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
【1】
活着也许只即是一瞬的感觉。贪图过一晌欢愉，尚只留下些许倦意。这么一去，万年倒也不过俯仰。
那又谈什么二十年。
这将是龙马送的最后一封信。他马上就要下岗了。
情况好点的话，还可以靠国家每个月微薄补贴过日子。但事实上，这是战争交火的年头。要补贴很难。这又恰好是一个要被淘汰的职业了，他觉得生前路不容乐观。
又逢在这时候，有人要写信。写的是几句无谓的话，关怀抑或什么。
真是有够。送信非要生死以付诸，这个赌。真他妈是吓得人连灵魂都打一打颤栗。
【2】
被政府安排民众去逃离所。龙马和五六人被塞入一辆面包车，还派了个军人护送。
他指挥着如蚂蚁迁移的人群上车。站在门口，没有表情。
他被挤入人潮，跟着上了车。所以他也想过逃生。握着这一张皱巴巴的信，沉默端详着。
逼仄车内，被恐惧支配的任何一副音容都直接压迫人脑神经。他们都有为生的欲望。但不为人了。
生而为人，非常抱歉。
自顾自的表情。妇人脱去外套，叠了几下裹在小腿上。俯着身子，陷入一段无知觉的酣睡。有孩子在哭泣。抽噎声断续。司机也许指不定随时有可能会暴躁，把他们丢下车。空间实在是小，小到没法给怜悯让一个位置。
你去哪。小伙。
送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疯了啊。
他们发疯的笑了。很好。自己调节了气氛。
龙马低头，手指摆弄着那叠皱巴巴的信。大概是攒了很久，不知收件人该是谁的信。从纸背面看，也竟可辨其字隽永。
他愈加烦躁。心有一锅水沸腾。
【3】
地址写的潦草。他没看信的内容，也没拆。
但龙马觉得，在这时候写这玩意儿的人，一定有点情怀。并且，想弄死他。
乌云席卷而来，布满头顶。他喝了口水。想起很久前有那么一个士兵——虽然穿着军服的不一定是士兵。但是他领口下方的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还有墨水渍。
能不能帮我送封信。这是临时的请求，而龙马心善。他只好勉强答应了。
作为酬谢，男人匆忙的把那支钢笔送给了他。价值似乎不菲。
绕了一个大弯子。目的地抵达的是老家，停下车时他看得满眼错愕。把信投到孤单立着的一只邮筒里，走回了家。
家人都还安好。战火毕竟没有卷到这边来，虽说这还是搬走了不少人。
母亲是医者。有些伤员会被救到这来进行救治，这份工作似乎变得很不错。枪伤科做小手术挖出子弹尤其。龙马走进那里，连每一次均匀呼吸都做得小心翼翼。
她是多少次目睹人在这无望等死。
心有无数想法乱撞。如同活化能分子，不断碰撞。最终形成一系列反应，惊变成静。
母亲伦子泡了两盏茶，很新。然后问他近况。龙马答复，听说战争就快结束了。这份工作好像还不能停的样子。我会平安回来。
你一定要。她颤抖着，舒出口气。手指抚摸上龙马手指。
她说着很舒畅。龙马记得以前家里有一张全家福。他还有个哥哥。哥哥和他答应父母一定都会平安回来。
不是。其实都是不定数。政府说的鬼话跟天气预报一样不可信。面前列着一个多元方程组，各自有关。但是无解。
【4】
路上有很多人挤上来。多数是一些耄耋老者，或是妇女儿童。
于是车超重了。没有人肯中途下去，推搡责任，粗话相向。人与人间已然缺失了信任。更何况是在荒土野岭。如同宇宙形成之初。各恒星系，包括太阳系。行星间互相碰撞，吞噬，最终保留了八大行星。
龙马看见了龙崎。上国中时的同学，剪了头清爽短发。她眼神慌乱，无助。他清楚这不是该叙旧的时候。
你们真是差得远。我下去。
龙马打算下车。生死无谓，顺便送信。反正他懒得看各派人争执。善良毁于一旦，丑陋形态尽显。
后面有个人跟了上去。龙马沉默的扭过头去，是上车时聊过天的前辈。叫手冢。
我跟着你下去。男人无表情，但话里有温情。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就是上了车被派去护送的军人。他腰间有把枪，漆黑的洞口似乎随时都会抵上脑门。联想到这一副画面，再打量两眼对方音容。
呵。难怪了，人如刀剑与枪一般冷凛。
他们走了下去。两方各自成全。
我知道附近有条路，是安全的。可以走过去。当然了，那边有我们这边的人防守。你知道你要去哪吗。越前。
龙马看着难辨的字迹，有点为难。对方就一把拿过去。戴着眼镜，忽然噤声。
【5】
十几年前。打会记事起，龙马就经常看见哥哥鼓捣一些药品。他甚至弄出炸药炸过实验室。
有人喊他天才。但在人们一贯认知里，天才似乎总跟抑郁症拴在一起。哥哥会泡妞，会靠调制出的美丽试剂跟变魔术一样逗女孩开心。也不太靠谱。与所有人显得格格不入。
战死很多，伤员很多。征兵年龄条件不断下调。哥哥还没有念完书就被征去打仗，服兵役。
原本可以执行的健康有序生活，已经变得遥不可及。龙马试着养了些信鸽。
