仰头看向树枝上的桂花，被废去武功的他再也摘不下来了。轻轻一叹，他从地上拾起一朵凋零的桂花，慢慢放入了自己口中，吞咽而下。胭脂泪，相留醉。人道红颜易逝，蓝颜又何尝不是呢？他终究是不被眷顾之人，走上了那条老路。情之一字，着实令人可悲！离陌的心里有些伤感，却再也没有十年前的那种绝望。树影打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北玄暝心中的不安再次涌动，空气中的一阵清香让他恍然大悟。离陌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事，这一点他早已明白。所以，在他吐出“背叛者”三个字后，他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抵抗。而现在，他做了这么多事，又怎么可能没有目的呢？眼中闪过惊怒，北玄暝一时也分不清内心所感，只能死死地看着安静的靠在桂树旁的人。
“暝，我欠你的，还清了。”离陌强撑着身体站起，笑着喃喃道：“胭脂泪，相留醉。婵娟不在，婵娟不在……”蓦地，那句“何处寻”被口中喷出的血打断。北玄暝下意识地想要去接住他倒下的身躯，却被那人的手狠狠拂过。身体摔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响声。北玄暝被离陌的阻止的动作一惊，连忙走到他身边搭上了他的脉。
脉象虚弱，除了他刚刚察觉的婵娟之毒外，竟然还有一种潜伏了九年的毒！他想起离陌之前喃喃的胭脂泪，心中有了答案。这个世间，还有谁能给医术高深的一叶飘下毒的呢？除了他自己。他在九年前，就想到了今日的局面吗？一步一步，他亲自为自己设下了死局！
又是一口血自离陌口中喷出，他眼角有一颗朱砂痣逐渐浮现，嫣红似血，恰如红色的泪一般。中毒已深，任何人都回天乏术了。北玄暝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冰冷了起来，这么多年，他折磨着离陌，却从未想过要他离开。而现在，身旁那个人竟自己选择离开了。你不是爱我么？离陌，你怎么会离开呢？他将瘦的只余一把骨头的男人抱在怀里，眼神哀绝。
离陌脸上的笑越发美丽了，黑色的长发披散着，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透出点点红色来，妖异万分。你痛苦了么，北玄暝？不够，还不够。真是期待你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会不会如曾经的我一样的绝望呢？真是遗憾呢，他看不到那样的场景了。他是生而被诅咒的人，现在也要带着诅咒离开了。
离陌费力地伸出手，抚摸上了北玄暝的脸庞。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动听，说出的话却几乎让北玄暝肝胆俱碎，“其实，我没有背叛你呢，我的暝。”手颓然地落下，伴着他淡淡的声音，“我曾经，是爱你的。可现在，我却觉得爱果然要被舍弃才行。所以，我不爱你了。一杯婵娟，一场胭脂泪，送给你罢。算是我，最后的执念。”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合上眼帘，而头却转向了看不见北玄暝的一边。他眼角的那颗胭脂泪，盛开如海棠，妖艳绝世。那呼吸，隔了九年的时光，终于断绝。北玄暝泪如雨下，怀中冰冷的身躯昭示着那人的离去。其实，他早知道离陌没有背叛他，只是他的仇恨无法寄托，便安在了那个最爱的人的身上。
他喉头哽咽，抱起离陌的尸身，挥手一掌拍断了那棵桂树。桂树地下埋着的东西，隔着漫长的岁月，终于重现。那一封载满深厚情愫的信，落到了北玄暝的手中。北玄暝看完信，只觉得原本死寂的心犹如被生生剖开一般的疼。
被诅咒的人，经过刀山与火海，才能脱离族群去爱人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离陌原来经历了这么多。因为他的一己之私，竟然步步逼死了曾经那般爱着他的人！是他，亲手毁了离陌！“阿陌，你为什么总不说呢？”他痴痴地问道，问着那个再也不会回答的人。
“你一定很讨厌那样的我吧？没关系呢。”男人喑哑的声音温柔的可怕，怀里冷却的尸体却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腐朽起来。短短片刻，只剩下了一堆枯骨。北玄暝惊惧欲绝地看着那堆枯骨掉在地上，转瞬之间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原来，他是这样想要离开他啊。北玄暝仰头大笑，笑声却似哭声，斑斑的泪落了下来，那满头的乌发竟都白了！飞瀑崖边，他记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阿陌，纵然是死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第三章 一线生机
离陌缓缓睁眼，眼前模糊一片，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女声说道：“娘亲的乖宝宝，爹爹就要回来了。”离陌暗暗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三世了。每一世，他都会带着诅咒出生，再带着诅咒死去。他记得所有的一切，亦知道即将会面临的结局。
