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么？！报名截止时间已经过了？！”我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引来了办公大厅里所有人的注视，“这怎么可能？这才5月份啊！我记得院生7月份直接参加预选赛就可以啦！”
“院生是这样没错啦。”报名接待的老师一脸无奈，“社会报名由于报名人数多，所以截止时间早。”
“那，那我现在报名院生还来得及吗？”
“这都五月底了，最近一期的院生考试早就结束了。”
“啊——怎么这样！”我抱头抓狂起来，“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参加今年的职业考试啦！我等不了啦！”
报名老师揉了揉太阳穴，嘴角开始抽搐：“同学你听我说，你现在一没有推荐人，二也没有任何业余联赛的成绩，既然已过了报名时间，我们确实没法再让你补报名了。”
“反正都要参加预选赛，多我一个不多嘛！老师你就通融一下啦！”我各种恳求耍泼，“你们要是不让我报名，绝对是职业围棋届的一大损失！”
“什么事这么吵？”办公大厅的门咯吱一声推开，穿着白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的英俊男子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哇——是绪方这只老狐狸！我一个战栗，顿时收声。
我对绪方一直有种莫名的恐惧，那双眼镜片后的狭长眸子里时常会流露出狡黠的，仿佛一眼把你看透的深沉。每当他一推眼镜，或是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时，我颈后的寒毛都会本能的竖起。就连塔矢，那个在我面前愈发牙尖嘴利的塔矢，也时常被这只老狐狸揶揄得无言以对。
“是绪方老师啊。”报名老师笑迎上去，“是这样的，这个孩子不是院生，想报名参加今年的职业考试，但现在社会报名时间已经截至了，我正在跟他解释呢。”
绪方点点头，不置可否，转头望向我，目光一如既往的犀利：“我刚才听见你说，如果不让你报名，就是围棋界的一大损失？”
这个……我眨眨眼睛，方才情急之下的脱口之词，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气，干脆豁出去了。于是我用力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是的！”
我看见绪方狭长的眼眸微微睁大了几分，随即眼神平和下来，他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为什么？”
“因……因为……”我努力寻找着措辞，“因为我很强！”
绪方嘴角的弧度拉大，连眼神里都带上了笑意：“有多强？”
“我是同龄人中唯一一个可以跟塔矢亮匹敌的对手，就像他那样强！”我心一横，大声吼了出来，攥紧的双拳竖在胸前，身体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
办公大厅里发出一片惊叹，我看见绪方在下一秒钟就“呵呵”笑开了。随即他止住笑，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头看向报名老师：“给我准备一间空着的棋室，现在就要。”他向前走了两步，白皮鞋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将面部转向我：“小子，跟我来。”
第五章
此时的我跟绪方正端坐在棋盘的两侧。先前坐下的一刻，一股排山倒海的威慑扑面而来。我至今尚未在正式比赛中与绪方对弈过，然而与高段棋士的对局却已有过多次。然而这次，我的额上依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本不是正式的对局，为何气氛却如此压抑？
“互先吗？”他淡淡问道。
我点点头。
我捻起一枚黑子落下，绪方排出三枚白子。我执黑先行。
四之十七，小目。
“你知道，小亮有多强吗？”白子落下的一刻，绪方突然问道。
我再次点点头。我怎会不知。新入段就保持26场连胜，幼狮赛的三连霸，北斗杯两战皆胜，头衔三轮预选赛中频频亮相，让无数高段棋士胆战心惊的明日之星。
“即便如此，你还认为自己跟他一样强吗？”
“这正是——”我抬起头来肃然望向对面的人，“我一定要成为职业棋士的目的。”
绪方不再言语，偌大的棋室里唯有落子声在回响。
“到此为止吧。”绪方将手放下，“你的实力我已经很清楚了。再继续下去对结局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他指向腹地，“这里你下错了一着，直接决定了整个局面。”
我将头深深埋下，十指在膝上痉挛地收紧，好……不甘……我原本可以下得更好的。为什么会失误？是因为面对强大对手而心生畏惧吗？北斗杯上对高永夏的那局，幼狮赛上对塔矢的那局，都比这局要精彩得多啊。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批评你。”绪方的口吻一转，突然舒缓下来，一直笼罩在棋室上空的紧张气氛霎那间荡然无存，“你说的没错，你很强，比很多现役的职业棋士都要强。”
我惊讶地看着他，绪方的眼中闪烁着望向后辈的，欣慰和欣赏的柔光。“你叫什么名字？”
“进藤光……”
“进——藤——光——吗？”绪方喃喃自语，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关于这个名字的讯息，却理所当然的毫无所获。他苦笑着摇头：“职业围棋之外，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当然，我也并不是要表扬你。”绪方闭上眼睛推了推眼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道凌厉的白练划过眼底，“现在的你，还远不如小亮。”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含着的骄傲，与北野先生一般无二。那是他很少夸奖，却一直看着长大的，内心深处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小师弟啊。
看着我有些意外的表情，绪方继续补充道：“我并不是说你的实力在他之下，而是经验和心态。小亮有种坚如磐石的毅力和沉着——那是在几千几万局与高段棋士的对抗中磨练出的勇气。无论遇到何种对手，无论遇到多绝望的局势，他能都泰然处之，发挥出最佳的实力。这，就是塔矢亮。”
是啊，这就是我记忆中熟知的塔矢。平日在会所中练习之时我们尚互有胜负，重大比赛时的稳定发挥我却远不如塔矢。北斗杯初战我尚在战栗，他已稳坐如斯；我与高永夏纠缠于半目之间，他已干净利落将林日焕斩于马下。
虽然我总与他争吵，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深深地佩服着塔矢啊！
“对了，”绪方将棋子收好，起身离开时问了一句，“你下棋几年了？”
我心中默默算了一下：“应该有……三年半了吧。”
“三年——”绪方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然而这样的震惊只有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面沉似水。他站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塔矢名人的研究会？我可以帮你引荐。”
我一下子站起，这回换我露出震惊的表情了。幸运来得太过突然，前一秒还遥不可及的距离，在下一秒就可以离塔矢这么近。我的心跳猛地加快，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愿意，我当然愿意！”
绪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的面部表情，“呵呵”笑开了：“话说你多大了？”
“过几个月就十六了。”
绪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吗，那刚好跟小亮同年。其实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有一位同龄人可以走进他的世界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说，你还在读高一？”
“嗯……是啊……”一想到明天是周一，还要上学，我顿时怏怏泄了气。
绪方沉吟了一下：“如果上学的话，参加研究会的时间就有限了……”
“你不用考虑我上学的事！”我匆忙打断他的话，拍着胸口急道，“只要能下棋，我明天就去退学！对，我明天就去！”
绪方凝视着我急切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另外——”他拉长声调，“职业考试报名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帮你打招呼。周三晚上七点，在塔矢老师家有一场研究会，到时候你过来即可。塔矢老师家……”
“我认识的。”我接过话。
绪方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再次点了点头。然后脚步声响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房间的门口。
