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太芥
#芥川聋哑设定。15岁。
我活在十分安静的世界里。因为我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久居于这间坐落于海边学校的人们都是和我一样的聋子和哑巴。习惯了安静的世界，但并不是没有代替声音的东西存在。有一些关于生活中那些细微不可察觉的震颤的精致定义，他们帮助我感受这个世界的某些情况而毋需感官。太宰先生说因为我不能够听到别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所以反而更能听到他们听不到的。比如三月份一场春夜的雨中，混杂了花开的声音。
（桃花开放的声音是睡醒了的声音。）
从十一岁到十五岁，四年里我一直接受着太宰先生对于我关于声音的教导。他喜欢告诉我春天的风有着樱色的声音，到了夏天它们就变成了绿色。秋天的声音是树叶悄悄落下，而在冬天，冬天，雪花飘在地上也会有声音。他作出的描述更像个诗人而并非老师。拥有和神对话能力的男人才会让天生的瞎子理解白色*。所以我像基督徒相信耶稣一样相信着太宰先生的每一句话。
（早安。）
无声的教室里，我们安静地与太宰先生问好。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又一个安静的清早。我翻开教科书的课本，在排列齐整的铅字之间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早晨的第一节课，应该是希望的声音。
（这是一个有声的表达。）
他教导学生的方式很奇特。我记得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听到声音”的那天。我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夏日傍晚，在校门口漫无目的地徘徊逡巡。那是一个命运的傍晚，一个提着行李的风尘仆仆的男人向这个地方走来。向我走来。我并不认识他，可是他好像认识我。
他放下大包小包，把我带到学校的小池塘边。又从背后环抱我，将我的手没入那带着凉意的池水里。溪流从指缝间穿过。一条金鱼蹭过我的掌心。红色的，然后消失不见。我闻到他身上的白色栀子花和消毒水的好闻气味。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的眼睛有着神奇的颜色。像海棠一样的颜色。像放了很久的红茶的颜色。
（原来如此。这就是夏天傍晚的声音啊。）
那个陌生人就是太宰先生。他现在成了我的老师。刚开始的时候他教导我听见的声音大多数是有关于视觉和触觉的。比如燃烧的声音是温暖和明亮的，而一块冰发出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这是一种疑似混淆视听的教育方式。不过他告诉我只要相信就能听见。
我相信着太宰先生，所以也相信着那些有几率存在的声音。只要有触碰就会有震颤，就会有声音。这是一种并不需要被证实的veritas*。我比其他人起得早一个小时，因为他也比其他人起得早一个小时。我又比其他人睡得晚一个小时，因为他也比其他人睡得晚一个小时。深植在我记忆中的声音是黎明晨光的声音和深夜月出的声音。在一些比其他地方更加安静的地方，我能找到他。
（这两种物事发出了十分相似的声音。）
这两个时间是只有我和太宰先生两个人的时间。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会将白天对所有人露出的笑容只对我一个人绽开。我十分快乐，就好像捕捉到他勾起嘴角的声音。但我羞怯地离他很远。因为听说呼吸也是有声音的。说不定思考也会有声音的。我的声音，会打扰到他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一个安静的世界，因为他听得见也能够说话。可是他看上去却格外地寂寞，比我所在的世界更加纯粹的寂静。
（可以给你带去一些声音试试看吗？）
（我缺乏一种“感情”的声音。）
他向我凑过来，亲了亲我的耳朵，或者说，模拟出来的——失去了“听”的能力，耳朵就失去了被称为“耳朵”的资格。因为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为人的感情，那么他也不将再有资格被称作“人”了。这是太宰先生告诉我的。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惋惜。是那种一包梅干散落到脏兮兮的地面上时会有的感情。
（“感情。”）
对于他口中的这种声音，我略知一二。好比饱腹感会带来满足，那么满足感就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这种类型的抽象极富象征意义和情感倾向性。是比实在的东西更难表达的声音。这是一种即使有了语言也很难表达的东西。
晚上从枕头里传来不远处潮汐的涌动产生的颤抖，那些有节奏的呼吸一样的振动，应当被称作忧郁。因为当我在梦中感受到那从枕中传来的声音，来自那狭窄水道的温暖洋流*的声音时，我都发现在我的枕上也是一片温暖的汪洋。这是一种感情，它发出海洋的声音。
（太宰先生想要的是“感情”吗？）
但一定不是忧郁。
有时候他兴致正浓，会采来柳条和只有春天开的花，编成一个圈戴在我的头上，然后蹲下身来拥抱我。隔着薄薄的布料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脏跳动。不过，太宰先生的心跳是安静无声的。如果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是否会听见它微弱的声响？会的吧。难道不是存在的物事都会发出声音的吗？