父母双亡，是诅咒的第一重；众叛亲离，是诅咒的第二重；爱而成殇，是诅咒的第三重。第一世，他应验了第一重，成了孤儿，被雪飞鸿带入深谷，习得一身武功。年少时恣意潇洒，却被人嫉妒，于二十岁那年葬身飞瀑崖下。是了，他两世竟都与飞瀑崖结下了孽缘。
这一世的母亲轻哼着一首儿歌，歌声温柔，满载母爱。“鸿蒙开，盘古湮，三清化，伏羲出。女娲笑，抟土造，大道化，九为最……”耳边的儿歌渐渐模糊了，离陌耳畔回响的只有那宛若叹息般的话。那些埋葬在记忆尽头的东西，随着儿歌的起伏重见天日。
在最初的第一世之前，他曾经还有一世，而那一世太过短暂，也太过遥远了。他诞生于洪荒时期，为祖巫后人。他是阴年阴月阴时巫族里诞生的第十子，为大道所舍，生来就负有诅咒。他在懵懂时，就听见祖巫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这孩子的一线生机，不在这儿。”两句话就这样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离陌恍然间想起那些几乎都被遗忘的记忆，加上小孩子的身体抵不过倦意的来袭，渐渐睡了过去。苍梦瑾看着熟睡的孩子，眉眼中都是爱怜。这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是她与南哥血脉的延续。“宝宝，娘亲会好好守着你的。”女子的声音低婉，却满是坚定。
婴儿时期的离陌见到了他这一世的父亲——离南，一个满身豪气的男人，也是个妻子至上的男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离陌纵然不想被这亲情羁绊，却仍还是忍不住贪恋，贪恋他从未享受过的温暖。可他心底始终清楚地知道，那诅咒如跗骨之蛆一直缠绕在他身上。
脑海中不经意闪现过一线生机，离陌努力想回忆起祖巫那时的话，只有那一句“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清晰可闻。小小的婴孩的身子到底太过柔弱，离陌能够思考的时间也不多，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陷入沉睡的。
那一天，熊熊大火吞噬了离陌生活了一年的温馨的家。漫天火光中，离陌看见苍梦瑾紧紧抱起自己，用着纤弱的身体护着他，带他逃离火场。那个向来被呵护着的女子，在看到自己的夫君时，纵然狼狈不堪，仍是温婉一笑，“南哥，照顾好陌儿。”高大的男人红了眼眶，将挚爱轻轻搂在怀里，离陌看见他眼中仇恨的光芒，像是要将纵火的人千刀万剐。
历经两世，离陌一向是恣意的，同样也是孤独的。这一世，他心中刚刚升起的希冀就这样被生生摧毁，这让离陌对所谓的天道生出了一丝怨恨。上一世，倾心爱一个人，到头来却连信任都没有；与挚友月下饮酒，畅谈山河，却落个众叛亲离；这一世让他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却要他眼见着亲人离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难道生于九九之数之外，就要背负着诅咒么？所有的思绪终止于冰凉的剑穿透身体的那瞬，他睁着属于婴孩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离南眼中的恨意。小小的身体很快就冰凉了，离南的声音满是狠绝，“倘若不是因为你，梦儿怎么会伤重不治。既然梦儿这么爱你，那你就去陪她吧……”
离陌在闭上眼的那瞬间，一滴泪就落了下来。刚满周岁的孩子，大睁着眼，死在亲生父亲的剑下。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三世，他只得来个求不得，求不得。离陌不想再有下一世，既然结局终归不好，何必还要去经历呢？
离陌眼中的世界彩色褪尽，黑白的颜色格外寂寥。他站在空旷的地方，木然地看着一切。不知何时，离陌来到了一条小溪旁，他低头去看时，只看到了满身的黑气缭绕。这便是诅咒么？离陌如同离了魂般，漫无目的地沿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青石小路往前走。
他好累啊，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离陌的思维越发迟钝了。他任由无边的倦意将他席卷，慢慢阖上了眼睛。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遁去其一……无声的世界，一点点开始崩塌，离陌却微微勾起唇角。这样也很好呢，再也不用经历那些绝望了，就让他长眠在这个世界，不也很好吗？
“阿陌！阿陌！”耳边的呼唤声声声催促，离陌茫然地看着一身玄衣的男人，北玄暝？北玄暝握着离陌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陌，走！”他还能去哪？这里才是他该呆的地方，黑白色的、荒芜的世界。北玄暝却不顾离陌的意愿，硬生生拉着他往回路走去。
离陌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良久才想起第二世的一切。他送了北玄暝一杯婵娟、给了自己一场胭脂泪，结束了那段不知何时已经残缺的爱情。是是非非，爱恨怨憎，都已经远去了。唯有自此北玄暝手心的温热，是真实的。离陌在那一刻仿佛勘破了什么。他从北玄暝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对他微微一笑。