我这才从恍如梦境中清醒过来，大步追了上去，冲着已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绪方老师，谢谢您！真是太谢谢您了！”
然后，发自内心地，虔诚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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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修正的一天，撒花ing~~~~
于是准备重读一边，重温感动~

碎觉了 明天继续发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太出现了！我特别喜欢这篇的，特别是最后那部分啊啊好激动(✪▽✪)

第六章
今天真是太lucky了，算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件好事吧！一路上我哼起了歌，心情大好，就连来时路上觉得讨厌的风都变得无比和煦起来。
其实当初在绪方邀我参加塔矢名人的研究会时，我不是没有动心过，只是一时的少年意气，拒绝了这在旁人看来千载难逢的机会。随着棋艺的日益精湛，我愈发明白塔矢门下和森下名下综合实力的差距。虽然这么说，对森下老师很是不敬……
想到三天后就能见到塔矢，我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如鼓点敲击着自己的心房。我停下脚步，张开双手，看着阳光照射下掌心交错的纹路。为什么，每当想到塔矢，就会无法遏制的心跳加快？分明是先前天天照面的家伙，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友人。
是因为……他是我与曾经的世界连接的最深的羁绊吗？
我抬头看向如水洗过般清澈湛蓝的天空。神啊，你告诉我，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让我经历什么，寻找什么，又明了什么？我还有没有可能回到往昔？
我依然，依然眷恋着那曾经的一切呀。
“我回来了。”我推门进屋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屋里正襟危坐着父亲母亲还有明明，每个人都是一脸肃穆地瞪着我。
我把门带上，刚想开口问出了什么事，母亲首先打破了沉寂：“小光，你跟明明说不想念书了想退学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我顿感一个头两个大，瞥了一眼明明，只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我挠挠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况且在职业考试没通过之前，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一脸堆笑：“哎呀呀，我就是跟明明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好端端的我怎么会退学。”说着在父母亲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半拉半推地把明明拽出了门。
“你呀，可真会给我添麻烦。”我垂头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做出投降的手势。
明明在我的身侧坐下，表情严肃：“小光，我很了解你。你当时的语气绝不是在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对不对？”
我看着明明，看着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那是我的青梅竹马，曾经形影不离的儿时玩伴，那个可以走近却无法走进我的女孩。我知道，我骗不了她了。“嗯。”我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不是开玩笑，我已经报考了七月份开始的职业考试，而且我一定能够通过。来年春天，我就是一名职业棋士了。”说着，我眼前展开了一幅画卷，那是我布满荆棘却又光芒万丈的未来，在那条道路上，有塔矢在前行。
明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小光你，为什么突然想去下围棋？”
我望着远处湛蓝天宇下的山峦叠嶂，微微笑开了：“也许是……围棋之神的安排吧……”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曾经的你，也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围棋啊。
“啊，对了。”我说着兴奋起来，“下周三我就要参加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了！”
“研究会？那是什么？”明明一脸茫然。
“就是一群人在一起，下下棋，交流交流心得，当然更多的还是研究棋局。”我也懒得多加解释，“反正你只要记住这是日本第一的围棋研究会就行啦！”
“哦……”明明更加茫然了。
“我跟你说呀，塔矢名人可是日本围棋的五冠王，毫无争议的No.1！他的大弟子绪方也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十段和碁圣，哦，不对，那是之前的事情了。芦原是冴木前辈的对手兼好友，是个超有趣超乐观的家伙，也是塔矢名人门下跟塔矢年龄最接近的一个了。至于塔矢那家伙，嘿嘿，不知道他还是不是那么爱吵架，没有我，想必会很寂寞吧，这次见面一定要好好跟他下一局……”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收不住了，待我回过神来，已不知说了多久。我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哎呀，一不小心说了很多明明你听不懂的话题，抱歉。”
明明却一扫之前的茫然，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小光。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喜欢，就这样做吧。即便最后要放弃学业，只要你下定决心，那就没有遗憾。”
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明明站起来，迎着太阳将手背在身后，阳光在她身后落下剪影。“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光你脸上看见这么兴奋又幸福的笑容。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吧。”
幸福吗？我闭上眼睛。这曾是我最熟悉的，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原来我曾那么幸福地生活过。
第七章
接下来的三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全然陌生的学校和同学，仿佛外星文字的课业，于是我只得强装笑容扮演自己只是小小的失忆。
还有那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分到来的梦魇，黑暗和全身僵直的真实感让人久久不能忘却。我每天都是汗湿着从梦中惊醒，每次睁开眼睛都像是从死亡中逃脱。
如果说还有什么好事，那就是今晚的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了吧。我放学后没在教室逗留，先前报名参加的足球社团的活动也干脆一翘到底，早早就乘上地铁向目的地赶去。
上次去塔矢家，也是唯一一次，是北斗杯前的集训。我是第一次在闹市区看到占地如此之大且闹中取静的传统日式庭院，塔矢家的殷实可见一斑。
我到塔矢家门口的时候天还大亮。今天唯恐迟到还专门戴了手表出来，我扫了一眼手腕，哇，才四点出头，来的太早了。我正在犹豫是按门铃还是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找谁？”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猛地转过头来，塔矢就站在我身后。笔挺的藏青色条纹的衬衫，褐色的休闲西装挂在他的臂弯上，另一只手拎着黑色的公文包，青绿色的直发妥贴地垂在耳边。这是刚结束对局归来的塔矢。
我曾在脑中构想过很多今天与塔矢相遇的场景，可没想到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可遁形。想说的话太多，话到嘴边却突然噎住，耳边唯有剧烈的心跳声。“塔……塔矢……”
“你就是进藤光吧？”反是塔矢露出恍然的表情，轻松接过了话题，笑笑从呆立在地的我的身边穿过，一边开门一边道，“绪方先生跟父亲提过你的事。先进来吧。”他将外套和包挂在进门的架子上，继续道，“父亲和母亲一会儿就回来，其他人大约七点到。你先坐，我去倒茶。”塔矢的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彬彬有礼的笑容。