其实准确来说，龙雅是被赶走的。在家境算宽裕时，父母亲收养了他。稍微拮据后，龙雅也有了自我生存能力。好吧，那句评价是自认的。最后就搬了出去。
然后就好像跌入了很深的一口潭，连回音都没。真的于今无会因，从此不逢期。
【6】
手冢说这字迹很熟。应该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谁。龙马凝噎几下，摸着被塞得鼓鼓的信。
里面装了钱，估计是要捎回家里的。真是幸运，把这封信分给了善良的他。如果身处危险，只是殊不知他如今是白骨纵野，还是怎样的一副状况。
一定要送达么。要是被人当成通情报的就不好了。
嗯。知道。
实则乱如麻的想法正在脑内做布朗运动。龙马也曾做过斗争，但此刻已经走到这一步光景了。他无谓。
本来太多事就是在做无用功了。
他送信时从不拆信，这也是规矩。信上所折出的每一条折痕，或凌乱或深刻。
用老土的方式表情怀，都是爱意的表现。但是他往往不清楚，要是只为了信上一些无谓的话赌上余生所有可能性。那又怎样。怎样？无非避回绕一个大弯子，早些时日直奔终点。
太死脑，会吃亏。手冢语重心长，说出这一句话。
不知其话中意味是褒是贬。龙马摆了摆手，躲开了他打算放在肩膀上的手。
人生容不得太多犹疑不定。我宁可先走一步，也绝不原地不动。
再者，本有很多事就是徒劳无功啊。
别净满嘴道理。不要大意的上吧。
下暴雨。又遇到滑坡状况。不得不停下来，乌云大雨滂沱。听见了儿童的歌唱声，绝望。如一只燕子般在斜吹雨中低飞而来。
是那群车上的人。仿佛瘫坏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里，难听的咒骂不绝。
【7】
有人死了。呼吸消失。
手冢和龙马走过去。那群求生者恳求他们救出他们的孩子，男人凝视着妇女。她放下了一整个尊严，以乞求的姿态。为了后代。
求求你，带着我的孩子走。
好。手冢走过去，拉出孩子。背过了身。然后做出了个小动作，在摸枪。然后掏出枪，一枪枪打死了所有生者。甚至扣扳机进行枪杀时，这个男人冷静得过分，没有闭一下眼，如同蛮兽。眼中尽管也无嗜血欲望。
龙马失声。
就领着走，五岁男童沙哑唱着绝望的歌声。他们徒步到废墟，面对恶劣天气不得不屈服。
龙马提起钢笔，笔管还有墨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想写点什么。
男童很疲倦，他们之间没怎么聊天。甚至都没有交换名字。他很早就睡了，也许小小年纪学会了眼泪往心里流。
龙马写道：也许我就会死在送信的途中。我的母亲，如果不幸的话，这将是我所说的最后一段话。
……
无。
待到黎明。手冢说，我不得不回去。突然接到上级的命令。接下来的路，要你一个人走。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
随你。他倒在草堆里，半睁眼看着升起的红日。觉得它变得污黑了。而他看着慵懒，实则迷惘。
【8】
与目的地没几公里路了。脑中每一副画面，于他都是凌迟。他缓缓起身。
牵着男童，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唱歌，唱着些不知名的民谣。他们要躲过随时的追击，还有空军枪弹扫射。
知道你家在哪吗。
我叫讯太。答非所问，男童轻轻说。
两个人都不擅长和人交谈，然后就再也没有交谈。
于战争纷乱里，人与人间已经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举枪，瞄准。紧接着便是射击。剪开空气，穿膛而过。想着这些，龙马拖着身子，头脑昏沉的走着。打了一个趔趄，狠狠摔在了地上。
哥哥。
你流血了。你的腿被子弹打穿，一直在流。
脸贴着地，他倒在结实坚硬的泥土上。听见男童摇着他倒下的身躯。龙马觉得自己动不了，第一反应是把信递给他。
男童不请自来的拆开，打算念信的内容。见上面签了名字，在收信人一栏写的越前龙马。
原来是他？龙马大脑开始转起来。他到底是写了什么不靠谱的内容，还活着吗。希望还能好好活着，体面些去见母亲。
【9】
活着？
嗯。还在呼吸。
只是眼神死了。
那行。你说句话看看？
伤口被处理完了。红的紫的，无暇顾及了。龙马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举目看向四周，母亲站起来看着他。流着泪。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世人的泪都非要等到烧开才肯倾泻。
那是对方写的最后一封信。收到战报，他战死了。
战争也很快要结束了。黑暗的日子即将结束，举国欢呼。伦子打算挑个日子去战场上拣尸体，撞下机会。
至于那信上写的什么，龙马没问。更没打算要知道。原来这世上很多事，真是徒劳无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