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淮南子·说林训》
长留山上漂浮着三座小岛。少年白衣玉带，孤身站在岛上一处飞崖，孑然萧索。
微微垂眼，脚下长留仙山布满了零星的红，宛若白骨生肉间渗出的血。
最后一夜了。
明日他就要和天山派掌门的独女成亲了。长留掌门的独子，天山掌门的爱女，好一段天作之合，仙界佳话。
少年惨笑。
他那神通广大的父亲无非看天山派山高路远，信息不通达，才游说了这门亲，他和那个人的事闹得不小，近处的仙派早有了风言风语，谁愿把女儿嫁到长留？
想到那个未曾晤面的无辜少女，他不免升起一股悲悯，父亲的刚愎强硬，又要搭进一个人的一生。
「我同你娘亲给你看了一个不错的姑娘，天山派掌门的独女，你也见见。」
「爹娘定吧，我不见了。」他声音飘忽，似在说一件不干己的事。
「白峥你给我听好了，你别以为你这个态度就能改变什么！」他父亲怒道。
「我没以为，你们定好了，我去。」
唤出剑气，脚下轻点，他鬼使神差落在销魂殿前。
殿里没有掌灯，只有道旁长明的夜明珠微光闪烁。火夕和舞青萝定在殿下与众长辈接待宾客，这里安静得像一处废墟。
空气中是熟悉的味道，徘徊着，叫嚣着，撕裂着。
像他曾在他身下绽放时的触感，他起伏的胸脯，颤抖的喉结，被汗水浸湿的淡淡琥珀色的皮肤。
长留儒尊，俊美无双，从来只属于他一人。
他俯身吻上那人的喉结，还不忘轻咬，手爱抚过他玉扇般的胸口。
他弓身鹤唳，极尽惨烈，又极尽风情，身体卷起可怕的漩涡，将他一同送入极乐，一次又一次。
「师叔嫁给我吧？」曾经激情过后，他伏在他胸口，抚着他微微发青的胡茬。
他笑：「没大没小。」
「师叔凤冠霞帔定是好看。」他还贫嘴。
「越说越没边，男子如何凤冠霞帔？」他蹙他。
「那我制一顶纯金冠冕，做一身大红喜服，你穿着同我成亲可好？」
他笑着拢他的发，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喜不自禁，热烈吻他，仿佛看见了那日天地对拜的盛景。
「新娘子来啦！」
偌大的长留浸透在喜庆的鲜红中，礼堂周围挤满了长留和各友派前来贺喜的亲友弟子。
长长的红绸从礼堂一直铺到高台下，白峥面无表情站在红绸的尽头，冷然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子凤冠霞帔，从遥远的另一个尽头走来。
她生得秀美婉约，垂眸一瞬，竟叫他恍惚，以为是他。
师叔……
可再看，又不是他。
不是啊！
他说男子不兴凤冠霞帔，他当是金冠束发，红衣裹身，英姿凛凛，潇洒落落。
亦如他的名，笙、箫、默，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光明磊落。
「看新娘子看傻了？」落十一小声提醒他，将花球的一端塞进他的手中。
一条花球将他和她相连，从此同床共枕，举案齐眉。
「一拜天地——二拜师长——夫妻对拜——」
他依顺地完成着礼数，心如死灰。
那个已成为他岳父的老掌门笑得庆幸满足，强强联手的结姻旁人都艳羡不来；他的父母了却一块心病，亦是欣然不禁；宾客们笑闹着祝福着，为一场虚伪恶俗的表演助阵。
所有的人都那么高兴，至于他如何悲伤，如何绝望，早已无人关心。
他站在这深渊般的漫天红色里，想起他心心念念的人。
师叔他此刻在哪儿？会不会在一个地方流泪？可有人在他身边，安慰他不要伤心？
夜风湿凉，喧嚣之间，为何他会听见一阵似有还无的箫声？如泣如诉，像那个人渐渐模糊的脸。
他曾对他许誓，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人，只与他一人结好。可如今他背弃誓言娶了别的女子，为何还不降下天罚叫他应誓？
为何！为何！