我机械地将鞋放在玄关，机械地跌坐在会客室的座垫上，望着塔矢离开的方向。
倒茶……要知道我跟阿社当初大晚上的跑到塔矢家，还没进门就唇枪舌战了一番，东西刚放下就被拖去下快棋。别说茶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家伙，有时候真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的，是塔矢将茶杯轻放在我面前。水汽袅袅上升，翠绿色的茶叶在水中旋转。明明是无可挑剔的言行，为何让我感到如此局促？
“那个，塔矢，”我握了握拳，深咽了一口，“能跟我下一局吗？”
“好啊。”他没有半点迟疑，说着便起身指着会客厅一侧摆放着的棋盘，“我们去哪里下。”
塔矢轻扯下裤角，端坐在我对面，“互先吧。”说着捻起两枚黑子排在棋盘上。我看见流海阴影里他微微垂着的眼睑下，淡漠的，安详而平和的目光。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局罢了，我输了三目半。这明显是一盘快棋，拼的是反应速度和集中力。中盘时双方曾一度陷入胶着，但实力的些微差距却决定了最终的胜负。
由于面对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对手，我算是正常发挥。当然塔矢也没有失误。只是怎么说呢，面前的塔矢与我记忆中的他相比，棋风更偏稳健，但总觉得缺了一股狠劲，算是各有长短吧。
我长舒一口气，展了展僵直的臂膀。往常这个时候，还不等我放松下来，塔矢严厉的复盘就已开始，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瞳里蕴着的是一丝不苟的严苛。
然而意想之中的责问却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塔矢平和的声调：“正如绪方先生说的，你的棋感非常好，你只要保持下去，以全胜通过职业考试就没有问题。”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加油啊。”
我的心，在下一秒钟不可遏止地剧痛起来。
我，我不要……不要这样的塔矢。这样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却又无比疏离的塔矢！
其实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围棋会所里见到他时，我就该明白，那是多么干净整洁又彬彬有礼的孩子，举手投足间皆显出严格的训练和良好的家教，还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可长期以来与我你追我赶的那个少年，却将他的霸道、任性、别扭、倔强、毒舌、暴躁……这一切的一切的坏脾气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我的面前，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他公式性的礼貌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从棋盘彼端用这种云淡风轻的眼神看我？
我……难道还不够资格成为你的对手吗？
我猛地推开棋盘，不顾面前塔矢惊愕的表情，逃也似地冲出了门。
落日在城市上空沉重的落下，整个街道的屋顶被染成绚烂的火红。
为什么……塔矢……
现在的我跟曾经的我是一样的啊！都是同龄人中唯一可以走到你身边的对手！
是因为少了佐为吗？
是因为我没有披裹着一身神秘，在你十二岁那年就闯入你的生命吗？
是因为我没有让你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过吗？
是因为我们没有相互逃避，后又重新正视对方吗？
你不是说，我下的棋就是我的全部吗？
……
第八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空间……
连指尖的轻微移动都无法做到……
依然，是这个梦吗……我竟然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远处……仿佛有轻微的声响……是有人在说话吗……
是谁……在哭……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摇曳着阳光透过窗帘洒落的光影。
又是一个周六的上午，离我从塔矢家夺门而出已过了三天。
不知不觉已进入6月。今年的夏来得格外的早，窗外有着稀疏的蝉鸣。
我伸了个懒腰，下床洗漱。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一脸疲惫，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已然淡了下去。看来我已逐渐适应了噩梦的拜访。
只是吧，我摸了摸下巴，以前都是无声的梦，怎么昨晚竟然出现声音了？似乎还听见了女子的抽泣声。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该不会真是鬼上身了吧？
我下楼的时候，看见明明正坐在饭桌前跟厨房里的母亲聊天，我上前打了个招呼。明明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跟她说，要去棋院买个棋盘加几本棋谱。“再不练习就彻底生疏了。”我苦笑了一下。
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明朗的好天气，风吹到皮肤上已有些温热，很快就将展开一季的夏。离职业考试预选赛，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小光，周三你参加研究会了吗？”听说我要出门，明明便跟了出来。
“……”我在原地顿了一下，随即装作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嗯。”
“那见到你说的那个日本No.1的棋士了吗？”
“……没……”我的步伐慢了半拍。
“嗯？那你见到那个很厉害的大弟子了吗？”
“……也没……”我的声音低下去。
“啊？”
明明，你别问了，我现在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参加塔矢名人研究会的机会，就这么给我毁了，以后恐怕是再也没脸见名人跟绪方了。
当时，为什么会不顾一切的逃离？是因为塔矢的态度吗？
其实塔矢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无法接受他拿我跟其他人一般对待。因为早已习惯了，从他熠熠生辉的眼瞳中，只看见自己的影像。偶尔在我不经意抬头的刹那，会看见棋盘对面那双明亮的绿色眸子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在慢慢流淌出来。
由于拿出了全部家当也只有五千円，挑了几本棋谱后就只够钱买便携式的折叠棋盘了，再加把扇子都不行。想着都觉得自己这个准职业棋士当的委实太苦逼。
从棋院的商店出来，正碰见塔矢、绪方还有其他几名棋士从大厅走过。我一慌，手中的折叠棋盘和棋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进藤？你怎么在这里？”绪方有些意外，推推眼镜走了过来。
我颈后的寒毛猛地竖起，拔腿想逃，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心中大呼不好。塔矢会怎么形容我那天的行为？我该如何解释那天的不告而别？我会被赶出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不？难不成还会被取消职业考试的参赛资格？
正当我一团乱麻手足无措的时候，绪方上下打量我一番：“感冒好了？”
感冒？我眨眨眼睛。
“小亮说那你天本来去了，后来感冒很严重就先走了。现在好了吗？”
“啊？啊——好，好了。”我机械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依旧停留在原地的塔矢。他站在那里望着我，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明天下午三点还有一场研究会，依旧是名人家。这次能来吗？”
“能，这次一定到。”我拼命点头。
绪方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塔矢的脚步也没有一刻停留，只留给我一个修长而坚挺的背影。

第九章
周日飘起了雨，我撑着伞走在从地铁到塔矢家的路上。有孩子追逐着从我身边嬉笑而过，啪啪溅起水花。
今天，又要见到塔矢了。想到这里，我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城市上空挂着贯穿天地的闪电。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冲我怒吼：“这些话是对职业棋士的侮辱！你根本不配做个职业棋士！”我们就这样站在雨幕中，直到雨将我们两个人打得透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塔矢愤怒的样子；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清透的眼瞳里熊熊燃烧的烈焰。
