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难全》
启
夜凉如水。
他半卧在纯白锦缎铺就的床席上。月光穿过落地窗,顺顺贴贴地整齐落下,却在他眉间发梢投出明暗相割的阴影。
其实那阴影对比起光来,又何曾不好看。
手中轻轻捻住的环上,熟铁嵌出细密繁芜的文字,错落有致。指尖轻轻擦过棱角分明的刻度,铁上都像是沾染了秋霜,冰凉的触觉一点一滴渗入心底里去。四分之一周,半周,整整一周,恍若这样就在这浑天仪上翩然踏过了几个季度。
有声音浮上心头。
『四季轮转,日沉月浮,在这个浑天仪上都可清晰地体现。』
他微微一怔。
『月,如果没有其他光源,那将是一片无人可见的黑暗。』
他总是对那人谈天文时动辄提他的名字不置可否,却每次都能隐约听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如果有光源——』
手放在浑天仪的中心,一阖,一开,冰晶散发着微微的寒光。
『月便可以被人看见。……但纵使如此,天体间的轮转却会导致另一件有趣的事。』
眼神些许黯然,盯住浑天仪中“月球”上的那片阴影。
『月几乎总有一片黑暗的缺口。』
『那片缺口,活在地球的阴影之中。』
『月有,阴晴圆缺。』
恍惚间窗外有劲风吹过,窗前花树枝头飘摇,花叶便齐齐“嚓”地一声,飘洒出一片清辉映照下的粉嫩。透过那花枝,月影便在身上缭乱出一袭飘动的明暗。
『月似乎对这个有些兴趣啊。』
『嗯?我……』
可他从来不会等他细想后方才开口的回答。『实则这是水运浑天仪。』
『恰好你的房间里有水渠。这个就放在你床侧吧。』
流水缓缓,驯顺地随着渠道绕过床侧,声音都有些静得听不见。
『……我可没说要这个。』
他忽然不知怎么的就闭了眼。
松松收了收手,屋内便暗了下来。
而浑天仪上所谓的“月球”,好像真有些黑得看不见了。
一
初秋夜。
月时常陪着库洛在园里草坪上观天——虽然他从来不清楚库洛到底在看什么。
他只是望着天际那一轮皓圆一天天地亏损,又一天天地丰腴。他感到无聊的时候便会让目光从天际边降落下来——却总是不经意瞥到库洛不知何时开始也正看着他的侧脸。
却总是看到库洛的眼角与唇侧都微微飞起,有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气温已骤降,入夜较深了。
“一起回去吧,月。”
推开半复古的门,脚步一先一后,走进廊厅。
库洛似乎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停下。
饶有兴趣地盯了一会。
“月平时都是自己修剪头发,对吧?”
“……嗯?”月似乎有些吃惊。“……不过是因为长了不方便。”
“那今天,我给你剪一次。”
库洛的笑一如平日,总有种清凉的温暖;也有种意味,总是深长。
“不用……”
声音小得连自己似乎都没有听见。便已经双腿盘坐,看着镜中的自己。
——原来镜中冰蓝的眸子有些温和的惊讶。
库洛把镜台上一只旧油灯捻起。剪烛,点灯。
灯火微暗,人影随着飘忽的风摇摆不定。
忽而一愣。“为什么不用[glow]?”
“这样看得更清楚。”
“这样……会更清楚?……”
“如果用[glow],人影反而散了,模糊了呢。还记得我创造[shadow]时说的吗。”
[shadow]?月微微一愣。
『时间会随生命而消失,可影子永远会和你在一起。而影子如果混乱,人便会在无数个影里徘徊,从而找不到真正的自我。』
『这张牌,交给你来管辖。』
双眼被缓缓蒙上。很轻柔的力道。库洛的手掌也不像他的微冷,总是温热。
冰凉的刀背偶尔轻轻触碰到额前。一点一点,从右至左,再从右至左,精细地擦过。
静得只能听见双刃节奏缓慢的摩擦声,和,风擦过窗帘的呢喃声。
也许也能听见,韵律起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静静看着镜中人。
额前的碎发似乎没有比原来短上多少,却碎得有些整齐。阴影洒在脸上,忽明忽暗。
他刚想起身,“谢谢”还没出口,库洛却将他的发绳轻轻解开。
手将发挽起,再松松放开。
白发微微垂在肩上,溢出一个柔和的角度,再轻轻滑下,垂伏在地上。
就好像,铺了一地的洁白锦缎。
库洛低着头。又抬头看了一眼镜中。
“月的发色,果然是如月色一样的纯白。”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啊。”
“嗯?”月刚想转头,却被垂发的重量牵住,想了想便仍旧端坐着。
“白发,是人类给予衰老,这个似乎不太好的词语的,最美的标志。”
月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眸子,余光一扫。
库洛的鬓角好像有一片灰色。暗暗的烛光下,看不清楚。
“不过月的白发里只有美好。”
库洛永远都在笑着。
用双手轻轻托起发梢,仔细端详了一阵,比划几下、犹豫几番,方开始细细修剪。一会又用双手挽起,挑一个合适的角度,又缓缓放下,再细细地剪着。如此反复三四次,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松松垮垮却十分细致地将每一缕发丝都纳入,拾起发绳,用心打出一个朴素漂亮的结。
“好了。站起来给我看看。”
月回头,不知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库洛仍旧是那个平素的笑容。
也就不说什么了。
起身,任月光投出长长的人影,铺在地板上,映着木质的细腻纹路。
“看来我的手艺还没退步。”库洛眼角唇侧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但仍旧好看。转身,望向窗外,“夜有点深了。月回房间好好休息吧。”
“可是……”月看着地上散碎的发,居然细得如同薄沙。
“我来整理。”
库洛却把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不用了。”干脆利落。
然后库洛拿起木刷,俯身,轻轻地扫。
如同之前一样,动作的幅度,比那飘在微风里的烛光的轻颤,还要小。