为何！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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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盘珍馐，宾主相请，觥筹交错间，白峥举起一盏又一盏的桂花酒，面对着一个又一个真真假假的恭贺热络，自虐般肆饮。
清冽的酒流入喉咙，如芒刺戳他的喉管，疼痛也快乐。
喝酒一事，还是他教他的。
「师叔喝的什么酒？好香，我也要喝。」那夜清风袭人，新月如弓。
「这是桂花酒，闻着香甜，后劲儿可大，到时你倒在这儿，谁给你弄回去？」笙箫默醉玉倾山，却捂宝贝似的捂着杯子。
「那我喝一口。」
「一口也不行。」
「哼，师叔不疼我了，连口酒也舍不得，好生小气！」白峥转头鼓腮。
「……那你只能尝一口。」他不同他较真，语气软下，将自己的杯子递上。
谁知一口成了一壶，一壶成了一坛，酒香醉骨间，他只觉得天地都是酒做的，连眼前那人也是。
他的酒量日益精进，笙箫默酿在廊下的酒，十有七八喂了他。
那人说，酒喝七分刚好，过则伤身。他听了他的劝，只喝微醺便止。
他搀着他慢慢往回踱步，谁知天摇地晃间，一个趔趄，二人双双摔倒在地。笙箫默正覆在白峥的身上，放大的脸泛着酒的红烈，如张肆绝美的红色鸢尾。
他醉意朦胧，也觉这个姿态不妥，薄唇微抿，便自顾自撑了地想要起身。不知是他唇上的殷还是颊上的绯太重，无力的身子还未展起，却被白峥的手一勾下，那炽热的唇已吻上他。
那个吻湿软香醇，如酒气结成露水沾上桂花瓣，散成一片飘渺的烟云。身下人的唇细细描摹他的形状，将他唇上的酒悉数舔净。他从未与人亲吻过，这触感虽然陌生，却温柔得让人不由沉溺其中。
直到白峥突然扣死他的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放肆亲吻他时，他才惊觉酒醒，真气急聚，将他生生震开。
「白峥你干什么？」他脸色骤冷。
他被他震出老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止歇，却没事儿人似的起身拍拍衣角，挑衅望他。
「师叔刚才不是挺享受么？我只想叫你再享受些。」
「现在立刻回去！以后也不许再来！」他指着门外，厉声下逐客令。
白峥眼神微动：「真心话？」
笙箫默不言。
少年缓缓朝他走来，一直走到他的眼前，居高临下望他。
「你指天发誓，说讨厌我，不想再见到我，我就立刻走，以后也再不来，永远都不来，就算在长留撞到你，也只当是从不认识你。我说到做到。」
笙箫默看着他，他那么自信那么决绝，像一个王，嘲讽地看着他的臣民毫无威慑力的反抗叫嚣。
两人沉默了几秒。
白峥忽然俯身再次吻住他。挣扎与控制间，他拉开他的衣带。
「明明做不到，干嘛说那些逞能的话……」
少年声如毒蛊，仿佛瞬间封了他所有的法力。
笙箫默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可手脚已灌满了酒，早就深醉不醒。
少年的手温润又镇定，如娴熟的傀儡师，他被他的手牵动，一阵阵战栗，喘息吟咽间，演绎着诚实而荒诞的傀儡戏。
一幕毕，他的傀儡无力蜷在他怀中，情潮未褪的玉颜上，双目悲怆如寒月。
「没教你失望吧？」白峥厚颜无耻地邀功。
笙箫默长叹：「你早算准了今日么？」
诶？
白峥吐吐舌头：「都这会儿了，师叔还要板起脸训我，不累吗？」
笙箫默摇摇头，缓缓坐起拉上衣衫，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颓丧。
「这事会害了你。」
他邪气地捏过他的下颌，与他轻轻一吻，答非所问。
「师叔，我真的喜欢你。」
纵是八分留意，他与笙箫默的事最终败露。白子画怒不可遏，将儿子拖回去，罚他跪在绝情殿外暴晒。
烈日如熔炉罩在头顶，汉白玉的地砖被烤得滚烫。白峥依言跪在地上，汗水早已浸透衣衫，身子却挺得笔直，一声不吭。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白子画的声音冷厉威严。
「孩儿无话可说，父亲所知皆为实情。」眼神坚毅如冰，语气不卑不亢。
「你当真和他……」
「是，我与师叔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我就是喜欢他，就是要同他在一起。」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一偏。