如果，当初的我没有在那个街角神使鬼差地转弯；如果，我第一眼望见的不是塔矢家的围棋会所的招牌；如果，我不曾那么早就闯入他的生命里；如果，他就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地长大，我记忆中的塔矢，会不会也如现在的他那般，有着更加冷静而平和的双眸？
玄关门拉开的一瞬，我撞上了塔矢的目光。四目交接，我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但在下一秒钟又消失了踪影。他侧身邀我进门。
塔矢名人就端坐在会客厅正中央，从棋盘上抬起头静默地看着我，和我记忆中一般，有着不怒自威的王者霸气。绪方先生正端坐在塔矢名人身侧，也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推推眼镜，冲我点了点头。倒是芦原笑嘻嘻地跑过来拍我的肩膀，连声夸我是第一个被绪方介绍过来的人，各种感叹，直说得我红了耳根。
除了这些我熟悉的人，屋里还有两三名我能叫得上或是叫不上名字的职业棋士，有些是曾经对弈过，有些是曾照过面却未曾相识。
三点挂零，研究会准时开始。今天讨论的是绪方上周进行的本因坊循环赛第三战，对一柳棋圣，绪方以一目半险胜。绪方复盘，大家针对每一步进行讨论，关键时刻由塔矢名人进行点评。
我加入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已有两年半了，大大小小的研究会几乎每周都有参加。如今却不由喟叹，两个研究会参加人员的水准，讨论的深度，确实有着相当的差距。塔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然后长大的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棋盘对面的塔矢，他正凝神注视着棋盘上的每一步，流海垂在额前，眼睛在发丝的摇摆中若隐若现。昔日从会所屋顶阴影里走出的冲我微笑的大眼睛男孩，终于在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打磨间成熟长大，眼眸越发凌厉，眉宇间也多了令人折服的威仪。
似是察觉到我目光，塔矢眉目一挑，抬眼看了我一下，正好撞上我的视线。今日的塔矢，不再如我上次所见的温和得一点涟漪也不起。他的目光中有些不解和置疑的成分，看得我只得匆匆移开视线。剧烈的心跳声，再次毫无征兆的响起，如紧一声缓一声的鼓点，敲击着我的耳膜。
研究会结束约是七点，大家陆续散了。我捶了捶坐到麻木的腿，正准备站起，塔矢名人突然说道：“进藤，你留一下。”
我支起的脚收住，单膝跪地，有些惊讶地看着名人。他也正望着我，表情肃然，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塔矢也刚起身正准备离开，听见父亲的话不禁停住脚步，同样是满脸惊讶。
名人把兜在袖中的双手展开，推了一盒棋子到我面前：“互先吧。”
我瞪大眼睛。塔矢名人他……邀请我互先？我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惴惴，但随即宽慰自己，怕是每个前来参加研究会的棋士都要被如此考验一番吧。我瞥了一眼塔矢，却意外地发现，他正扶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脸上的惊讶不减反增。难道说，名人此刻的行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明所以了吗？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我端坐下来，双手扶着棋盒，用力点了点头，以示接受。
猜子的结果，名人执黑。他略一思索，将第一手下在左上的星位。
上一次……上一次与塔矢名人对弈是什么时候？那还是我的新初段联赛上。对了，那一局，是佐为下的。所以我与名人的真正对弈，这还是第一次。然而我处在他与佐为之间，曾亲眼目睹过那盘世纪名局，他神乎其神的高超实力，稳如泰山的沉着谨慎，排山倒海的迫人气势，我已在对局中体会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紧张。
塔矢在棋盘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端坐下来。流水庭院中竹筒敲在石头上，发出“咚”的脆响，院中景象已近昏黄，树影被拉成长长的一线。我记得上次在塔矢家过夜，就这样听着竹筒的敲击声久久不能入睡。当时的我，因北斗杯的到来百感交集。而今的我，听着同样的敲击声，内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我可以清晰听见身畔端坐着的塔矢的呼吸，随着我们棋局的推进，逐渐沉重起来。
名人忽然将双手收回到袖中，眼神盯着棋盘却不再落子，声调缓慢却掷地有声：“绪方跟我说，你只学了三年棋。你的老师是谁？”
老师？我因棋局的戛然中断一时愣住。我虽参加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却一直未入其门下，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佐为消失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取代这一位置了。于是我只得笑笑：“我没有老师，一直都是照着棋谱自学的。”
“绝不可能。”我话音刚落，名人两道锐利的目光便直射而来，“你的手法虽不完全成熟却绝不粗糙，不可能是自学而成，一定受过高人的严格训练。当然，”他顿了顿，声调缓和下来，“如果你不愿说也没关系。在我认识的职业棋士中，我也确实想不到你师从何人。”
“本因坊秀策……”塔矢突然喃喃道，他的手搭在唇上，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棋盘，眼神有些不稳，“你的棋中，可以看见秀策的步法。”
塔矢他……又敏锐地发现了。我先是震惊，随即又有些欣慰。“我是秀策的棋迷啦，经常在家摆他的棋。”我拉扯嘴角，努力做出夸张的笑容。
塔矢没有一丝表情，将视线从棋盘上收回，缓慢移到我的面庞。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瞳里，再不见沉静如许。那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曾经躲避又奋起直追的眼神。其间杂糅着不解和好奇，又沉淀着一丝敬畏。眼底跳跃着，燃烧着两团苍白色的火苗，充满着挑战和对抗的意味。我的心，猛地剧烈颤动起来。塔矢他……终于，终于愿意将我看作对手了吗？
正当我出神之际，名人兜着袖子站起，头发阴影下的面部表情有些骇人：“今天不早了，到此为止。下次我们找个时间，完整下一盘。”
塔矢眉目一动，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跟我一起收拾好棋盘，便起身送我出门。走到门口，我向名人鞠躬表示告辞和感谢，便转身离开。刚踏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看见塔矢已然跟了出来，并在身后拉上了门。我停住脚步，转身呆呆地望着他。
夕阳已经斜到屋后，从屋顶映射出落日前最后的余辉。我已看不清塔矢的面部表情，只能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异常认真的声音：“你今天下得很好，比对绪方先生的，比对我的，都要好。”说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非常坚决地说道，“所以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连业余联赛都没有参加过的新手。你的棋力，很明显具有无数场的与高手对局所磨练出的经验。”
我望着他，一动不动，也是一言不发。手指紧扣在掌心。
又是很长时间的彼此沉默。然后塔矢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打破了沉寂：“市河小姐说，你曾去我家的围棋会所找过我。”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阐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依然那么清晰地穿过夜色落在我的眼前，茫然不解的，五味杂陈的，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就这样凝望着我，仿佛在等待我解释或是告知些什么。
在这一秒钟，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口。脑中被这意外的冲击全然占据，想要说些什么，蠕动了下嘴唇，却一个音调也发不出。
“如果想要找我对局，可以再去会所找我。”许久，塔矢终于说道，说完便转身融入了夜色。

第十一章
我依旧是放课之后就直接去了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今日由于路上顺利，比昨天还早到了半小时。一进门，塔矢果然已坐在老位置上等我。见我到了，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表情有些意外：“你每次都这么早来，不用参加学校的社团吗？”
