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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是路过那个院子的时候看见韩非的。
那院子里是宫中凿出来的一个不大的湖，湖中间有一座很小的岛，上面种了一些梅花。
韩非就坐在岸边的亭里。
嬴政本打算回寝宫，此刻却站住了脚，他盯了韩非的背影一会儿问院外的侍卫，“非公子为何来此处？”
侍卫行礼，回他，“禀王上，韩大人说……闲着无聊，来……来赏赏梅花。”
“赏梅？”嬴政蹙了蹙眉，“寒冬腊月，看着也快入夜了，你们不知劝解着点儿，放他一个人在湖边，冻坏了可该如何？”
侍卫回道，“回王上，属下无能，罪该万死！只是韩大人执意如此，属下劝解不成，并不好强行阻拦，还请王上治罪！”

嬴政挥挥手，“此次便罢了，非公子以后若是出了闪失，第一个就拿你们问罪。”
侍卫行礼，“谢王上。”
嬴政又问，“非公子来了多久了？”
侍卫：“回王上，韩大人到此处约莫半个时辰了。”
嬴政：“可带了手炉？”
侍卫愣一愣，“王上恕罪，臣下并……并不曾虑及此处，还望陛下惩戒。”
嬴政揉揉眉心，“不必了。”
他处理政务劳累了一日，并没有什么心思同一个侍卫计较。此刻回了头，问跟随的内臣拿了自己的手炉，又吩咐影密卫无需跟随，才迈脚走进了庭院。
还没走上亭子的台阶就听到韩非说话了。
“秦王陛下。”
亭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个灯笼，韩非坐在石桌一侧，把脑袋略略偏过来给了嬴政一个侧脸，并没有起身。
嬴政没有在意，他走上亭子，站在韩非身后。
“天寒地冻，非公子倒是好兴致，这梅可值得一赏？”
韩非笑道，“值得值得，秦宫里的梅花，集采六国之姿，自然是好看的。”
话里有话，嬴政充耳不闻，顿了顿，走到石桌另一侧坐下，想想还是掏出手炉，放在桌面上给韩非推了过去。
韩非侧过脸来瞧他。
嬴政垂着眼回过头去不看他，只说，“非公子倒是不怕冷。”
韩非静默了一阵儿，叹口气把手炉捞过去抱在怀里了，“谢啦。”
说完又看了嬴政一眼，“你——王上，不冷吗？”
嬴政说，“寡人只是来此少坐一会儿，不时便走，不冷。”
说完又补充，“你我之间可不必那么生疏，王上来王上去的，都是虚礼。”
韩非接口，“那王上倒是先不要在臣面前自称寡人啊。”
“……”
嬴政总算转头看了他一眼。韩非正带着笑意看他，桃花眼温温和和，几分戏弄几分认真。

嬴政还只是个年轻帝王，整日思考的是治国之策杀伐之术，此刻突然面对一个来自比自己大的人开的玩笑，显得有点束手无策。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样游刃有余地化解这种被呛声的局面——生为王侯贵胄，其实的确也不太需要此类能力，毕竟没有人会同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又冷酷又无趣的君王开这样的玩笑——除了韩非。
于是嬴政只好假意皱起眉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严，“你知道若是别人和我说了这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韩非眼也不眨，“我自然知道的。”
嬴政沉声说，“你胆子很大。”
韩非哈哈笑起来，“谬赞了。”
笑完凑近了一点儿冲嬴政眨眨眼，“但你还是说了'我'了。”
嬴政：……

韩非盯了眼前的年轻君王一会儿总算是收回目光了，拾了一颗碟子里的果子丢进嘴里。
天色昏昏晦晦，湖心的岛看不太明晰，从水面上吹过来的风冷得不行，带了些梅花冷冽的香气。
嬴政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战，又看了一眼韩非，开口说，“非公子以后若要在冬日夜里赏梅、赏雪，还是多穿几件为好。”
韩非轻飘飘地回答，“没事儿，我带了酒来暖身子了。”
嬴政又说，“酒性热，固然能暖五内，对身体却不大好，能不饮就不饮。”
韩非顿了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半晌说，“王上这样，非常像非的一个朋友，是名女子，也常——常劝诫非少饮酒。”
嬴政听到“朋友”二字，心里动了一动。
“可是没有什么用。”韩非耸耸肩，“酒这么好的东西，该喝的照样得喝。”
说着往手里的酒杯里斟了一杯酒。
“喏。”韩非把酒杯伸到嬴政眼前，“王上也来一杯吧。”
那是刚刚韩非用过的杯子。
嬴政看看眼前的杯子，又看看韩非，那人神色如常，眼神在灯笼光底下显得又温柔又深邃。
太过了。嬴政沉默地看着韩非，心想。他做的事情已经超越了他的本分，踏过了君与臣之间的那条线。
韩非见嬴政迟迟不动作，啧了一声作势要收回手，“不喝？这可是美酒啊，那我可喝了。”
话没说完就被嬴政握住了手腕，“等等。”