“暝，这一段路走过，就此别过。”看着北玄暝一瞬暗淡的目光，离陌念起最初的那一段铭记的话，“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反反复复地念着，眼中清明一片。在世界即将完全崩塌的那刻，他重新握上北玄暝的手，带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那正在崩塌的地方。
崩塌静止于他面前，离陌感到自己身体一轻，有什么联系被斩断了。“暝，接下来的路，你若能寻到我，就算有缘吧。”离陌的身体轻飘飘的，从这个黑白的世界消失无踪。北玄暝看着离陌消失的方向，轻轻说道：“阿陌，你又怎知我寻不到呢……”

第四章 一叶飘去
“小二，来壶茶。”大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叫到，小二笑眯眯地给男人送上了一壶茶。男人的容颜被斗笠遮挡住叫人看不清，只有一只手露了出来，带着些不健康的苍白。小二的心莫名为男人的声音一震，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退下了。
与男人邻桌的，是一群粗犷的汉子。其中的一个大汉一拍桌子，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知道吗，长天宫出现了！”
一旁的人翻了个白眼，“老朱，你这消息可都过时了！听说在三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一叶飘，现在又出现了！”
“这又有什么，连长天宫被传‘死亡’的宫主北玄暝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大汉不服地说道。一群人吵吵闹闹，争执了起来。
带着斗笠的男人压抑地咳嗽了几声，俊秀的眉皱了起来。这具身体，说到底还是太弱了一点。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男人站起身就准备往茶馆外走去。
“阿陌。”有人站在男人身后唤道，男人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北玄暝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人，拉着他就往楼上的雅座走去，“阿陌，说好的若我能找到你，你就原谅我的。”离陌和北玄暝到了雅座，坐在他的对面，将斗笠取了下来。既然已经被认出，这斗笠也就没有用处了。
“阿陌，在虚无境里，你明明答应我的。”北玄暝为了追回被自己作死弄丢的“媳妇儿”，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厚着脸皮说道。
“你是怎么来到虚无境的呢？”离陌把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是曾经的巫族人，会陷入虚无境是因为他的一线生机在那里，那北玄暝又是怎么来的呢？
“当年你走之后，我在飞瀑崖下找到了巫族遗迹。”北玄暝每每回想起自己曾经对离陌做的一切，就恨不得将自己与当年的离陌对调。跳崖后，他掉入了一个洞穴，发现了巫族遗迹，从而也知道了离陌曾经背负的诅咒是什么。一世世轮回，父母双亡，众叛亲离，爱而成殇。而他，竟让离陌应验了那爱而成殇。
北玄暝想起离陌的那一声叹息，心仿佛被针扎过后，又丢进盐水般的疼。逝去的，他到底该怎么才能挽回？他用了十年才修炼好巫族之术，又用了十年脱离躯壳去寻找离陌转世，才终于在虚无境中寻到了陷入魔魇的离陌，唤回了他。
短短的一番话，轻描淡写地略过那些艰难，只留下离陌想要的答案。离陌眼神有一瞬迷失，巫族么……他打量着这个与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的男人，淡色的唇微微勾起，“那么，就在一起吧。”天地之大，他也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倘若真的是缘，他顺了天道又何妨？说爱太过遥远，他也早已分不清对北玄暝的感觉了。
北玄暝眼中涌现激动的光芒，又被按捺下。这个人，他终于能再次握住。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做那些伤害他的事。看着离陌过于白皙的肤色，显出一丝不健康。他搭上了他的脉搏，剑眉紧锁，“阿陌，你的身体有暗伤。”
离陌淡淡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时间紧迫，只好勉强用了这具身体。”只要挣脱了那诅咒，其他的都不重要。他是洪荒时代的人，巫族的传承他自然有。只是之前因着诅咒缘故，他的心智与传承都被下了禁锢，才会让他做了那么多现在他看来无用的事。巫族的传承与正统的修炼功法，自然不是这个没落的时代的武功所能比拟的。只是他是近一年才占据的这个身体，所以才导致那些暗伤没有痊愈。
“我们回长天宫。”北玄暝身体中有一根筋绷紧了，入手的冰凉令他有种随时会失去的恐惧感。
离陌本想说些什么，看着北玄暝眼中隐隐的忧惧，便将要出口的话咽下。既然选择这个人，那么这些小事就随他吧。这世间，或许也只有北玄暝能一直陪伴他。巫族的人，觉醒血脉后，寿命实在是太长了。
长天宫的人在三十年中早已又换了一代人，如今看着宫主带回一个年轻的公子，也没有什么意外。他们做下人的，只要做好本分就行了。