难道太宰先生没有心吗？这一定不可能。我相信着他正如我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发出声音。而“相信”是太宰先生拥抱我的声音。
恋爱也是这种声音。太宰先生听得到吗？我发出的声音。也许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聋子和哑巴，所以，听不到这些声音。原来如此。所以他的世界一直是那样地安静。
但他是有“感情”的吧？只是丧失了听见和说出的能力而已。我这么想到。因为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温柔就是花环的声音。
（那么爱是拥抱和亲吻的声音吗？）
最终却和太宰先生做了恋人们和情人们才会做的事，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像是华而不实的亲吻和爱抚堆砌起来的一个小小梦境。一个迷宫。抱着他的时候周围出奇地安静。什么也不存在才会这样安静的吧？如潮的夜色和满天星光，就连这些也寂静得像要流下眼泪来一样。所以，爱并不是拥抱和亲吻的声音，也不仅仅是恋爱的声音。
我凝视着他假装睡去的脸庞，枕着有海浪声音的枕头。我不敢睡着，因为梦里会流下眼泪，凝聚成小小的湖泊。这么想来，我竟觉得爱有点像忧郁的声音了——我几乎毫不怀疑地认为，我是爱着太宰先生的。
他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又对我笑了。
（爱大概是芥川君的声音吧。）
（是这样吗？）
他点了点头。我此刻十分地感动，认为可以就此死去了。死去也有声音吗？我不知道。但活过来是有声音的。所谓“复活”，正是遇见太宰先生。仅此而已。于是我自私地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托付给了太宰先生。虽然仅仅是有概率而已，不过，太宰先生稍微相信我一点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吧？我会努力地让他“听见”，正因为他听不见，才让我听见了，所以现在，同样听不见的我，也能让他听见我的。
（那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现在，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幸福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我们像小鸟钻进森林一样缩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幸福是黑漆漆的声音啊。
〈完〉
注
1.出自拉耶夫斯基，《如何对天生的瞎子讲述白色》。
2.拉丁文，真理。
3.学校坐落在函馆。指流经津轻海峡的对马暖流。离开源地后才显示出轮廓。
#太芥
#芥川聋哑设定。15岁。
我活在十分安静的世界里。因为我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久居于这间坐落于海边学校的人们都是和我一样的聋子和哑巴。习惯了安静的世界，但并不是没有代替声音的东西存在。有一些关于生活中那些细微不可察觉的震颤的精致定义，他们帮助我感受这个世界的某些情况而毋需感官。太宰先生说因为我不能够听到别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所以反而更能听到他们听不到的。比如三月份一场春夜的雨中，混杂了花开的声音。
（桃花开放的声音是睡醒了的声音。）
从十一岁到十五岁，四年里我一直接受着太宰先生对于我关于声音的教导。他喜欢告诉我春天的风有着樱色的声音，到了夏天它们就变成了绿色。秋天的声音是树叶悄悄落下，而在冬天，冬天，雪花飘在地上也会有声音。他作出的描述更像个诗人而并非老师。拥有和神对话能力的男人才会让天生的瞎子理解白色*。所以我像基督徒相信耶稣一样相信着太宰先生的每一句话。
（早安。）
无声的教室里，我们安静地与太宰先生问好。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又一个安静的清早。我翻开教科书的课本，在排列齐整的铅字之间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早晨的第一节课，应该是希望的声音。
（这是一个有声的表达。）
他教导学生的方式很奇特。我记得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听到声音”的那天。我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夏日傍晚，在校门口漫无目的地徘徊逡巡。那是一个命运的傍晚，一个提着行李的风尘仆仆的男人向这个地方走来。向我走来。我并不认识他，可是他好像认识我。
他放下大包小包，把我带到学校的小池塘边。又从背后环抱我，将我的手没入那带着凉意的池水里。溪流从指缝间穿过。一条金鱼蹭过我的掌心。红色的，然后消失不见。我闻到他身上的白色栀子花和消毒水的好闻气味。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的眼睛有着神奇的颜色。像海棠一样的颜色。像放了很久的红茶的颜色。
（原来如此。这就是夏天傍晚的声音啊。）
那个陌生人就是太宰先生。他现在成了我的老师。刚开始的时候他教导我听见的声音大多数是有关于视觉和触觉的。比如燃烧的声音是温暖和明亮的，而一块冰发出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这是一种疑似混淆视听的教育方式。不过他告诉我只要相信就能听见。