嬴政接过杯子，盯着酒表面晃动不安的光看了一会儿，最终咬咬牙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了。
烈酒刚入肠就感到一股子火烧火燎的热劲儿从腹部蔓延开了。
嬴政平时是极自律的人，偶尔饮酒也不曾如今日般豪饮，当下就被呛得有些狼狈，抬起手来用袖子遮了半张脸小声地咳嗽。
韩非闷闷地笑，心想能让不苟言笑形容端方的秦王露出这样的神情，当今天下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了吧。
他能感受到嬴政对他无形的纵容，刚来秦宫的时候他想着试探嬴政的底线，一步一步往前走，到如今也没探到那个人真正的底线，有时候他在想嬴政好像从来都不在乎他说什么僭越的话做什么无礼的事，他对每个可以给大秦带来好处的人，都是如此吗？
嬴政抬起眼来看到的正好就是韩非这复杂的神情。明明唇角还提着，眼里却有一些他现在还看不懂的情绪。
嬴政毕竟还年轻。
韩非回了神，笑起来问，“王上可还好？”
对面的君王轻轻咳嗽一声，“寡人——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嬴政沉吟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你前日奏上的策论，我今日认认真真看了。”
韩非动作一顿，再望过来时眼睛亮亮的，“王上觉得如何？”
嬴政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转过头来和韩非对视，眼睛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欣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和寡——和我所思所想相合甚多，非先生真不愧是一代大家。”
韩非挑了挑眉毛，摸摸脸颊，桃花眼也眨了眨，自嘲地笑笑，“也就你会这么夸我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声气，斜着身子歪在石桌上了。
嬴政看着韩非，不动声色地说，“先生仕韩却不能为韩所用，实在是可惜。”
韩非没说话，倒了一杯酒拿到嘴边晃。
嬴政又说，“先生之才，非广阔天地不能容纳，韩王昏庸守古，怀璧而不知璧贵，不能成事，先生可知？”
韩非慢悠悠地又塞了颗果子进嘴，“非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咳了一两声，往湖中心望去，自言自语说“天儿黑得快看不着花儿了，失策，下次还是赶着日头来。”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想说话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抿着唇扭头去看江面上呼啸而过的风——他是个君王，毕竟不是说客。
韩非也不言语了，把手炉往怀里拢了拢，灯笼光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阴影不安地在他脸上晃动。
嬴政突然开口了，“韩非。”
韩非转过脸去看嬴政，“王上？”
嬴政看着湖中心，“你想不想要七国的天下？”
韩非笑起来，“王上说笑，这天下岂是说想要就能要的。”
嬴政只是问，“想不想要？”
韩非哈哈地笑了两声，托着下巴去瞧嬴政硬挺的侧脸，“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说过'七国的天下，我要九十九'此类的话。”
韩非说：“后来你猜怎么着。”
嬴政微微转回头，看见他桃花眼里一点沉沉的无奈。
韩非继续说，“我父王不听取我的治国策略，养奸臣，近佞人，韩国国运日下，别说天下的九十九，你看，若不是我来了此处，怕是连韩国的一亩半分国土也要保不住。”

嬴政闭眼摇了摇头，“我和你父王不一样。”
“只要你想要，”嬴政回过头，“我就能把天下的一百都攥在手心里。”
“韩非，你相信我吗。”
年轻的君王此刻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热烈的温度，他看向韩非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底下燃烧着可以燎原的火。
“你相信我吗。”嬴政又问了一遍。
韩非只是看着他，唇角没有什么力气地提着，明明是笑的神色，眼睛里却分明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悲伤和一些嬴政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那双眼睛也好看得举世无双。
“我相信你。”
韩非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他低下头擦了擦鼻尖，眼角红红的，“我相信王上，即使没有非，最终也能扫清六合，入主四海。”
嬴政僵了僵。
一阵冷风从两人中间穿过，灯笼险险地晃了晃，光灭了一瞬，慢慢地又亮起来。