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之前有参加学校的足球社团，现在要下棋了就不去了。”说着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足球？你没有参加围棋社团吗？”塔矢继续追问道。今天的他似乎非常有兴致与我交流，这让我心情大好起来。
我歪过头想了想：“我们学校貌似没这个社团吧。”说到这里，我抬眼看了下对面的塔矢，此刻他正在清理方才打谱的棋子，修长的十指拨弄着黑白两色，流海下若隐若现的眸子安定祥和。我伸手帮他拾掇起来，同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塔矢你中学是在海王中学上的吧？”
“嗯。”他点点头。
“塔矢有参加过学校的围棋社团吗？”
塔矢捧着棋子的双手在棋盒上方顿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我一眼：“职业棋士是不会参加这种社团的。”
“那进入职业之前呢？”
塔矢眼波流转了一下，笑笑：“我不会参加业余比赛的。”平静的口吻，然而其下却蕴含着无比的清高与傲气。
我的心，蓦地一紧。叶濑中学与海王中学的三将赛，是我至今不愿去回首的一局。不光是因为一败涂地的耻辱，也是因为我深知塔矢这一战背后所经受的艰难与辛酸。当年的他，怕是把自己一直以来高高挂起的清高与傲气狠狠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这样也好。我想。塔矢的围棋之路，不用再去遭受这些不必要的曲折与伤害。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墙上挂钟敲响了五点的报时。我摸了摸肚子，没有太多饥饿感，但也可以吃得下去了。昨日见面后就一路对弈加复盘，待我回家吃晚饭时早已饥肠辘辘，不知道塔矢昨天是不是也一直饿到回家。
其实之前的时候，我与塔矢在从棋院到会所的路上一般都会先吃晚饭，因为这家伙有对局当中不吃中饭的坏习惯。刚开始我还抓包过几次，硬是押着他到楼下的快餐店吃上两口。到后来，下棋的兴致上来了，我干脆也懒得吃中饭了，往往两个人就在一起坐在休息室里发呆，消磨这百无聊赖的午休时间，为此没少被和谷他们调侃。
会所楼下有一家风尚料理是塔矢很钟爱的，别看他多数时间也是跟着我们吃垃圾食品，但其实他对传统日式料理相当情有独钟。刺身啦，烤秋刀鱼啦，味增汤啦，还有让我捏着鼻子的纳豆之类。我有时也会硬着皮头陪他去吃这些，虽然更多时候是他迁就我去吃拉面或者洋快餐。
我们也曾经兴致突发地穿过两条街去吃美食城的韩国烧烤。我一向是个在家被伺候的主儿，而长期独居的塔矢平日里八成也是对付，所以我俩对着一桌子叫不上名来的带血的肉，竟不知如何下手。
我托着下巴，兴味盎然地打量着烤盘上方的白雾缭绕里塔矢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此刻他正举着夹子迟疑地瞪着烤盘上大小不一的肉片，犹豫不决哪块肉该翻面，又有哪块肉已经熟了可以吃了。热腾腾的蒸气喷在他的脸上，给他白皙的面庞扑上一层红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青绿色的流海歪歪斜斜贴在额间。
我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塔矢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下一秒钟，我听见塔矢额上青筋崩裂的声响，他将夹子狠狠摔向我，怒吼：“进藤光，要来你来！我不干了！！”
我捂着肚子直笑得倒在桌下。
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我清了下嗓子，将刚捏出的一枚黑子重新丢回棋盒里，然后掩上盖子：“塔矢，我们先去吃饭吧。”
塔矢怔忪，睁大眼睛看我。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
塔矢表情顷刻恢复如常。“没事，只是有些意外。”他眼神闪闪，“来会所和我下棋的人里面，你是第一个记得我也是要吃饭的。”说着他起身推开椅子：“想吃什么？”
“就去楼下那家风尚料理吧。”我跟着他站起来，嘴角上扬。
我点了一份三文鱼刺身，两条烤秋刀鱼，两份味增汤，还有一碗纳豆。塔矢颇为意外：“没想到你也喜欢吃这些。”我听着眼泪哗啦啦直往肚子里流。
“对了，你这周六有空吗？”塔矢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一边问我。
“有空啊。”
“我这周六会去参加一个研究会，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职业棋士，也有院生，你有没有兴趣也去看看？”
研究会？差不多年纪？“是伊角和和谷他们组织的那个？”我脱口而出。
塔矢持筷的手腕一僵，他将视线缓慢移到我的面庞，眉头蹙起，目光有些审视的意味：“你认识他们？”
我心中一凛，赶忙摆手：“当然不认识啦，不过你说同年纪的职业棋士，就无外乎他们几个啊。”我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又洒脱，“没考过职业，不代表我不关注啊。”
塔矢深沉的目光继续在我脸上停驻了几秒钟，随即他将视线偏开，点了点头。他挥手让老板取来了纸笔，给我写下了地址：涉谷区恵比寿2-6-601。“这是地址，你周六上午九点之前到就可以了。”
我瞥一眼，这不就是和谷租的公寓吗。由于是顶层，夏天晒得厉害，他为此没少向我抱怨，只是这家伙懒得再挪窝了。
说着，塔矢又在地址下方写下一长串电话号码，然后将纸推到我面前，凝望着我的目光一眼望不到底：“这是座机，如果找不到地方，可以打这个电话，我们下去接你。”
我心里暗暗吐槽，这地方怕是我比你还熟呢。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丝丝窃喜。塔矢会邀请我去参加研究会，多少表示他对我另眼相看了吧。
说到伊角和和谷组织的这个研究会，其实一开始就是一群朋友间的周末小聚，面上是和谷在打理，其实自打伊角考上职业后，对外都是他在联络。伊角性格好，人缘广，在院生中的威望一直延续到了职业，规模也随之扩大，越智门协他们几个也陆陆续续加入进来。
我曾经和和谷提议能不能把塔矢也拉进来。和谷立刻臭了个脸：“你这是嫌我们现在的氛围太和谐了，非得弄个搅局的进来？”说完立刻被伊角弹了个脑崩儿。
伊角笑：“进藤你别听他的，叫塔矢来吧。”
我事后和塔矢提这事，结果被塔矢老大不领情地一口回绝：“这是你们几个院生朋友的聚会，我就不去了。”
我心下有些失望，脸挂下来：“我说塔矢，你也该交交同龄朋友了，整天和老头子在一起有意思吗？”
话音刚落，我便听见身后北岛先生的咆哮：“你说谁是老头子？！哎哟！”我头都没回，想也知道他肯定是被市河小姐教训了。
“怎么？”塔矢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嘴角勾起促狭的弧度，“你不是同龄人？”
我顿时噎住，随即脸上有些温热。塔矢这是直白地承认我是他的朋友了吧。听他亲口从嘴里说出，一时间竟有些局促呢。

第十二章
面颊……有温热的触感……
是谁……在轻抚我的面庞……
指尖……有茧子的粗糙……
是谁……
我伸出手去，想要牢牢抓住这双手，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依旧是空空荡荡的我的房间。
天色还早，白色窗帘外是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有早起的行人从楼下骑车而过。我一边撩着窗帘看向窗外，一边用另一只手触碰着有些僵硬的面庞。脸上仿佛还残留着被触摸的温度。有种莫名的怀念和感伤，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今天就能见到和谷伊角这些久违的老朋友了，想着有些激动。我刻意挑了件休闲的衣服，力求让自己简单大方。说来也奇怪，塔矢什么时候和他们搞到一起去的。我一边审视镜中的自己，一边寻思。估着现在的塔矢性格更平易近人些吧。
我早到了不少，在和谷家附近徘徊了许久，踩了个九点差五分这个不早不迟的时间叩开了和谷家的门。是和谷开的门。他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向屋内喊道：“塔矢，这就是你邀请过来的进藤光吗？”
然后我看见塔矢从屋里走出来，他看见我，表情有些怪异。“自己找过来的？”他弯腰丢了双拖鞋给我。
“对呀。”
“一切顺利？”
“顺利顺利。”我赶忙换上鞋走进屋来。塔矢倚在门边一直抱臂凝睇我，眼神说不出的深沉。我心下嘀咕，难道是来早了？还是我给人印象就是个路痴？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塔矢的神情很快就泰然自若起来，他带着我向屋里的大伙儿介绍了一圈。眼前都是熟悉的面孔。伊角，和谷，本田，阿福，奈濑，越智。大家都用一种又新鲜又好奇的眼神审视着我，看得我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你叫进藤光是吧？”还是奈濑首先打破了僵局，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递给我，“塔矢说你今年也要参加职业考试？”
我接过汽水瓶，点了点头。
“啊，那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了。”奈濑揉了揉肩膀，然后下一秒钟露出俏皮的笑容，冲我晃了晃手指，“共勉啊，进藤君。”