「你还有脸说？！你做下这等丑事，我和你母亲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白峥瞟他：「父亲这会儿知道丢人了？当年娶我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啪！又是一记耳光，唇角上已淌血丝。
白子画气得手抖，他为了这段不伦之情，居然不惜往自己父母的痛处戳！
「师父，你莫再打他了，峥儿再是有错，已在烈日下晒了三个时辰，他受不了的。」花千骨急急出来苦劝。
「你休要再纵他！刚才他说的混帐话你听见了？今日你再纵他，来日他还不知做下什么肮脏之事！」
「肮脏？」白峥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肮脏？仗着是我爹，你就都是对的？」
白子画欲抬起的手被花千骨死死抱住。
「峥儿，你别胡说了，给你爹认错吧。」见儿子脸色苍白，唇角流血瘀紫，花千骨又恨又疼。
「我没有错。」白峥昂着头，倔强地迎接父亲的目光。
这小子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白子画大声唤弟子：「来人，把白峥关进长留山天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也不许给他送一口食饮！」
他被父亲在天牢关了三天。
因为严重中暑，又没有水喝，他发着高烧，呓语不止。
花千骨背着白子画悄悄给他送吃的，天牢守卫弟子知是掌门夫人，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每次送进去的食物和水，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出来。
「峥儿，跟你父亲服软吧，娘求你了。」花千骨泣不成声。
白峥的意识已有些模糊，可吐出的字依然冥顽固执。
「告诉我爹……等着给我收尸吧……」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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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梦，多少痴情零落成泥，化为时光的尘埃。
「爹爹……」
白峥刚结束议事回到绝情殿，一个稚生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小丫头一把抱住他的腿。
「爹爹答应今日要教念儿御剑的，爹爹说话不算话……」
小眉头蹙起，那双眼睛越发显得细细弯弯，如西垂的峨眉月。
真真像极了那个人！
每每此时，纵有天大事，白峥也不忍拂她的性子。
「说吧，想去山上的练场还是就在这里？」他将她抱起来，捏捏她的小脸。
小丫头立刻笑出来：「念儿想去练场。」
远处的小男孩也缠过来：「爹爹，孩儿也要去。」
「好，容爹爹去换件衣裳。」
女子不远处站着，看着父子其乐融融，樱唇浅翘：「夫君一向纵着念儿，我和修儿都要嫉妒了。」
他淡笑不言，进了内室。
成亲第二年，妻子为他生下一双儿女，哥哥早半个时辰出世，取名白修竹，妹妹唤名白念竹。
修竹，念竹。
他的名字里一片蓊郁的竹林，他只能取一株默默怀念。
不知是上苍的垂怜还是残忍，念竹那细婉朦胧的眉目，竟有三分像笙箫默，尤其颦眉蹙目之时，更是神似。
见到她的人都赞，这姑娘长大了定是个美人胚子。
他心下凄笑，那人长得俊美无双，念竹三分似他，又是女孩，自然是美人。
念竹不知其中缘由，只知她每每一撒娇，父亲就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天大的事都往后放，于是她很快变成了一个爱撒娇的姑娘，虽然只比哥哥修竹晚生一个时辰，看着却比修竹小上一两岁似的。
练场上，兄长还在劲头十足地练习御剑飞行，小念竹犯了懒，蹲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瞧着树下。
「念儿在看什么呢？」
「两只好漂亮的虫子。」
白峥循声看去，一对金色的小昆虫纠缠着伏在地上，已经飞不起来，只有金纱般半透明的翼微微抖动。
「这是蜉蝣，朝生暮死，寿命只有一天。」白峥蹲下身。
「一天？早上到晚上吗？」
「嗯。」
念竹看看西沉的红日，暮色凄凄，只觉伤心：「那不是现在就要死了？」
「嗯。」
「好可怜……」小丫头喃喃，「爹爹，那我们会死吗？」
「也会的，世间没有永生这回事。」
是啊，他们都会死。
可在死去之前，他们还有几十甚至几百的光阴去见识这个世界，可蜉蝣只有一天，世界昙花一现，便已毁灭。
造物主何其残忍，要创造这样的生命，只为了衬托世间的繁华纷纭吗？
念竹不明白。
再低头看，那一对金色的小虫已经僵了，宛如上苍一时兴起捏的雕塑。