月看着窗外的花瓣静静随风下落。
好像快要枯黄了。
闭眼,躺在整净的床褥里。有静默的流水声。
又转头,睁眼,淡淡看着水流的源头,硬直的渠道刻出一个干净利落的“月”字。
『月是阴属。屋内如果有水的气息,应该会让你感到更舒适吧。』
窗外那一轮半月高高悬在夜幕里。
缺口的地方,看不见。
二
当园里的最后一片银杏叶落下时,库洛和可鲁贝洛斯离开了。
『去香港?』
『嗯。一直呆在园子里也不好,……我想让你们看看人的悲喜。』
『香港?有什么好玩的?』
『有很多美食,中西方的都有。可鲁贝洛斯,我想你会喜欢的。』
『好耶!那我去!』
『……月不去么?』
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拒绝了。
『不去。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我也不想看到可鲁贝洛斯大吃特吃的鲁莽样子。』
『喂!……你自己不能吃东西就算了,嫉妒我也不用这么说话吧?!』
(注:正如象徽“日”可以自己发光,可鲁贝洛斯可以以外界食物为力量来源,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自身;但也如象徽“月”不能自己发光,月不能进食,只能以主人的魔力为支撑。)
他当时好像只是什么都没想,又或者什么都想了,却找不到个头绪。
他所疑问,又或者是早就料到的,是库洛没有劝说他去。
『若月不想去,那就这样吧。这段时间你可以看看书。赏赏景物。』
『……也好。或许书里,和自然中,更能体会所谓的悲喜。』
所谓的悲喜?
忽地一只鹰从苍茫的天空掠过,叫声居然有些凄厉。
他晃过神来。
已是严冬,寒风裹挟着雪,将整个园子铺成了一片洁白。
他远眺。
有枯枝,有飞鸟,有远处的山峰被自上而下染成雪色。
目光很远。
天地很大。
突然的就,没由头地有了几分孤寂之感。
他闲暇时便用[windy]将灰尘通通清扫干净,卷起的风却令他都感到有些冰冷入骨。
他把不需要用的器物全都收拾起来,桌椅整理整齐,手触到那方旧油灯时却直直地半晌不动,低头瞥见刀刃上泛着昏暗的白光。
他在园林中徘徊,偶尔也有离群了的飞鸟落在肩上,唧唧啾啾地说些他听不懂的往事。
他足底的枯草败叶发出窸窣的响声,冰冷的感觉直触血液。
他低头,俯身,蹲下,把玩着某根枯枝,不小心就将那脆弱的木色弄成灰粉。
他抬头,起身,仰望,园中最大的那棵樱树树干干枯,恍若即将没入尘土。
他也在某些雪夜里静默地看着飘雪漫天,直到困意涌上走到窗前,拉上帘时偶尔还莫名执着地再看一眼。
他夜里几次被大雪压断窗前树枝的声音惊醒,醒时屋内昏暗,便让手一阖一开,怔怔地看着寒光在身上打下灰黑的阴影。
他忽然就走到了书房里。
数十个书架林立着,书本整齐地摆在带着细腻纹理的木质台板上。
他一步一步,穿梭在书架之间。
俯身,额前的碎发遮挡住部分视野,他并不理会。食指轻轻拂过一本又一本书的上边角,拇指不经意间摩擦着忽高忽低的书背。
闭眼。这一行行书的序目,他早已谙熟于心。
忽然触到一个空缺的行,边侧的几本歪歪地斜靠在书架上。
忽然就。
『月,这本书原本放在那个位置?我不太记得了。』
『……我来吧。』
『一直是你在收拾。辛苦了。……不过我也得搞清楚自己的书放在哪里嘛。』
笑容依稀在眼前。
睁眼。默念几句,记起,那几本缺了的,应是库洛带走的书。
『这段时间你可以看看书。赏赏景物。』
看看书么……
他走到书桌前。
库洛的书桌上从来都很乱。有中国的笔墨纸砚,也有西方的墨水钢笔。有刻好或半刻的印章,也有早已陈旧的打字机。左边可能散落了几笺远方寄来文字漂亮的信件,右方又乱乱半卷着一把的厚重的竹简。
忽然看见窗边有几本摊开叠压着的书。
径直走去。
书上有着干净利落的文字和线条,勾画描勒出不尽相同的品书心情。有些地方散乱随意,有些地方工整精致,细密如斯,像极了什么铁器上错落有致的文字。
摊开的某本上便是,
「The world is a stage,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end, when all have time to play.(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
另一本上细心地勾画着,
「If only you could answer 'This fair child of mine
Shall give an account of my life and prove that I made no misuse of my time on earth.'
Proving that his beauty, because he is your son, was once yours!
This child would be new-made when you are old,
And you would see your own blood flow warm through him when you are cold.
(但假如你能说:“这里有我美丽的孩子
可续我韶华春梦,免我老迈时的隐忧”,
那么孩子之美就是你自身美的明证,
你如这样使用美,方值得讴颂千秋。
如此,你纵然已衰老,美却会重生,
你纵然血已冰凉,也自会借体重温。)」
他随手翻上几页,再阖上,准备把这几本谁又遗忘了原本位置的书放回书架。
便翻到压底一本。中国的古诗词。
很老的书。折角处微微泛黄,折印却仍旧干净利落。
折页上霍然书着标题,“水调歌头”。
……好像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目光向下转——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忽地,掀起书页准备草草翻过的手指上,莫名而来的力道,掐得指尖泛出一段他没有察觉到的雪白,被黑黄的字迹衬得几乎惊心怵目。
他完全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