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边城浪子》的「悲剧化复仇」模式及其思考
[日期:2007-01-13] 来源:批踢踢实业坊 作者:RAIGON (傅红雪) [字体:大 中 小]
《边城浪子》一书的复仇模式,是相当传统的「儿子长大后复仇」1模式。
《边城》的内容以曾经叱吒风云,却惨遭江湖人围剿灭门的「大侠」白天羽一家之遗孤──傅红雪的复仇为主线,贯穿整本书的脉络。
从傅红雪从小被培育成能忍受一切侮辱、并且对「复仇」绝对忠诚的「复仇机器」,一直到在最后两个仇人──马空群和丁白云面前,被另一主角叶开揭露身世,得知自己根本不是白家后代,他终身的信仰「复仇」也在霎时完全瓦解。书中便在傅红雪黯然离去、叶开与丁家的和解之中划下句点。
在传统的「儿子长大后复仇」之模式里,通常会包含著「忍辱负重」的要素,无论「忍辱」的人是母亲(父亲)、儿子(女儿)、或二者。作者在小说中做这种要素的安排,无疑地是要强调「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以达到感染读者的作用。在《边城》一书的结构编排上,古龙无疑地做过这种考量,然而,在《边城》里读者看到的并不会只有傅红雪受辱的画面: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傅红雪还是垂著头,看著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的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2
或傅红雪忍受自己身体残疾的画面:
傅红雪全身不停的颤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沫。……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向毒蛇般纠缠著他。3
读者一路追随「儿子忍辱负重已报复仇」的模式往下看去,便会发现,古龙安排「忍辱负重」的用意绝对不仅是强调傅红雪的「具体」痛苦以增加感染力,更有衔接结尾的「荒谬误会」4之用意──也就是傅红雪根本不是白家的人,他的报仇失去正当性、合理性、他的依托也在瞬间瓦解,他忍受的污辱伤痛便在得知事实的刹那间归于徒劳: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5
相较于卧龙生《天香飙》的谷寒香为报夫仇,忍辱嫁与独眼怪人佟公常以学武艺,艺成杀佟公常,并复出江湖,追杀仇人,仇尽自戕的铺陈;或古龙本人的另一部作品《七种武器系列──多情环》的主角萧少英忍受背叛师门、贪恋酒色的堕落臭名,渗透天香堂以完成复仇之夙愿──《边城浪子》的「忍辱复仇」完全推翻了主角复仇成功的「模式结局」,而用极强烈的讽刺手法,凿穿为复仇而生的主角傅红雪,达到了强烈震撼读者的效果。
除了傅红雪的身世与忍辱造成的悲剧效果之外,他会对「复仇」感到执著、甚至成为信仰的因素也是一值得探讨的现象:
在传统「儿子长大后复仇」这一模式中,母亲往往担负著点燃、培育儿子复仇之火的任务,如《后水浒传》中的许惠娘,《西游记》中的唐僧之母殷小姐,《清史稿·孝义传二》中的王恩荣之母等等,母亲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复仇过程的主导,他们或是亡夫一命的转达者、确认者,或是儿子复仇行动的掩护者、支持者,好像母亲存在的价值只在于为夫报仇。6
《边城》一书中,傅红雪的母亲,白凤公主在开头的楔子便露出对仇恨的强烈形象、和灰暗色彩:
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
黑衣少年垂著头,道:「我……」
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7
她的确是担纲著「培育、点燃儿子复仇之火的任务」,但是在《边城》里,白凤公主不只有点燃儿子的复仇之火,还将父亲的完美形象加诸在儿子的印象上,造成了傅红雪在杀袁秋云、彭烈、桃花娘子、薛斌、郭威等仇人并从他们身上得知谋害白天羽的理由时,完美与瑕疵的两种白天羽在傅红雪心中互相抵触。
从白凤公主一味将父亲完美形象强行加于傅红雪的脑海中、以及对仇恨的偏激乃至于对儿子撂下狠话:「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由此可得知,对白凤公主而言,傅红雪的存在无疑是一个连结「白天羽──白凤公主」的桥梁、也是实践白凤公主对于白天羽爱情(或亲情等情感)的实物,从短暂出现于楔子的白凤公主形象里,读者看不到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应有的爱(白凤公主并不知道傅红雪非自己与白天羽的亲生子)。
即便是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郭啸天遗孀李萍,在念念不忘郭啸天之死与仇恨的时候,仍然对郭靖照顾备至、悉心呵护,透露出母爱的情怀:
这时怀中抱著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8
古龙塑造这一个白凤公主的「对白天羽的爱情──为了帮助他报仇──儿子只是复仇工具──或是实践她心中爱意的工具」之心理,也许就是为了和「忍辱负重──傅红雪的生命只有仇恨」的要素相结合,以构成傅红雪生来的「悲哀」和「永远的徒劳」。
因为傅红雪信仰的仇恨根本不是属于他的仇恨,所以在这一事实面前,他以往曾经努力过的、忍受过的都成了可笑的笑话。
由此可见,古龙创造白凤公主是一反传统的「母亲在仇恨面前的定位」,并可将此视之为对复仇模式的一种突破,而古龙最主要想表达的内在价值,笔者认为是一种反对仇恨的情绪表现──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报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9
毕竟在仇恨面前,一切亲情友情爱情等等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都变得微不足道。
在仇恨面前母亲的亲情可以瓦解为无物,视孩子为报仇工具;在仇恨面前友情可能瞬间瓦解,朋友反目成仇;在仇恨面前爱情只是薄弱的联系,势必会被强大的外力分裂。
整体说来,古龙想表达的内在价值可以说是积极的、而且语带迫切的,但是他在复仇模式上的改变尝试,却是用「悲剧化」来完成对仇恨价值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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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立、隋正光〈古龙小说复仇模式及其对传统的突破〉,林保淳先生主编《傲世鬼才一古龙──古龙与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05年。
2 古龙《边城浪子第一部──万马堂》,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1998。页64-65。
3 古龙《边城浪子第五部──傅红雪》,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1998。页51。
4 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系──武侠文化网
http://edu.ocac.gov.tw/culture/chinese/cul_kungfu/c/3-3-8.htm5 古龙《边城浪子第五部──傅红雪》,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1998。页191。
6 王立、隋正光〈古龙小说复仇模式及其对传统的突破〉,林保淳先生主编《傲世鬼才一古龙──古龙与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05年。
7 古龙《边城浪子第一部──万马堂》(楔子.红雪),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1998。
8 金庸《射雕英雄传》第三回〈大漠风沙〉。
9 古龙《边城浪子第四部──神刀堂》,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1998。页188-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