一番客套之后，研究会正式开始。一如既往的，先是棋局研讨。今天大家拿来讨论的一局，是本周三仓田厚向一柳棋圣发起头衔挑战的第一局。仓田先生，那个好吃又自恋，但是棋力确实深不可测的家伙，也终于坐到了头衔挑战赛棋盘的一侧。
大家对棋局的讨论风格，与我印象中并没有太多差别。伊角依旧沉稳，和谷依旧大大咧咧，越智依旧咄咄逼人。却是塔矢，甚少发言。但每一次轮到他点评时，周围总在霎那间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凝神望着他，表情皆是肃然。这便是实力的碾压吧，塔矢在同龄棋士中的地位已不可撼动。
其实中间有好几次我也想说两句，不过或许正是由于周围的人都太过熟悉的缘故，反倒让我有些无措，便一直沉默下去。我看到塔矢有几次转过头来看我，示意我要不要点评几句，我都摇了摇头。
棋局研讨结束，一天的时光也匆匆过了一半。吃过中饭，大家开始在屋里各处摆上大大小小的棋盘，准备一对一的对局练习。伊角冲我招招手：“进藤君，你和奈濑都要参加今年的职业考试，就你俩来下吧。”
我心想，也好，和奈濑已不知多少时日没有对局过了，便应了一声。我刚准备起身走过去，塔矢的手臂在我身前挡了一下。
“伊角，还是你和他下吧。”塔矢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郑重。
伊角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智先行走到我面前。他抬头看向塔矢：“我和他下。”然后将视线转向我，那双细长的几乎看不见瞳仁的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我和越智在棋盘对面端坐下来。他上下打量我，呼吸有些不稳，眼里交错着质疑、不解与明显的对抗意识。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两年前，我职业考试的最后一役，亦是最精彩的一局，面对的就是越智。院生时期的他曾是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而如今的我，已有足够的底气绝不会输给他。
“不用猜子了，你先。”越智手一伸，目光凌厉射向我。
OK，正合我意。我捻起黑子，敲在熟悉的位置。四之十七，小目。
由于面对的是非常熟悉的对手，今日的开局非常完美，棋型扎实，进度也稳健。在越智陷入长考的同时，我支起身子，抱臂看着他。
果不其然，刚从开局转入中盘，越智就慌了。他的鼻尖和额头开始源源不断渗出汗水，最后成股流下，他无暇去擦拭，任凭汗水打湿衣襟。然后他的呼吸从一开始的些许不稳，到现在的异常粗重且凌乱。虽然他现在一直在死命盯着棋盘，可我知道，他此时眼里满是错愕与惶恐。
其实，长久以来，我都是佩服着越智的，年纪比我小，没有固定的老师，学棋的时间和我差不多短。他极赋天分，比所有人都要努力，要强又百折不挠。
只是，越智，你选错了对手。
“该死！又输给阿福了！”不远处传来和谷不甘的嘶吼加上阿福得意的大笑，我知道，这两家伙一定又玩上了快棋。
我转头看向和谷，和他的视线撞上。他茫然地盯着我，又看了看我对面弓着身不断颤抖的越智，表情一变。他快步走上前来，将视线投射在我们之间的棋盘上，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这……开玩笑吧……”和谷的声音都扭曲了，“越智这局完全没的下了啊。”
阿福闻言也赶忙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一看，脸色也是大变。
越智将双拳狠狠砸在棋盘上，然后一把推翻棋盘上的棋子，转身跑进了身后的卫生间。
和谷和阿福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将视线从棋盘转移到我脸上，满是惊骇之色。和谷伸手指向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俩安静点！别打扰别人！”拐角处正和塔矢对弈的伊角按捺不住了，出言厉声喝止道。
和谷直跳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下什么下！”
“怎么了，怎么了？”在房间里对局的奈濑和本田闻声也匆匆围了上来，一脸费解地看着满盘的狼藉。
“这家伙把越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才刚到中盘啊！”和谷指着我大叫。
“怎么可能，越智很强的。”本田淡定的声音响起，面瘫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嗤之以鼻。
伊角露出迟疑之色，转头看向对面的塔矢，像是在征询什么。塔矢轻舒一口气，停下对弈的棋局，抱臂转向一团乱的我们，声音平静：“进藤战胜越智一点也不奇怪，他的棋力不在我之下——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带他来的原因。”
我听见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他们齐刷刷将视线射向我。如果说，我方才进门的一刻，他们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转校生，那么现在，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你，你叫什么？进藤光对不对？”和谷舌头开始打结，“你这么强为什么现在才考职业？而且我也没听说过业余比赛中有你这号人物啊。”
奈濑则颓然地跌坐在地，哭丧着脸：“完蛋了，今年就剩两个名额可以争夺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叫我怎么回答呢？
还是伊角首先镇定下来，他面向大家，表情严肃，声音掷地有声：“这是进藤君自己的事，我们没有资格去质询这些问题。围棋界又有强者出现，是我们每个人都该期盼的。”说着，他转过身来面向我，向我伸出右手，眼里是我最熟悉的，宛如兄长的温柔，“抱歉，之前就该说的——欢迎加入我们，进藤君。”
后来的事，该怎么说呢。一言以概之，就是大家争抢着要和我下棋。哦，还有，越智在卫生间整整一个下午不肯出来，最后还是急着上厕所的本田踹门进去把他拖出来的。
从和谷家离开的时候，越智家里有车来接，顺道把本田、阿福和奈濑也捎上了，伊角则被和谷缠着留下来一起做晚饭，我和塔矢便结伴往地铁的方向走去。
说实话，今天我真的很开心。实力被大家认同，又找回了昔日的伙伴。想着，我望向身边的这个人，塔矢的身影被夕阳的霞光染成一片金黄，温暖得化不开。“塔矢，真的谢谢你。”我真挚地对他说，发自肺腑的。
塔矢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用不着这么客气，大家都是相互学习交流而已。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明天开始，父亲，我，绪方先生，还有其他几名棋士都要去中部棋院交流学习半个月。这段时间，你如果想找人对弈，就去找伊角还有和谷他们吧。”
半个月？我一愣。这么久？
塔矢的嘴角上扬：“等我回来的时候，职业考试预选赛应该已经结束了，到时候等你的好消息。”

第十三章
晚上回到家，明明又在，她正在厨房里帮母亲洗碗，见我回来了，忙不迭地给我热了饭菜。
“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明明脱下围裙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俊不禁。
“今天结束得早，就回来了。”我一边扒饭，一边随口答道，然后耳边响起明明的轻笑声。“怎么了？”我问她。
“小光今天的心情也很好啊。”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闪亮亮地望着我。
当然心情好。“今天我找回了很多朋友。”
“找回？”明明眨眨眼，不明白我的意思。
“对，找回。”我喝了口水，缓了缓劲，继续道，“简单来说呢，我以前有一些朋友，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把我忘了，今天呢，我们又成为朋友了。”
“哦。”明明直愣愣地看着我，“那你前几天一直提到的那个塔矢亮，是不是也是把你忘了，所以你拼命想要找回和他的关系？”
我把筷子放下，惊异地盯着明明。她比我想象中聪明多了。
“那个塔矢亮，以前是不是和你关系挺好的？”见我没回答，明明身体往前倾了一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迟疑了一下：“还行吧。”平心而论，其实连我自己说不清我和塔矢的关系算不算得上很好。你说很好吧，彼此性格中恶劣的一面偏偏在对方面前十倍放大，动不动就甩脸色，大声争吵，时不时还来个冷战；你说不好吧，偏偏又形影不离彼此牵挂。
提到性格恶劣，现在的塔矢性格倒是平和多了。今天他把我介绍给伊角还有和谷他们，为的就是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让我可以和他们对局练习，好为即将到来的职业考试做准备吧。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对了，小光。”明明拉了拉我的衣袖，“今天在围棋学校学了些基础，一会儿你陪我巩固一下好不好？”
