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又是一期朔月。
不同于上次夺马时的漆黑如墨,天幕上繁星点点,一颗一颗明亮极了,像张巨网笼罩着邺城。在这夜空中,沮授曾看见过掖门六星闪耀光辉,也曾见过天袄及彗星,荧惑与辰合。
他感叹着天地不仁,阴阳变数,却无论当年抑或如今,人鬼皆无可奈何。
且这么多年,他早已清楚,他们的败,始于人和。
他轻车熟路的走到高墙外面,簌簌新雪落下遮住了旧的,他驻足在那里,无论身后身前还是脚下,都没有印记。
只要一触碰那墙,他便能进去,像多少年以来通报夜访一样,见到他的明公。
可是他在外面站着,站到梅树弥散的暗香都已适应,低头像是思忖了许久,二更的鼓已然响起,才提起疲惫步伐转入正门进去。
“劳烦通传,沮授求见。”他轻声对卫士说道,恐惊扰这一城静美冬雪。雪地无端刮起了阵寒风,那卫士瑟缩打了个颤,抬眼精神了些,四下望望呵出口热气,复微偏倚戟合眼回去跌盹。
而他又在期颐什么呢。他这样想着,摇头苦笑,径直透门而过。他知道,这次进去,恐怕再也难出来了。
那人不会想见你。他的脑海中浮现这句话。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家,不回族里,看一眼弟弟沮宗,或者看一眼鹄儿,他才刚刚弱冠便失去父亲,还要去战场上拼杀。
他喝止了脑内那声音,带着些许气愤与强作的坚定。沮氏一族,当满门忠烈,若有幸受命,应在所不辞。他不去多想,摒弃那念头,穿过曲折的回廊,念着“失敬”,步了进去。
他看见自家明公伏在案前,阅览一书绢帛。烛火幽暗明灭,晃着那人头上的华发,错觉一般增多了。
他听见那人悠悠的叹息声,凝视字迹不曾抬头。
“公与。”那人唤道。
“授在。”他沉默一瞬,像往常一般朗声而应,也不知道是应给谁听。
“公与。身为监军,临战称病。扰乱军心,按律当斩的。”
“授知,当得万死。”他端袖拱手礼过,一揖不起。
“白马之祸悔不听君言,其余按兵家道言,并非良策。”
“是。”他将头颅埋得更深。
“公与权略之士,本从韩馥,又再投孤。”
“...是。明公谬赞,授愧不敢当。”
他低首半合了眸直视地上细碎纹路,自是没看见那人埋首掌间的微微颤抖。
“公与,公与。”
“是,是。”他连声应道。太久的静默让他有些疑惑,抬起了头。似是有一瞬的眼花,总觉得始终坚韧的明公,好似流泪了。
他看见那人启唇,眼前的景象放慢成了无限长,他听见那人说。
“君何以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