我相信着太宰先生，所以也相信着那些有几率存在的声音。只要有触碰就会有震颤，就会有声音。这是一种并不需要被证实的veritas*。我比其他人起得早一个小时，因为他也比其他人起得早一个小时。我又比其他人睡得晚一个小时，因为他也比其他人睡得晚一个小时。深植在我记忆中的声音是黎明晨光的声音和深夜月出的声音。在一些比其他地方更加安静的地方，我能找到他。
（这两种物事发出了十分相似的声音。）
这两个时间是只有我和太宰先生两个人的时间。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会将白天对所有人露出的笑容只对我一个人绽开。我十分快乐，就好像捕捉到他勾起嘴角的声音。但我羞怯地离他很远。因为听说呼吸也是有声音的。说不定思考也会有声音的。我的声音，会打扰到他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一个安静的世界，因为他听得见也能够说话。可是他看上去却格外地寂寞，比我所在的世界更加纯粹的寂静。
（可以给你带去一些声音试试看吗？）
（我缺乏一种“感情”的声音。）
他向我凑过来，亲了亲我的耳朵，或者说，模拟出来的——失去了“听”的能力，耳朵就失去了被称为“耳朵”的资格。因为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为人的感情，那么他也不将再有资格被称作“人”了。这是太宰先生告诉我的。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惋惜。是那种一包梅干散落到脏兮兮的地面上时会有的感情。
（“感情。”）
对于他口中的这种声音，我略知一二。好比饱腹感会带来满足，那么满足感就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这种类型的抽象极富象征意义和情感倾向性。是比实在的东西更难表达的声音。这是一种即使有了语言也很难表达的东西。
晚上从枕头里传来不远处潮汐的涌动产生的颤抖，那些有节奏的呼吸一样的振动，应当被称作忧郁。因为当我在梦中感受到那从枕中传来的声音，来自那狭窄水道的温暖洋流*的声音时，我都发现在我的枕上也是一片温暖的汪洋。这是一种感情，它发出海洋的声音。
（太宰先生想要的是“感情”吗？）
但一定不是忧郁。
有时候他兴致正浓，会采来柳条和只有春天开的花，编成一个圈戴在我的头上，然后蹲下身来拥抱我。隔着薄薄的布料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脏跳动。不过，太宰先生的心跳是安静无声的。如果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是否会听见它微弱的声响？会的吧。难道不是存在的物事都会发出声音的吗？
难道太宰先生没有心吗？这一定不可能。我相信着他正如我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发出声音。而“相信”是太宰先生拥抱我的声音。
恋爱也是这种声音。太宰先生听得到吗？我发出的声音。也许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聋子和哑巴，所以，听不到这些声音。原来如此。所以他的世界一直是那样地安静。
但他是有“感情”的吧？只是丧失了听见和说出的能力而已。我这么想到。因为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温柔就是花环的声音。
（那么爱是拥抱和亲吻的声音吗？）
最终却和太宰先生做了恋人们和情人们才会做的事，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像是华而不实的亲吻和爱抚堆砌起来的一个小小梦境。一个迷宫。抱着他的时候周围出奇地安静。什么也不存在才会这样安静的吧？如潮的夜色和满天星光，就连这些也寂静得像要流下眼泪来一样。所以，爱并不是拥抱和亲吻的声音，也不仅仅是恋爱的声音。
我凝视着他假装睡去的脸庞，枕着有海浪声音的枕头。我不敢睡着，因为梦里会流下眼泪，凝聚成小小的湖泊。这么想来，我竟觉得爱有点像忧郁的声音了——我几乎毫不怀疑地认为，我是爱着太宰先生的。
他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又对我笑了。
（爱大概是芥川君的声音吧。）
（是这样吗？）
他点了点头。我此刻十分地感动，认为可以就此死去了。死去也有声音吗？我不知道。但活过来是有声音的。所谓“复活”，正是遇见太宰先生。仅此而已。于是我自私地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托付给了太宰先生。虽然仅仅是有概率而已，不过，太宰先生稍微相信我一点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吧？我会努力地让他“听见”，正因为他听不见，才让我听见了，所以现在，同样听不见的我，也能让他听见我的。
（那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现在，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幸福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我们像小鸟钻进森林一样缩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幸福是黑漆漆的声音啊。
〈完〉
注
1.出自拉耶夫斯基，《如何对天生的瞎子讲述白色》。
2.拉丁文，真理。
3.学校坐落在函馆。指流经津轻海峡的对马暖流。离开源地后才显示出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