“成。”今天爷心情好，乐意奉陪。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接到和谷的电话，邀请我今天再去他那里一趟。“今天大家都来了，一个个都在念叨你，要不赏个脸？”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心道就算你不给我打电话，我还想往你那跑呢。
到和谷家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中午了，于是直接开饭。
今天我们没有叫外卖，而是在楼下的快餐店点了几份套餐。我刚找到位置坐下，越智就端着托盘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托盘“咚”的一声敲在桌上。我叼着吸管，心道来者不善啊，果然还是在为昨日的残局耿耿于怀呢。
“你和塔矢亮是什么关系？”他的口气森森的。
“噗——”，我满嘴的可乐喷了一桌。我充分做好了和他讨论棋局的准备，可他这问的，叫什么问题？
没等我回答，越智继续追问道：“你是他的弟子吗？”我马上意识到，方才是我自己误会他所谓的“关系”了。
“怎么可能。”我额上挂下黑线，“我和他的棋风很像吗？”
越智沉默下来，显然我的回答令他无力反驳。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跟塔矢是怎么认识的？”
我心想关你屁事啊。“下围棋认识的。”我一手拿着汉堡，一手托着腮帮子，敷衍道。
“塔矢为什么会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研究会？”
因为他乐意，你管得着吗？“我在他家的围棋会所下棋时，他跟我提的。”
“你在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下棋？”
“是啊，他邀请我去的。”
“他邀请你去的？！”越智声音猛地提了上去，脸色连同声调都变了。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让我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两年前，也是我和越智，我们在职业考试的休息室里，进行着几乎同出一辙的对话。当时的我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怪异。可如今回想起来，再结合着现在的场景，当时的我和越智，现在的我和越智，简直太像为了塔矢争风吃醋了。我不禁好笑。
“是啊，在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上，他邀请我去的。”我故意拉长声调。
“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你参加了？也是他邀请你去的吗？”越智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变得惨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仿佛听见他身后世界崩塌的声音。
这还真不是。不过……我眯起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啊，也是他邀请的。”
越智呆呆看着我，然后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他跌坐下来，抓起桌上的汉堡开始大口撕咬起来，先前杀气腾腾的气势荡然无存。
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
其实，越智对塔矢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这事，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在所有年轻棋士的心目中，塔矢亮都是图腾和灯塔一样的存在。
今年四月结束北斗杯选拔赛之后，我重回塔矢家的围棋会所时曾问过他，他知不知道越智一直将他视为对手，对他相当执著。
塔矢一侧的眉扬起：“怎么，对我执著的人多着呢，我要一个个去关注吗？”
我直想举起手边的棋盒，将满满一盒棋子扣在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上。不过说到关注……“塔矢，前几天白色情人节，我棋院邮箱里女棋迷的信是不是被你给丢了？”
“没错。”
我怔住，他怎么能回答得如此坦然且理所当然。“你凭什么丢我的东西？！”我大为光火。
“不想你为了这些无聊的事情分心。”他嘴角划出漂亮的弧度，“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个头啊！我头上爆出青筋。你知道我因为一封告白信没收到，被和谷那家伙嘲笑了多久吗？！
第十四章
今日依旧是例行的棋局研讨和对局练习。中午休息的时候，和谷打开电脑将上午的研讨记录下来。我看着他电脑桌面上熟悉的网络围棋的登陆界面，心念一动。
“和谷，你也在下网络围棋？”
“嗯，下了好多年了，院生时期就开始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sai的ID？”
“sai？”和谷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转头看向我。
我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对，sai，棋力很强的。”
“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会有人起个犀牛的名字。”和谷不屑地撇撇嘴。
我心中大骂，你的“zelda”又好听到哪里去了。“那——有没有网络棋士的风格很像本因坊秀策，而且就跟秀策一样强的？”
“秀策？”和谷挠了挠头，“说实话，网络棋士中，学秀策流的很多，但是若说和秀策一样强，那是没可能的事。”说着他斜瞥我一眼，“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你是我见过的下秀策流下得最好的一个了。”
好吧，我心下黯然。佐为，他果然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
说到网络围棋，这半年来我接触的相当频繁，起因有二。一是我去年年底和塔矢怄气，发誓北斗杯选拔赛前不再去他家的围棋会所，时间便一下子宽裕出来；二是我家楼下不远处开了家网吧。
那是二月初的一天，我走进这家开业大吉的新店面，在电脑前坐下，点开网络围棋的登陆界面。我久久凝望着用户名和密码两项，有种想要输入sai的账号的冲动。然而，挣扎了很久还是作罢。
sai——就让它和佐为一起，永远成为传说吧。
不过，随着网络围棋的日益流行，作为职业棋士，我确实也应该接触接触新鲜事物了。给自己起个什么ID好呢？我寻思着。和塔矢名人一样，直接上真名？还是学塔矢，干脆起个“hikaru”？这都太没隐私而且也太没创意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胸前印着的“5”的大字，灵光一闪。我“啪啪啪”敲下键盘——gogogo——OK，多好的ID！又简单好记，又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是我进藤光。
界面载入，我拉了一下在线的ID列表，和3年前相比，ID早已换了个遍。正滑动鼠标，我的手指一下子停住，光标在一个熟悉的ID上闪烁着。
akira——塔矢？
这是下午五点，塔矢怎么会在线？不过现在的系统是允许重复ID存在的，所以也不见得一定是塔矢吧。三年前，佐为与塔矢在网络上酣畅淋漓的一局仿佛就在眼前，每一步每一步至今记忆犹新。
不管是不是塔矢吧，先邀请对局试试。想着，我便向对方发起了邀请，结果迅速被对方拒绝了。喂喂喂，怎么这么不礼貌啊。我皱起眉头，继续点了邀请，果然，对方还是一个拒绝抛了回来。
我一下子就火了，骨子里那股倔强劲儿“噌”地窜了上来。我管你是谁呢，我就不信我邀请不到你。我捋起袖子，继续邀请，对方继续拒绝，然后我接着邀请，对方接着拒绝，双方一直僵持到第20回合，对方似是妥协了，点了确认，十九路棋盘瞬间出现在屏幕上，然后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你是谁？想做什么？”
我懒得理他。好吧，其实我想理也理不了，我除了敲敲字母和数字之外，输入法是一点儿都不会用的。所以我无视对话框，直接一个黑子敲在右上角的小目上。对方迟疑了片刻，将白子下在了左下角的星上。走了十来步，我几乎断定，对方就是塔矢亮。我随后隐藏了自己的棋风，不过我想，塔矢也应该认出我来了。
塔矢怎么下起了网络围棋？我很是疑惑，然后转念一想，对呀，塔矢名人现在在国外吧，估着他是在等着和父亲对局吧。然后直至棋局结束，对话框都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我在大手合的棋室里和塔矢照面，中午还说了会儿话，但是谁也没有提起昨日网络围棋的事。
接下来几天，我每次一结束对局，就飞奔到网吧打开电脑，akira的ID有时已经在线，有时候需要等一会儿才会上来，但是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拒绝过我的邀请。有一次，我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akira才姗姗来迟。我邀请了对方，然后在输入框里敲上了我刚刚学会如何输入的“晚安”，便退出了棋局。明天，塔矢还有重要的对局呢。
