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越后的毘沙门天（三）
“放开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姐！母亲！小虎不想嫁给别人！小虎也不要什么父亲！宇佐美！宇佐美！”
虎千代被捆住手脚塞进了笼子里，运到了山路上。
平日里一直忍着不哭的虎千代，此刻因为恐惧和悲伤，那双大眼睛里溢满了眼泪。
突然之间被从来不爱自己的父亲·为景所抛弃，即将成为那个经常用可怕眼神看着自己的长尾政景的“物品”，还要为政景产下孩子，既不能成为姬武将也不能出家，能够选择自身未来的权利也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毘沙门天的化身，只是长尾家用完即弃的一个道具罢了。
（姐姐。母亲。小虎不想和你们分开......）
悔恨和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泪水扑簇簇地从脸上掉落。
（竟然就这样被人对待，自己根本不是以越后的公主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连凭自己的意志决定生活方式都不被允许。）
过了不久，运送笼子的车子停住了。
——这里应该就是长尾政景的宅前了。
而在笼子里的虎千代也睁着赤红色的双眸，暗暗下了决心（直到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笼子的竹帘被打开了
等在帘外的人是————
“恭候多时了，虎千代殿下。此处是春日山脚下的林泉寺。”
不对？
这个声音是政景吗？
“直江大和？！”
“正是。本人直江大和，从今日起将全权负责守护虎千代殿下。为了躲避一旦明白自己上当受骗就会狂暴不已的长尾政景，还请您在这林泉寺暂住一段时间”
“政景他被骗了？”
“是的。为了保护虎千代殿下我才这么做的。现在，政景他还不知道那个笼子里坐着的是别人。”
“别人？”
直江大和到底用了什么计策耍了政景呢，虎千代也完全不明白。
直江大和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视线也空洞无比。
就像用蜡工做成的人偶一样。
根本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任何感情。
“就在会议席上——政景和大殿下已经以书面的形式交换了婚约。双方都已经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所以协议算是生效了。”
“那是？”
“我所做的那个约定是【将为景之女嫁给政景】，而并没有明确的写上【虎千代】这个名字。总之，就算政景现在想抗议，他也已经在婚约书上签了字，为时已晚了。”
“直江大和？难道，难道说........”
“是的。为了完成嫁给政景的任务，绫小姐她已经自愿作为虎千代大人的替身前往政景那了。因为条件必须是【为景的女儿】。这件事我并没有告知大殿下，整件事都是我直江大和一人谋划的。”
“......？！”
虎千代失声叫喊了起来。
就在直江大和给她解开手铐的时候，虎千代猛扑过去就是一顿殴打。
直江大和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年幼的虎千代的拳打脚踢。
虎千代她还是个孩子。不管是怎样的殴打，直江大和都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嘎呜呜呜呜呜！”
愤怒不已的虎千代朝直江大和的脖颈上咬了下去。
直江大和的皮肤被虎千代的犬齿咬破，渗出了血迹。
“嘎呜呜呜呜呜！”
“今晚就把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吧！”
“你……你把姐姐……！为什么！”
“绫小姐她不会恨您的。但是，我如今充当的是保护虎千代殿下的角色，这是大殿下的命令。既然我作为守护者——如果是为了保护主人，无论是谁我都可以牺牲！”
就算是自己的双亲也好，家人也罢，我也会不带半点犹豫，毫不留情地杀掉他们。只有虎千代殿下才是我唯一的主人。
直江大和一脸平静地发出木玩偶般的声音，悄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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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虎千代要做你的主人！我要回姐姐那里！！！！”
这还是我头一次出于对主人的礼仪，开口说真心话呢。直江大和摸着被咬伤的地方喃喃自语。
“我也曾想凭自身的意志来选择生活方式，可我的父亲却抛弃了于他有恩的故主，向自己的敌人·长尾为景屈服乞命，在耻辱中度过了自己的晚年——而在那个男人的肮脏背影后成长起来的我，决不想变得和他一样。”