北玄暝的医术造诣在寻找离陌的这些年中已经变得极高，他替离陌仔细把过脉之后，挥毫写下了药方，叮嘱手下去煎熬。不多会，一碗黑色的药汁便被端了上来。北玄暝接过，示意奴仆们退下，房间中只留下了两个人。
离陌脸色微变，这黑色的药汁闻起来十分古怪。而北玄暝端着药碗，眼中的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但动作也是十分坚决，“阿陌，我来喂你喝药。”
离陌不想露怯，只能皱着那好看的眉将一碗药一饮而尽。药汁怪异的味道残余在舌尖，离陌控制心神让自己尽量不去在意。或许，他该把修炼早日提上日程了。这药汁的味道，实在古怪到了一定的境界。
北玄暝不知道离陌心中的百转千回，感受着手心的点点温度，他心下满意。他会把离陌养的健健康康的。当然，首先得要把暗伤治好。那药汁，就再喝一个月好了。离陌还不知道，他的苦难日可不仅仅是几天的事。

第五章 时光停驻
整整一个月，离陌体会了一把什么是苦涩，真正的舌尖上的苦涩。幸好，这是最后一碗了。舌尖绽开一抹甘甜，离陌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北玄暝再次搭上他的脉，满意地感受着那强劲有力的脉搏。离陌的暗伤终于彻底清除了。
“阿陌，你不用再喝这药了。”随着北玄暝的一句话，离陌的眼睛不经意间亮了亮，然而北玄暝的下一句让他眼中的光芒又迅速地暗了下去，“我再重新写一张方子。”离陌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过北玄暝的眼睛，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巫族的功法，可以强身健体，凡间的草药终究是不如的。”离陌神色淡淡，黑漆漆的眼中满是认真，“你得到了巫族的传承，应该是了解的。”即使他现在所占据的身体看似孱弱，内里也早已不同于这世间的人。巫的生存能力，毋庸置疑。
“阿陌。即使知道我还是想这么做。”北玄暝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或许真的是人的劣根性吧，只有在经历过失去的惊惧后，才会在再次得到的时候忍不住小心翼翼，唯恐再次让来之不易的东西与自己擦肩而过。
离陌抬眼看向北玄暝，知道也要这么做，这就是……爱吗？心口有什么涌动着，陌生又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候也感受过。离陌垂下眸，掩去了眼中的情绪浮动。虽然已经决定和北玄暝在一起，但有些事还是需要慢慢来。
“暝，我会陪着你。”离陌郑重地说道，明明是情话，却说得如同承诺般。白皙的手覆上了北玄暝的手，掌心的温度温暖着彼此。或许此刻的离陌已经忘却了什么是爱，但他仍是给出了承诺。
“好。”北玄暝得到了离陌的承诺，心中却并未轻松多少。正因为深爱，他才如此地渴求能够再次唤醒离陌心中那久违的情感。近三十年的寻觅，只是为了眼前的人而已。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离陌修炼巫族功法半年有余，如今也算有所成就。北玄暝虽然不是巫族人，在修炼上却天赋异禀，比起离陌这个巫族人来说也不遑多让。
北玄暝看着在软塌上睡去的离陌，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狐裘，示意两边退下。悄无声息地走到离陌身边，北玄暝把手中的狐裘轻轻地给他盖好。他低头看着那沉睡的人如画的眉眼，无声地唤了一句“阿陌”。他到底还是不忍心叫醒那睡得正沉的人。
半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离陌和北玄暝的关系再次在江湖中传开，人们虽然惊异于两人容貌的年轻，但因着长天宫的势力过大，倒也没人敢多说些什么。北玄暝和离陌日渐亲密起来，但北玄暝仍然不敢妄下定论。因为离陌太过冷静了。
无论外界如何传，无论长天宫人如何称呼他，他都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如果不是离陌的眼中有着他的影子，北玄暝觉得或许他早已忍不住了。他从来都是霸道的，付出了爱便会要求对方也付出相同的东西。可是离陌爱他吗？北玄暝不敢确定。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有些压抑。
“暝，你来了。”榻上的离陌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坐起身对着陷入自己思绪的北玄暝说道。
北玄暝深深地凝视着离陌的眼睛，声音透着一丝沙哑，一丝孤注一掷，“阿陌，你爱我吗？”他紧紧地盯着离陌的眼睛，唯恐错过半点的情感变幻。
离陌因着刚刚睡醒尚还有一丝迷惘，所以语气不似往常的淡然，带着一丝奇怪，“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一句话，足以说明一切。待离陌回过神后，他已经被北玄暝圈在怀中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漏了口风，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懊恼。本来还想多玩一会呢！