她突然觉得心里好痛，下意识拿小树枝拨弄那虫子，小虫子却再不动弹。
「它们已经去了……」他摸摸她的头。
念竹不言，默默在小虫儿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小坑，小心地将那一双小小的尸体拨进去，又慢慢盖上土，在上面插上一片小叶子。
「这是它们的墓碑……」念竹自言自语，表情悲悯而神圣。
正这时，白修竹御剑而来，他还不会特别熟练地下剑，正正落在二人面前。
「别踩！」念竹惊呼。
可修竹的脚已经踏上去了。
蜉蝣的墓变成一个巨大的鞋印。
念竹突然失声大哭，抓起地上的土狠狠朝兄长扔去。
「坏哥哥！」
小虫儿朝生暮死，已经那么可怜了，他为什么还践踏他们的尸体？！
修竹和念竹八岁生辰那日，传来急报，十方神器再次被集齐，妖神现世，战火四起。
煮好的长寿面还来不及盛出，白峥已经点了数千弟子整装待发。
「爹爹我不要你走！不许你去！」念竹抱着他的胳膊哭得像个泪人。
白峥蹲下身抹掉她的泪花花，温声安慰：「念儿乖，爹爹去去就回，回来再给念儿补一个生辰可好？」
念竹摇头大哭，一声声唤着爹爹，白峥与众弟子御剑远去，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
战争持续了半月有余，仙魔两派都伤亡惨重。天地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整片大地沦为红色焦土。
白峥身受重伤，白衣上大片血迹，却依然挺身而立，周身锋利的剑气盘桓闪烁，斩杀无数妖魔。
突然凌空降下一青衣身影，银箫一闪，惊涛骇浪般的光芒将整个妖魔的战线击退了十里。
「师叔……」白峥恍然。
他背对着他挡在前面，瘦削的身影坚毅而冷酷。
不再是那个温柔多情的他，此刻他只是战神，曾经魔尊杀阡陌和人君轩辕朗联手都无法抵抗的战神！
一时间天地光波四射，电闪雷鸣，仙门渐渐占了上风，步步直逼妖魔的主力。
终于，妖神缓缓现身，血红的身影闪烁着毁灭般的红光。
不似曾经他的母亲尚存善念与悲悯，那是一个真正的妖神，魔与恶的化身。
「蝼蚁之力，还在垂死挣扎。命如蜉蝣的人类，你们，可以撑多久呢？」
挥手处山崩地裂，潮水倒流，那已不是人类所能匹敌的力量。
笙箫默回头，突然银箫指他。
雪白的光芒在他周身画下一个结界，那是他自己护身结界！
笙箫默对他勾唇一笑，转身朝妖神飞去。
「不！」白峥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嚎。
吞并日月的光芒照得所有人睁不开眼，妖神的身体震了一下，一只手臂已被封印，化为片片烈火落下。
透支所有的仙力封印，连最后一点栖身之力都护了他，笙箫默的身体宛如一片轻羽，慢慢飘落在地。
「师叔！师叔！」
他疯一般奔他而去。
笙箫默已是一个血人，嘴唇轻轻抖着，目光已渐渐涣散。
「峥……峥儿……走……」
「不！我不走！」
他将他抱在怀中，紧紧握着他血肉模糊的手。
师叔，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再也不会。
毁天灭地的妖神之力从地底深处掀起黄土板岩，大地碎成流沙巨石的漩涡。他们的身体混着遮天蔽日的飞沙走石被一次次高高抛起，又重重坠地。
仙脉尽断，筋骨全碎，他却固执地抱着他不放手。
他们的身体已被血浸透，犹如大红的喜服。
巨石流沙接二连三砸在他们的身上，最后高高磊起一座小丘。
压在下面的血肉渐渐相融，那蚀入心口的暖，已足够慰藉他和他的黄泉之路。
最后的意识里，他突然想起曾经和女儿埋葬的一对蜉蝣。
原来，那是他和他的宿命，早已注定。
生而为人，不若蜉蝣一双。
巨石垒起百尺废墟，犹如通天墓碑，不容幸存者哭嚎惋叹。血从废墟的底端缓缓渗出，仿佛石缝中开出的红色鸢尾，凄艳而高傲。
墓碑之巅，一对金色的蜉蝣比肩栖息，相视片刻，双双辟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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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结。

随便艾特几个吧，漏了求不打～
@泪幽黄昏 @潇湘泪12 @爱恨情愁终难了 @大奥的魂 @笙箫默璃

沙发

我也到了…终于等到,愉快的看文去…

沙发吗？

我默默觉得这篇文悲的不是结尾，而是念竹出现的那一瞬间。爱着一个人，却同另一个人生儿育女，这是一种很现实的悲哀。最后的同死，其实也是一种成全，一种幸福。

扎铁了，老心

等回家了再好好看.太喜欢了!!!
哇咔咔~

表示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