嬴政想了想，有点艰难地说，“非公子始终不愿意助秦，是寡——是我给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不够大吗？整个秦国都给你去评判，够不够？”
韩非啜了一口酒轻轻摇头，“你给我的地方已经足够大了。”
嬴政顿了顿，又说，“权力，财富，抱负，天下——韩国能给你的东西，我能给你，韩国不能给你的东西，我也能给你。”
韩非笑着把酒杯斟满，眼睛却有点难过地看着嬴政，“韩国给的东西，和你——秦王给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不会一样的，你……你能明白吗？”
嬴政看着那双眼睛，心里好像被什么摸不着的东西刺了一下，他想拔除，却触碰不到。
韩非低垂眼睫，把酒杯推过去给嬴政，“王上穿的少，再来一杯吗？”
嬴政喉咙干涩，眼眶不知怎么一阵阵发酸，想来是湖边风太大，吹得人实在难受。
最终他把杯子推回去，“不必了。”
韩非睫毛颤了颤。
嬴政看着远方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轻声说，“若我生在韩国，或者，你生为秦人，结局可否会有所不同，韩非。”

韩非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仰头将那一杯酒饮尽了，对着空了的酒杯看了良久才开口，“我不知道，王上。我不知道。”
嬴政回头时看到韩非上半个身子都快趴在桌面上了，他的脸凑得已经很近，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近距离看着嬴政，连脸颊上落下的一根睫毛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
嬴政从来没有在那人眼底见过那么多那么纷杂的情绪。
韩非所有的情绪平日里都锁在他看似风流不羁放浪形骸的外表之下，面对嬴政时尤其如此，他比嬴政年长，人又聪敏，想一想，自打见了韩非，嬴政好像真的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外露的情绪波动。
此刻瞧见那些不曾见过的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的神色，嬴政一时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韩非再次开口了，“我只知道这七国之内，能读懂我的，能任用我的，能相信我的，只有你嬴政一人。”
话没有说完，但嬴政几乎可以从韩非的神情里读到他剩下难以出口的言语了。
——可偏偏也是你嬴政，要用我的才我的术去杀我的父王，灭我的家，攻我的国。
嬴政，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湖边风更大了，一些冰冷的小晶体被风卷裹着扑到两人脸上，很快融化成一点点水的痕迹。
下雪了。
嬴政几不可见地眨眨眼睛，有一瞬间感觉像是被淹没一样丧失了呼吸。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伸手捻掉了韩非脸上那根睫毛。
肌肤相触的时候韩非猫一样闭了闭眼，那对长睫毛就像蝴蝶扑了扑翅膀。
嬴政的指腹似乎在他脸上流连了一小会儿，没等这个错觉消失，他就已经收回手去了。
韩非睁眼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然后心甘情愿地笑出来。
嬴政垂着眼拿起韩非的酒壶，给他往杯子里斟足了酒，“夜里风大，还有雪，当心受凉。”
直到韩非受不住酒力趴在桌子上睡过去，嬴政都没怎么再说话了，更多的时间只是看着韩非独酌，被韩非调笑说“能得当今秦王亲自斟酒，全天下大概只有非一人了吧”的时候，也只是微微地笑一笑。

此时风倒是没了，雪却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安静而从容地往人间落。
嬴政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走过去盖在韩非的身上，灯笼的光已经黯淡了很多，韩非的侧脸线条在那光底下边界模糊，柔和得一塌糊涂。
嬴政轻轻把落到那人脸上的刘海撩开，又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弯腰下来，伸手想要将人抱起。
凑近的时候听到韩非在喃喃地说话，“我若下一世为秦人……阿政……”
听到这称呼的时候嬴政脑子里一滞。
一阵风呼地刮过来，灯笼噗地灭了。
嬴政回过神来。
他在干什么？
韩非似乎是被那阵风冻到了，无意识地抓了抓身上的外袍。
嬴政怔愣半晌，最终叹气，韩非啊韩非，寡人该拿你怎么办。
你我相知，却始终不会是一路人。
你会后悔吗？
灯笼终于被风吹倒了，雪花往亭子里面飞，灯笼在桌上咕噜咕噜萧瑟地打转。

嬴政走下台阶，喊了一声，“来人！”
几个影密卫飞身而至，“王上。”
嬴政脸色如常，吩咐道，“送非公子回府，莫要惊醒了他。”
影密卫应了声“是”，去扶韩非，一眼看见他身上属于嬴政的外袍，不禁看了看嬴政。
嬴政还是站在那儿，也没有回头，“无妨，让他披回府去。”
“是。”
几个影密卫小心地把韩非背起来，使着轻功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嬴政有些失神地看了一会儿韩非消失的地方，走上台阶拾起桌上那个灯笼。
湖面好像突然变得没有边际，湖心的岛只剩下一个黑暗的轮廓，蛰伏的兽一样，而梅花的香气似乎冻结了，不肯再叫人嗅到。
天地间恍惚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孤独。
嬴政看着茫茫的水面，拿背对着人间，总算是明白了。
这条路注定只会有他一个人走，韩非懂他，可是懂他的人不会陪他，再也没有人会陪着他了。
而天下的最高处，也必将只有他一个人能坐。
end.

好文！！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