离陌的小心思暂时没有被北玄暝发现，他还沉浸在得知离陌心意的狂喜中。他的阿陌是爱他的呢！离陌迅速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好，回抱着北玄暝，“暝，等春天的时候，我们去游山玩水吧？”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一直都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
“好，阿陌。”北玄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从此之后，天大地大，他们可以携手踏过万里山河，有着无尽的时间去体验世间百态。只要有怀里的人作陪，一切都无所谓。
来年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北玄暝将手中的事物尽数交给了亲信，由他执掌宫中之事，便带着离陌离开了。长天宫宫主与一叶飘，自此踪迹难寻。

第六章 永结秦晋
一剑一马，一箫一琴，驰骋天涯。北玄暝和离陌易容之后，在各地游走，看遍逸闻趣事，赏遍万里风光。在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离陌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北玄暝作为妻管严，自然毫无异议。他在余下的岁月里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宠老婆——当然他只能在心底说说罢了。
这是一座淳朴的村庄，离陌二人决定在此定居后，便将易容取了下来。于是，劳作了一辈子的村民们迎来了两个神仙般的公子。北玄暝和离陌只用短短三天便盖好了一间两层的楼房，连房内的装饰物品都一应俱全。而这整个过程，都是由两人亲力亲为，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暝，这是我们的家。”离陌看着建好的房子，弯了眉眼。北玄暝同样说道：“是的，这是我们的家。”只属于北玄暝和离陌的家。北玄暝每每想到这，心底都是满满的满足。
既然决定了要在村子里生活，耕种是必不可少的。对于修炼过巫族功法的两人来说，是很轻松的事。他们有时也会上山打猎，归来时两手总是满满的。这让村里那些淳朴的人总是啧啧称奇，有些大胆的还来前来请教。
村里的孩子们也喜欢找两个大哥哥玩，虽然其中一个穿黑衣的大哥哥总爱黑着一张脸。后来有一天，那位大哥哥少有的笑了，交代了他们一些事情。领头的孩子当即打包票说，绝对不会透露半点消息。只是孩子在看到穿白衣的大哥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多打量一眼。
离陌觉察到了孩子们的视线，也没有多在意。于是，他就这么错过了得知真相的机会。
六月六，宜嫁娶。
村民在得知北玄暝透露给他们的消息时候，是有一瞬愣怔的。两个男人要成亲？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淳朴的村民们还是很快就接受了，顺便还答应了北玄暝不提前透露消息，给离陌一个惊喜。在北玄暝瞒天过海的本领下，离陌没有察觉一丝异样。
直到六月六当天，被北玄暝催促着换上一身鲜红的衣裳的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旁的孩子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撒着花篮里的花瓣。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心中满满都是北玄暝的影子。任由北玄暝牵着他拜完了堂，送入了洞房。共同饮下合卺酒的那刻，他听见北玄暝叹息般地说道：“阿陌，你喜欢吗？”
离陌勾唇一笑，宛若昔年，“自然是喜欢的，我的暝。”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离陌的视线有些迷离，显得越发勾人。北玄暝身体中的一根弦绷紧了，高大的身躯覆了上去，将所有的情感都融于一片春光中。
离陌微微喘息着，迷离中说道：“暝，你怎么来的这么迟？”北玄暝无奈，低沉的声音响起，“阿陌，我们不是在一起么？”离陌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喃喃自语道：“你来得太晚了，我生气了，所以我要好好罚你。”“其实我一直都爱着你，暝，嘻嘻。”那声音越来越低，离陌体能消耗太大，歪着头睡了过去。
北玄暝黑着脸，得知真相后他只想好好惩罚身边这个任性的人。至于起床，他这三天是别想了！那半年多他心中的忐忑不安，竟然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造成的！
可怜的离陌，整整三天都没能离开床榻。当他得知原因后，只能感叹一句喝酒误事啊！北玄暝当即眯着眼问道：“如果不是喝醉，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离陌笑了笑，自然是不敢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北玄暝的。但是他忘了北玄暝对他的情绪可是了如指掌的。于是乎，离陌扶着自己的腰，暗暗责怪自己的大意。他的腰啊！
北玄暝表示，他很期待这样的生活，吃饱喝足什么的实在太好了！
至于世间万千变化，与他们又何干？他们只需要紧握彼此的手就好了。

暖 ୧⍢⃝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