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心·刀
一
我从未见林笑笑过，大家都说正因为她不会笑，所以要在名字里留个笑字。
二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背着一个五尺长的青布包袱，好似背着一轮新月。
她就这么出现在俞将军大帐，说了一句话：“我要杀倭奴！”
老旧的粗布衣裳，与她绝美的容颜不符，男人见了漂亮女人总是内火上升！
俞将军那时刚在普陀吃了败仗，朝廷让他戴罪立功，他有些愠怒，因而失了往日的风范。
“倭寇就在吴淞口芦花荡里，你去杀个够吧！”俞将军把这句话当做半怒半喜的玩笑。
“好。”
回答如宝刀出鞘般利落。
她瞄了我一眼，说道：“借你的刀盾一用。我这刀抵在你这儿。”
我接过她的五尺长刀，把自己的武备交给她，她抽出我的刀，仔细打量了一番，微一颔首，收刀出帐。
未久，俞将军冷静下来，盯着她的五尺长刀，怔怔出神。
两个时辰之后，她把三个人头放在俞将军面前，都是武士，倭寇头目级别。
从脖颈的切口看，光滑如镜，似庖丁解牛般潇洒，如花匠修枝时精巧，在实战之中，要砍出如此漂亮的切口几乎不可能。若是宝刀宝剑......可她所用，不过是我交给她的寻常军备。
俞将军少时学剑，号称“剑术天下第一”，他看看女人带回人头的切口，又看看五尺长刀，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我还没杀够。”最后还是女人先开的口。
俞将军无奈一笑，说道：“请问高姓大名？”
她抬头思虑许久，仿佛回答一个难题般秀眉紧锁。
“我姓林，单名一个笑字。”
不久，我军在吴淞口取得大捷，在逃走的倭寇中开始流传一个“女天狗”的传说。
据说有一个明朝武士在杀敌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杀人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没有兴奋，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怜悯。
仿佛她的面孔只是一个精心雕琢的面具，没错，这个武士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男人总是栽在漂亮女人手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三
林笑被编入先锋营，行伍中未曾有过女兵，没有适合她的铠甲，在俞将军的执拗下，她穿上极为简单的皮质护具，可大大小小数十场仗打下来，却从未受伤，后来索性只穿那件她来时穿的粗布衣裳，俞将军无话可说。
林笑并未向我要回她的五尺长刀，都用我借她的刀盾作战。
俞将军没有办法，只得费好大力气向兵部又申请了一套武备给我。
我带着她的刀，怕有一点损坏，夜里抱着睡觉，隔着那层青布，似乎能感到刀主人的温度。
朝廷怕将领在外有反心，俞将军手里只有不到一千兵员，很多时候，我军人手不够，各营需要混编出勤。
有一次，我与林笑编在一队，执行扫荡任务。
在我队行军时，中了倭寇埋伏。
我眼尖，看到山头上有一个倭寇端起火枪从背后瞄准了正杀敌如风的林笑。
枪火响时，我用盾挡住她的后背，爆炸将我的盾撕成碎片，我的左臂已无知觉......
大部队不久之后赶到，将已成昏迷状态的我救回，军医们忙忙碌碌，处理着我的伤口。我疼得厉害，发着高烧，在最后一丝神智将要失去之前，一阵凉意从我左臂传来，我感觉自己置身于树荫之中，惬意而舒适，让我想起家乡的老屋......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常常陪伴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或是轻抚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看到了她。
林笑：“你醒了。”
她声音有些疲倦，双眸明亮如星。
“是，我的手......”
我早已做好了看到自己残肢的准备，但是没想到，我的左臂只是简单的包着绷带，似乎并无大碍，略一使劲，筋骨如常。
林笑说道：“我师父的秘方，还算有用。”
我好奇道：“你师父？你不仅能打，还会治伤，你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美目一闭，颔首不语。我听俞将军说过，江湖中有些门派会让弟子立下守秘誓言，不传武功，连师承也不能提起，心知自己冒犯了她。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谢谢你救了我。”
林笑摇头：“你也救了我，我们两不相欠。”
离开前，她抱了我一下，她比五尺长刀要温暖许多。
四
我军与戚家军，浙闽总督胡大人的大部汇合，几乎荡平江浙一带倭寇，贼人残余不到三百，躲进周浦永定禅院之内，从院内扔出二十三个僧人首级。
当日暴雨，响雷滚滚，乌云蔽日，我军未能当即攻克禅院，谁知后患无穷。
戚将军早前从倭寇战俘中搜出一部刀谱，称《影流之目录》，内里详细记载了倭寇的刀法，他仔细研读后自创一路了刀法，教给士兵。
同俞将军演练之时，俞将军虽然肯定此刀法的实力，却说这刀法中似乎少了一环，只是一味破解对手招式，未有制敌之法。
这导致戚将军有些许不悦，第二天，他向胡大人请先锋印，派八百儿郎突击禅寺。
这些士兵手持五尺苗刀，争先恐后冲入寺院，寺门狭小，只够十人同时进入......