“……直江大和。那你为什么不侍奉于他呢？”
“随从并不是奴隶。每个人都可以凭自身的意志择主而事。我侍奉于谁由我自己决定。品行恶劣的为景殿下并没有这个气量。”
“那哥哥大人呢？！”
“他的品行并没有如此败坏，但为人过于懦弱，是个不成器的人。不过我也曾食人之禄，绝不会容忍自己做出背叛春日山长尾家的事来。在这春日山长尾家中，既有这份器宇，又值得我侍奉的主君，只有虎千代小姐您一人。”
直江大和那素来孤高的灵魂，在眼前这个幼小的身体上找到了归宿。
对于自己的父亲背叛故主，投靠敌人，屈从于为景淫威之下的行为，是他所无法容忍的。也正因如此，直江大和对仿佛生来就不食人间烟火，遗世独立的虎千代抱有同感。
“这样的话，政景应该会暂时老实一段日子。春日山长尾家就有余力来镇压越中的一揆众。为了平定越后的内乱，必须驯服政景这头凶猛的野狼。不过，虎千代殿下也要为此付出很大的牺牲。能平息这战乱之世的人，只有您了。您的身上，具有与生俱来的慈悲之心，和成为宗教者的崇高天赋。”
就请先忘却俗世纷扰，在林泉寺中做出家修行，这也是为了越后。直江大和轻抚着虎千代的背，悄声说道。
即使鲜血不断的从自己被咬伤的地方流出，直江大和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一旦嫁给政景，虎千代殿下的神性就会消失。那么本猫寺的信徒们就不能永远臣服。为了给越后、越中、以及整个北陆的人民带来和平与安宁，以慈悲之心拯救对武家失望透顶，被迫加入一揆的百姓，让他们彻底信服。能做到这些事的人，除您之外全越后没有第二个。至于恋爱和婚姻这类俗事，则会夺走您的神性。只有出家，上天赐予您的神性才能永远不会消失。”
“小虎……小虎才不是什么神！我要一个人去救姐姐！小虎只是个白子的小孩，是个连阳光都会胆怯的……！”
“就算现在是小孩子，以后也会成为一位少女。那样的话，整个越后的国人都会为您的神性所倾倒。长尾政景的嗅觉很敏锐。您那幼小心灵中蕴藏的本能，以及强烈想要生存下去的欲望，他比谁都提早注意到了这些。如果有人将您迎娶为妻，今后整个越后将愈发混乱。如果您嫁给了政景，将会有更多想要杀掉政景并夺走您的人出现。这些情况，对那个生来就清心寡欲，甚至没有私欲，以【义】著称的男人·宇佐美定满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即使脖颈被咬伤，直江大和的表情依旧一成不变。虎千代从中看到了蕴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强大力量。
这个男人看似冷若冰霜，而在他那冷酷的面具之下，埋藏着一个对越后的战乱感到忧虑和愤慨的炽热灵魂。而且，和宇佐美定满的方向不同，他为年幼的虎千代的未来规划出来另一种可能性。即便为此从政景手中保护住虎千代，独自蒙受恶名——也不需任何理由，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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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暂时别记恨这个男人了，虎千代想。
“绫小姐临走前告诉我说，她想让您明白，她是为了保护您免受越后国人与豪族的争夺，才将自己献给政景的——”
这一夜，当看到轿子中走出来的是绫时，长尾政景恼怒不已，恨不得一把将绫给杀了。
政景一边拔出刀，一边从怀中取出那纸婚约。细看之后，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直江大和摆了一道。
政景没想到，早已陶醉在胜利中的自己竟在最后栽在了别人的【陷阱】里，他真想把自己的疏忽大意大骂一通。
“呃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不过，当看到绫目不斜视地直面自己，大声呵责道“你想杀我的话就赶紧动手吧！”政景这才把怒气缓和下来。
“我是以政景殿下的妻子的身份前来的。我自己并没有半点不满。如今，越中的一揆势力已逐步逼近春日山城，如果你还想鲁莽地和春日山军鱼死网破的话，就先把我杀了祭旗吧！”
看着绫尽管浑身颤抖，却依旧用坚毅的眼神望向自己的那副模样，政景打消了杀她的念头。
如果逞一时之快而杀了她，对于比任何人都心高气傲的政景来说，不是更可悲吗。
（我输给了直江大和！直到最后都没露半点痕迹的那家伙才是真正的谋士！我原以为只要抢在宇佐美之前就能确保胜利，没想到自己还是骄傲过头了！这两人就像越后的雪一样深不可测，要是让我和这样的谋士交锋的话……）
政景把刀收回了刀鞘，咆哮了起来。
（要是一时错乱杀了这个女人的话，我就没法赢得胜利了！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如果在新婚之夜杀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那长尾政景残暴无仁的恶名会传遍全越后！虎千代也还没嫁人，我就先暂时忍耐吧！）
