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当内心的情感化作纸页里的字符，它将生命通过一种形式，一种状态，永久凝固。如果读者能够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通过阅读那看似静止，又好似翩跹的字符，与写作者达成情感上的共鸣，那也可称得上有缘千里觅知音了。在密如繁星交汇的书海里，总有一个作者能够击中你的灵魂，他能用无声的文字唤醒你内心深处沉睡的一隅。有幸的是，早在几年前，一次偶然中让我发现了这样一位作者，毋庸置疑，他就是蔡智恒。
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到《不换》，从学生到谋生，虽说在下这些年一本不落地拜读完老蔡所有作品，但还从未写过读后感悟。为打破历史与新书好评甚寡这一僵局，本人决定写下这篇文章。
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
《不换》这本书与《檞寄生》的写作手法相似，都是以时间轴为圆心，以回忆里的过去式与当下发生的进行式为半径展开故事情节。老蔡的小说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无论是故事发展还是人物设定都相对简单，此部作品更是把这一特点发展到巅峰状态，因为从始至终，整部小说只有男女主角二人的互动。有很多菜虫表示对这样的情景编排难以产生代入情绪，甚至还有不少菜虫吐糟，只看了开头就能猜中结局的剧情实在很难激发阅读欲望。不管外界如何评论，至少这并未影响到我自己的阅读体验。一代民国才女张爱玲曾说，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第五回，曹雪芹通过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阅十二金钗判词就已经告诉读者这部小说的结局，但这些人物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最终的宿命，至今仍是一个迷。由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更是被世人评作“狗续貂尾”。单从《不换》的封面设计就早已暗示读者，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有你的这一段，不换”更是表明那片如钻石般闪亮的记忆金沙将永恒铭刻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没有跌宕起伏的虐心情节，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讴歌，惯以书写如细水绵长般的默默温情而深入人心。与观看其它言情小说不同的是，痞子的作品从未使我有过很强烈地想要预知后事如何发展的欲望，但透过字里行间的游览，又不禁让人对这幽默、生动又不失深刻的白烂文风一见倾心，顾盼流连。这部小说写的是青春的懵懂，是现实的无奈，更是写作者对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的感慨。在书后的附录中，老蔡回答麦田出版社编辑部提问时讲到“只是单纯想架构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将继续在现实世界中生活，或许不在一起甚至没有交集，但那个世界起码是完整而美好的。”由此观之，老蔡是在构建一个爱情乌托邦。这个乌托邦是一座古老的伊甸园，是虚幻的桃花源，同时也是现实的人生图。

世间多少痴儿女，情到深处无怨尤
痞子曾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引用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典故，也多次化用小说中的人物名用作比拟，这本《不换》就多次出现以“杨过”与“小龙女”为名的各路桥段。但个人认为男主角自比杨过这一行为是完全脱离自我认知的。小说主人公怎能与傲骨嶙峋、至情至性的神雕大侠相匹敌？男主人公的形象倒是与优柔寡断、朝三暮四的张无忌同属一丘之貉。不少恰同学少年的菜虫对小说中的感情线表示不解，待岁月增添几道年轮方能刷新这一命题的认知。世间万物都是由矛与盾所组成，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也是常态。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矛盾双方呈对立统一的关系。在爱情伦理这一范畴，同时爱上两方甚至多方却是不相矛盾的，爱情也完全有可能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蜕变或转移。我国著名社会学家李银河女士曾表示：“道德因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条件而异。在爱情、婚姻和性问题上，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准则，我们只能努力去寻找最符合人性的道德安排。”