一个时辰后，仅存三百儿郎精神恍惚的回到大营，所有人都说，在寺内见到一个手持六尺野太刀的白无常。
这时，一直响箭从院内射入我营，士兵发现箭上裹着一封信，即刻上报给胡大人。胡大人看后沉吟不语，将信转交给俞将军，我侧目一看，只见信上用血写着苍劲的汉字：
兹与贵邦交战多时，今日至此，时也命也。
愿请一战，若贵邦胜，则吾率士卒投降，不愿降者切腹；若吾胜，则放吾归国，从此永不犯贵邦。
愿与贵邦军中“女天狗”之最强武士一决胜负！
山崎彦五郎 敬上
俞将军将信转交给戚将军，还未看完，戚将军便破口大骂：“倭奴，竟视我大明无人，要与一介女流之辈比武，这，这......真是气煞我也！”
俞将军道：“不然，我看过死去士兵的尸体，能砍出这般切口的，就我所知，除了这个叫做山崎彦五郎的倭寇之外，就只有林笑一人，啊，就是这个‘女天狗’。”
戚将军道：“兵者诡道也。老俞，你我皆是习武之人，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上战场又不是上擂台，用不着讲什么堂堂正正，胜利是唯一的目标。”
“两位且听我一言......”胡大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两位将军一低头，恭谨的听他说话。
“如果这个叫林笑的女子真的有俞将军所说的这般高超武艺，让她去和这倭奴比试一下也无妨。让世人知道，我大明，连女子都可以打胜倭寇，传到后世岂不为一番美谈；但要是输了......”胡大人不紧不慢的说道，但他并未说完，而是看着俞将军，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俞将军：“要是输了，末将愿负全部责任，任由军法处置。”
胡大人抚掌而笑：“好，俞将军快人快语，真乃我大明武将之楷模，这事就这么定了。答应这倭寇的比武，咱们定个时间吧。”
我在禅寺门外找到了林笑，她看着五百具戚家军儿郎的尸体，陷入沉思。
他们都是一个死法，脖颈被从中间切开，正好割断动脉，伤口深浅如一，似乎一刀要了五百人性命。
林笑：“是个高手，值得我用上那把刀。”
我不愿回答，只能点头。
林笑：“什么时候比试？”
“明晚，子时。”
我的声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不是经由嗓子发出。
“好”
回答如宝刀入鞘般清脆。
那一晚，我没了五尺长刀，无法入眠。
五
永定禅寺内有一棵宋朝银杏，长得尤为繁茂，大老远儿就能看见，需四个成人环抱才能围住。
是夜，初秋，新月如钩。
在这棵银杏树东首坐着明军代表，西首坐着三百倭寇。
后院大殿之内供奉着观音娘娘，倭人也信仰神明，未曾对菩萨不敬，观音面目慈祥，不知她是否知晓眼前一场恶战在即。
俞将军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戚将军看了俞将军一眼，表情复杂。
胡大人没有来，他老人家坐镇后方。
两拨人留出当中一块空地，有两个武者相对而立。一个极瘦，有着寻常倭人没有的身高，一身素白，头戴无常面具，持一把六尺野太刀；另一个娇小玲珑，身穿粗布衣裳，五尺长刀与她平齐。
院内极安静，只闻火把噼啪声......
一片落叶飘落火把之上，燃尽成灰，叫做山崎的倭寇开口：“我祖父追随松浦公经商，到过大明，识汉语，娶了汉家小姐为妻，我算是半个中国人......”
林笑：“我见过你杀死的人，你的刀法有我派技巧，你祖父娶的小姐可是高陵李氏之后？”
山崎一惊：“正是，难道你是......”
林笑：“多说无益，出刀！”
山崎恭敬的给林笑鞠了一躬，突然一声怒喝，拔刀在手，那六尺大刀好似灵蛇一般向前一突，去势极快，可这一招还未使老，山崎反手一刀，化突为奈，以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削向林笑，电光火石之间又见他手腕一抖，劲力到处，野太刀由奈成斩，在半寸之内，划出凄厉破风之声！
这招以臻刀法技巧上的绝艺，出手一招，妙手成三，刀法中称之为一波三叠浪。可按理说每一次变招，力道就会减弱一分，他居然能越变越强，真是匪夷所思。
西侧倭寇爆发出响亮的喝彩，东侧明军士兵多半捂住双眼，不忍再看。
可林笑岿然不动，双眼中流光似电。
那一瞬极快，但又极慢，就在野太刀即将触及她脖颈之时，林笑柳眉一竖，一阵无名风起，满院落叶飞舞，一霎间火光介灭！
旦闻一声如鹤唳，似枭鸣的刺耳噪音在耳边响起，然后......