就这样吧，今晚算我输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绝不会放弃虎千代。我会用这双手去得到所有我要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政景在绫面前放言。
“不。作为你的妻子，我是不会让你接触我妹妹虎千代分毫的”
“……你这个小姑娘！……”
“我才不是小姑娘呢，我是你的妻子。就算无法像男人一样成为武将，我也会战斗到底。虎千代不是你饲养的鸟。她一定能成为拯救越后的伟大人物。正因如此，我……”
在这连续不断的对话即将结束时，绫一直紧绷着的弦断掉了。
“……呜……呜呜……”
对政景的狂暴的深深畏惧，与虎千代离别的过度悲伤，一时间，许多思绪涌在心口，泪水也不住地从眼里往下掉。
一瞬间，政景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杀了她的凶恶念头。
但他没有动手。
就算没有虎千代，自己能从春日山长尾家得到的，也只是绫而已，这一点并不会变。
政景要想获得越后守护代的位置，关键是要和春日山长尾家建立血缘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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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要让她活下去。
为了消除虎千代被抢给政景带来的不快，绫已经做好被政景虐待，甚至杀害的打算，她没有半点退缩。
“……哼！小姑娘……你想嫁给武家的人，还早了十年！”
政景命令小姓将绫带到别的房间里，为了让身体和头脑冷静一下，他继续在花园里自斟自酌起来。
（要是换做以前，我早就把她给斩了。仔细想来，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小姑娘……她的模样和虎千代颇为相似啊。）
这次我是被直江大和的智略和绫小姐的勇气所打败了，真是让人苦恼啊。不过，我现在已经是春日山长尾家的一门众了，总有一天，越后守护代的位置，还有虎千代，都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我还年轻，事情也并不总是顺遂人意。在我的面前依然有许多敌人。但是，只要每打倒一个敌人，我离自己的【梦想】就会更进一步！）
没有得到虎千代的一丝遗憾，对绫的复杂的思绪，加上胸中欲烧欲烈的野望之火，不断烧灼着政景的身心。
就在政景为了新娘被掉包这件事而咬牙困惑的时候，早就发展壮大的越中的一揆势力已经开始不断的袭扰越后的边境。
在越中这个割据势力遍布的地方中，最大的势力莫过于神保家。这次，神保家与席卷北陆，支配加贺一国的新兴宗教团体·本猫寺门徒为中心的一揆势力一起，正一步步地推进让越中独立的计划。
过去，长尾政景的父亲也是为了镇压越中的一揆势力，在向越中出兵的时候遭遇神保家的背叛，战死沙场。
神保家作为武家，却背叛了同为武家势力的长尾家，同一揆势力相勾结。
这是一个下克上的时代。
由于父亲的突然死亡而仓促继承家督之位的为景，为了报仇雪恨，率军攻入越中，并杀掉了神保家的当主。同时，为景将本猫寺视作禁教，在本国越后厉行禁止，进一步激化了和本猫寺一揆势力的矛盾。导致现在，邻国越中不断涌现出反为景的一揆势力。
如今，本应灭亡的神保家与一揆势力再度凑到一起，卷土重来。
本已隐居的长尾为景也不得不再度向越中出兵。
由于继承家督的长子·晴景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而为景也还没有隐退的打算，加上为景本就对越中一带颇为熟悉，于是他再次披挂上阵，担任远征军总大将一职。
而刚刚成为自己女婿的上田的长尾政景，被解除软禁，从琵琶岛赶来的宇佐美定满、柿崎景家等一行人也都前来助阵。
“自打我为父亲报仇雪恨后，我已记不清上次来越中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并不在意本猫寺的那些家伙用前往极乐净土的谎言欺骗流离失所的百姓，但那些家伙是我父亲的仇敌，所以我才在越后全面禁教并镇压他们。现在我虽然是隐居之身，越中的这些家伙依旧像亡灵一般阴魂不散。真是冤孽啊……”
想要从越后进入越中，必须翻越一处凶险之地——亲不知子不知断崖。（注：日本地名。据传因极其陡峭险峻，行人通行时往往家眷被海浪卷走掉落山崖都浑然不知，故此得名。）
在这毗邻鲸海（日本海）的悬崖峭壁上，士兵们必须沿着这道断崖在险峻的山路上行军。
最初，担任军师的宇佐美定满以在亲不知子不知断崖上遭遇伏兵难以撤退的理由劝为景选择海路进军。但为景认为海上的风浪更为激烈，所以选择了陆路。
“现在这种天气，可能会下雪呢。”
“如果解决不了越中的问题，我死不瞑目啊……”
在寒风呼啸的山路上，为景骑着马，一边摇晃地忍受着颠簸，一边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