他与她之间旧梦犹在，两颗心却依然徘徊。一段情宁愿短暂精彩还是先去问它会不会有将来？大学校园的青年男女正处于身心剧烈变动时期，个人认为这一时期的爱情不必太在意沉没成本。离开象牙塔的庇护以后，周围人际关系复杂化程度瞬间等级飙升，面临的情感问题日亦趋向严肃化。成年人看似一个独立的个体，但实质上他与周边的环境，特别是与原生家庭及新生家庭之间却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绑定关系。有很多人感慨，这已经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痞子蔡，其实从我的视角观之，还是不变的独特经典配方，只不过阅尽人世沧桑的中年男子在他的作品中注入了更多面对现世抉择的无力感。男主面对抉择时的无动于衷也是另一种沉默的选择。女主对男主的感情从陌生到相爱，从冷淡到关怀，从拒绝到依赖。但最终却是落得从绚烂到苍白，从疼爱到伤害，从期待到无奈。文末女主写给男主的最后一封电邮更是让读者从莫名感动到无限感慨。
这本小说常常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那本被誉为“痞子蔡巅峰之作”的《檞寄生》。倒不完全是因为二者均以交替的时间轴为主线的写作手法，而是“梨与苹果”的选择问题。如果把“梨”比喻为穷尽一生所追寻的“灵魂伴侣”，把“苹果”比喻为被世俗所认定的“金玉良缘”，那么主人公在《檞寄生》里就是那个遵从内心，敢于为真爱奋不顾身的热血男儿，而在《不换》中却是深陷与周边所形成的绑定关系，无力扭转乾坤的情感懦夫。艺术源于生活，这不禁让人大胆猜测作者是否把生命的遗憾写进作品，并在早期作品中努力圆了自己心中的一个梦，但在后期作品中又回归现实，亲手打破以往编织的美梦。众多读者对作者在早期时候放弃苹果而选择梨表示不解与惋惜，到后期对拿不起梨又放不下苹果也同样感到不解与惋惜。在十二万个小时之前，主人公错过了情感的内心抉择，十二万个小时之后，无论主人公作出何种选择，都难以逃脱渣男的二律背反这一定律。二律背反定律是由康德所提出的哲学基本概念，指两个命题相互矛盾，但都可以成立。浪漫诗人徐志摩可称之为近现代文坛上契合这一定律的祖师爷级别的人物。在文学领域，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但他对原配夫人张幼仪的薄情寡义实足担得起这一名号。同是出身名门望族的金庸与徐志摩是姑表兄弟，换言之，徐志摩乃金庸的亲表哥。金庸武侠小说里暗藏一个有趣的规律，小说中总有一个俊朗不凡，武功超群的渣男表哥，从《倚天屠龙记》里的卫璧到《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表哥这一人物原型正是徐志摩。为发泄心中愤恨，金庸甚至把徐志摩曾经的笔名“云中鹤”直接运用到《天龙八部》里四大恶人中的淫贼身上。在《不换》以前，难以道出最令个人钟意的女主角或是最令个人反感的男主角，读完《不换》以后，这个答案最终有了一个明确的归宿。神女有意，襄王也非无心，奈何世事总是云波诡谲，人生总有诸多顾虑，爱情并非是单方的奋不顾身就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由一株舞萩，又名情人草的绿色植物而引出北宋词人晏几道的这首《临江仙》为小说增添了一抹哀艳色彩。由生物学的观点视之，品读人生如诗如画，如曲如词。它有其自身的韵律和节拍，也有其生长和腐坏的内在周期。轻美的词篇，风花雪月正浓。剔透的露水，长出了纠缠的痴情种。千古的词篇，谁的寂寞正浓？明明是那一抹忧伤，却能轻而易举地穿透我们那坚强无比的理性铠甲。琵琶弦上说相思，诉说着与恋人千回百转的眷恋。同是倾心相恋的春天，这首词与本小说的重叠不单单是一声“小苹”，词人创作的背后藏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与歌女小苹的一次偶然邂逅让词人晏几道心中迸发出绚烂的爱情火花，令之心神荡漾，魂牵梦萦。纵观整首词，这厢直指当下，那厢追忆往昔。“两重心字罗衣”是视觉的追忆，“琵琶弦上说相思”是听觉的追忆。“两重心字罗衣”还暗示了二人一见倾心，两情相悦的一种情感震撼。“记得小苹初见”，回忆的焦点定格在初见的一刹那，希望那一刹那芳华凝定成永恒。暧昧散尽，笙歌婉转。心爱的女子如同彩云消散，不知所踪。度过年复一年的春恨，经历无数次梦中的相会与梦醒之后的失望乃至绝望后，一次春夜里的意外重逢让他欣喜若狂。浪漫春夜里与之相遇的女子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诉说心中无限事的小苹？限于年代久远，无法据实考证。但小苹已然成为晏几道生命当中的一个象征，心灵深处也早已为小苹留驻柔情脉脉的恒久港湾。
那些充满灵性的音符或暗哑的歌喉在尘土飞扬的半空中飞舞，深情的歌者像是要吐尽最后一口气般的缠绵悱恻。舒缓的节拍似乎与情人草敏感的心性有着同样的频率，因而闻声起舞。女主接受到来自歌者心海的消息，因为懂得，所以无言以对，只能相看泪眼。“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重逢的意义在于好好道别，无限盘旋的遗憾在重逢的对话中找到升华的方向。完美的四分之三侧脸，曾经圆满了主人公古老的幻想。总有一个人会一直住在心底，却消失在生活里。他们的记忆活在长街的那头，而年轮却注定死在长街的这头。情歌没有告诉他们，勇敢和不勇敢或许结果都一样。雾散，梦醒，主人公最终看见真实，那是千帆过尽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