万籁俱寂......
俞将军命人点亮火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笑的刀，两侧开刃，皓然如雪。
一刃直贴着山崎的手腕，却没有砍下去，再向里一分，挑断手筋，此生再无法用刀，成为废人。对武者来说，生不如死。
再看地上，山崎的六尺野太刀断为数节，长短如一，宛若鱼鳞。
山崎：“为何不杀我？”
林笑：“你的刀法若是失传，可惜。”
山崎：“我有一问，能否为我解答？”
林笑：“讲。”
山崎：“刚才先生所用刀法，我从未见过，请指点一二？”
林笑：“行。”
但是林笑没有继续说话，山崎当即醒悟，双膝跪地，行武士大礼，所有倭寇也都跪下行礼。
林笑点头，说道：“刀有八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我观尔等用刀，多为拨，斩二法，或因为尔等长于双手持刀相对，基本战法便为拨去对方武器，进而一刀制敌，而我派刀法源于大唐，你可曾听闻？”
山崎摇头：“还请赐教。”
林笑：“唐时，游牧外邦犯我中原，有大将李嗣业以陌刀威震诸藩，世人称‘挡嗣业刀者，人马具碎’。五尺长刀对抗敌人战马冲锋，以巧劲卸去敌人利用惯性加上速度的攻击，关键就在于八法中的一个‘掠’字。”
不论东侧明军与西侧倭寇都为之低吟。
林笑续道：“以敌之劲，卸敌之力，顺势而行，举重若轻。”
她说这话时，月光倾泻在她秀美的脸庞之上，宛若神明。
山崎抬起头，追问：“朝闻道，夕死可矣，求先生赐教！”
林笑说道：“好，我传你一句口诀，成或不成，全看你悟性。听好‘刚在他力前，柔乘他力后，彼忙我静待，知拍任君斗。’”
山崎叩首及地，长跪不起。
林笑收刀入鞘，院中银杏古树拦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一如当时她割下的三个头颅。
再看山崎，已切腹自尽，其余倭寇尽皆降伏。
林笑走到俞将军面前，说：“方才出刀之时，有所悟，有所失，我要入山修行。”
俞将军想说些什么，被戚将军抢过话头：“你把这千古奇秘传给那些倭寇，就不怕他们将来学成找你报仇？”
林笑摇头：“若只追求胜负，永远无法达到更加高远境界。我所求是武道极致，生死，不过尔尔。”她看了一眼山崎的尸体，大步出门。
俞将军知道挽留不住，便对我说：“你送送她。”
六
送出十里，无话。
长亭外，古道边，旭日初升，芳草连天。
“回去吧，终须一别。”林笑淡淡说道。
我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没答话，一转头，媚眼流转，嘴角微扬，我恍若隔世。
回过神来，原先她站的位置竖着五尺长刀，西风飒飒，雁鸣碧霄。
七
经此一役，江浙一带倭寇被连根铲除，然而闽，粤仍有余党流窜，大军随即开拔南下。
戚将军得了刀法秘传，由此改良原本借由《影流之目录》所创刀法，遂成一门绝艺，在之后对抗倭寇的战争中屡建奇功。当时有幸在场观战的明军侍卫，后来皆为高手。
而俞将军不久后被胡大人参了一本，说是剿寇未尽全力，皇上震怒，俞将军下了诏狱。
一众兄弟为他上书请愿，等他为大学士徐阶所救，又即刻被远调大同，那时我已被调入戚将军手下当差，终是没见着他。
十年后，我回到故乡，老屋破败，我将它修葺一新，决定从此弃武。
不久，我成婚。
妻子是农家姑娘，有着我早已失却的纯真，更难得是她双眼璀璨如星，像极了一个人。
她说我是英雄，可我心中的英雄......英雌，另有其人。
我骗她说五尺长刀是从倭寇手中夺得，从军二十载，这是唯一留下的念想。
我之后未见过林笑，也未用过此刀，偶尔手抚刀鞘，还能感到些许她的温度。
听说壬辰之战时，有一营倭寇在一夜之间被砍下五百双手，或是她最后的消息......
八
我只见林笑笑过一次，笑如刀，一刀两断。
谨以此文献给一个非常爱笑，最后离我远去的姑娘。
2017.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