我觉得，我们已经心照不宣地在每一个下午和傍晚等待对方，虽然彼此之间的对话仅有那次可怜的“晚安”，虽然他至始至终没有问过我是谁，我也没有问过他是谁。
然后直到四月北斗杯选拔赛结束，我重新回到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便再没有登陆过这个ID。再次面对面对局之后，塔矢对这段时间来的网络对局始终闭口不提。我时常凝望着他那张淡定自若的面庞困惑，难道这两个多月来陪伴我的，并不是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人吗？可我又深深明白，肯定是他，必然是他，一个人的语言可以骗人，一个人的棋风却无论如何都骗不了人。
而有另一件事，也是我直到最后都未向塔矢提及的，那就是意气用事地向他宣言四月之前再不来围棋会所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想和他下棋，想到发疯。我有多少次，差点就在对局室鼓起勇气和他说算了，我今天还是跟你回围棋会所吧；又有多少个没有对局的日子，我几乎按捺不住冲去会所找他的冲动。
所以，那两个多月来的网络对局，多多少少缓解了我的寂寥。
思路收回，此刻占据我视线的，还是和谷那张凑上来的大脸。他在我眼前挥挥手：“想什么呢，一个劲儿地发呆。”随即又拉扯嘴角，给了我一个爽朗的笑容，“你如果也下网络围棋，可以上来找我。我的ID是zelda，Z——E——L——D——A。”

第十五章
后来晚些时候，我向和谷提起了塔矢即将要参加的中部棋院的交流活动，和谷说他知道啊，每年年中日本棋院都会挑选部分优秀棋士去中部棋院或者关西棋院进行交流。说着他瞅瞅我：“你不在职业圈子里，所以不清楚。”
我心道，在职业圈子里的时候，我也不清楚啊。前年这个时候，我还跪在职业围棋的门外；去年这个时候，我还陷在不战败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今年这个时候……好吧……活该我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真论头衔战的成绩，塔矢还谈不上顶尖，这次棋院把他选上，算是对他潜力的极大认可。而且这次北斗杯，他也可以说是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了。”和谷双手枕在脑后，抬头望向阳台外树杈上叽叽喳喳的鸟群，一时间感慨起来，“不出三年，最多三年，我相信他在国内国际大赛上就会出成绩了。”说着他转过头来，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得赶快来到职业的世界啊，不然塔矢很快就会走到你望尘莫及的地方去了。”
这些话，是在曾经的和谷嘴里永远也不可能听到的。于是我的喉咙紧了一下：“和谷，你觉得——塔矢这人怎么样？”是啊，现在的塔矢亮，可以参加和谷他们研究会的塔矢亮，可以让和谷不那么讨厌的塔矢亮，和我的记忆中的他，究竟有何不同呢？
和谷“啧”了一声，一脸诡异地瞥我：“下棋就下棋咯，你好端端关心人家人怎么样干嘛？你是要给他介绍对象还是咋地？”只把我问得一脸窘迫。
“说实话啊，你要说塔矢这人不好相处吧，他大部分时间倒也客气；但你要说他好相处吧，有时候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怎么说？”
“我不是说他坏话啊，但是你别看他彬彬有礼的，其实目中无人得一塌糊涂。”
我大力点头，心道这个不用你说，我比你还深有体会呢。
“这么多年了，同龄的棋士根本没有一个能入他眼的。”和谷撇撇嘴，“包括我，包括伊角。虽然不甘心，但他确实比我们强。”
“那你们怎么会想到邀请他来参加你们的研究会的？“
“就是因为他强呗。”和谷奇怪看我一眼，满脸“你这不是废话吗”的无语，“有强者，研究会才有意思啊。”说着他摸了摸下巴，“当时研究会人比现在还少还年轻，有一半还是院生，我和伊角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邀请他的，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觉得……就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才答应的。”
“嗯？”
“正是由于是同龄的棋士，”我缓缓抬起头来，笃信地看进和谷的眼睛，“他才想和你们成为朋友。”
当晚同样的话，我也和明明说了。不同的是，回答我的一个是和谷难以置信外加不屑一顾的嗤笑，一个是明明凝神静气的专注表情。
“不过我以前认识的塔矢，是不会参加他们的研究会的。他也不会去想，和他们成为朋友。”我坐在床沿，不经意地翻着看明明带过来的围棋学校的教材。
“那是为什么呢？”明明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双手撑着下巴，腿一晃一晃的。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啊，我知道，那是因为之前他的身边有你，所以他不需要别人了。”
“啪——”围棋教材掉落在地，书页凌乱地扇动着。“明明……你……”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她，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竟然被她一语道破。
明明笑着跳下窗台，弯下腰捡起教材，然后在我眼前晃了晃：“小光，我们不谈别人了，陪我温习一下定式吧。”
第十六章
我开始听见很多声音。
有走动的脚步声，窃窃私语的对话声，还有东西敲击桌子的轻响，比起之前，愈发清晰。
而在无尽的黑暗里僵直许久的身体，也终于可以微微挪动一下指尖。
我睁开眼睛，金色光柱里灰尘粒粒飞舞，白色窗帘外是火烧云的天空，已是黄昏时分。今天是周一，我放课回家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漫画，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下楼划了两口饭，和母亲说去网吧上会儿网。我家一直是民主教育，基本上只要我不打家劫舍，哪怕成绩惨绝人寰，他们也不过多干预。不过今年初我泡在网吧的两个月，还是让母亲很是不安了一番。后来我才知道，她曾偷偷向网吧的网管打听，我是不是在网吧有个相好的，所以才整日整日待到半夜。
我在电脑前坐下，点开网络围棋的登录界面，坚定地敲下三个字母。
S——A——I——sai。
我嘴角扬起，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披着sai的马甲。
我点进了列表，滑动鼠标，一个熟悉的ID映入眼帘，zelda。嘿，和谷这小子在呢。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了邀请，对方立即接受。
在十九路棋盘跳出的同时，一个对话框弹出：“进藤？”
“bingo！”
“靠！搞了半天sai是你的ID啊！难怪吹嘘半天棋力有多强！厚颜无耻！！”和谷打字飞快。我仿佛可以透过屏幕看见对面那张充满鄙夷的脸。
年初两个多月的网络围棋间，虽然我与塔矢没有交流，但是和其他棋友逐渐建立了联系，电脑打字的本领也日益增进。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发了一个吐舌的表情过去。
和谷也不再废话，两人酣畅淋漓厮杀了一局。
一局罢了，我伸了个懒腰，活动下僵硬的颈脖和臂膀，扫了眼屏幕下方的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我正准备下机回家，列表最下方，新登陆上来一个ID——“akira”。
我关机的动作瞬间定住。塔矢？我摸了摸下巴，立刻点击了邀请的选项，然后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嘿，真有塔矢的风范，肯定是他。我继续点了邀请，结果又被对方拒绝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啊。不过我此时的心情，不复当年的恼火。我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点击鼠标，情绪也随着被拒绝次数的增多愈发高亢起来。我倒要看看，这次，塔矢要到第几次才会接受。
我没去细数，大概没有40也有30多次的时候，棋盘终于大功告成地弹了出来。果不其然，伴随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对话框。“你是谁？想做什么？”
我忍俊不禁，却和上次一样，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径直落了子。对方迟迟没有动作，约莫过了两分钟，白子才落下。
双方各走了十几步，忽然，对话框又跳了出来。“进藤？”
我一愣，这家伙不按剧本演出啊。不过既然塔矢已经认出我来，我也大方地承认了。两人闲聊了两句，然后塔矢说，继续吧。
一局快棋下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结束时才十点挂零。我问塔矢这几天晚上是不是都在网上，他说基本都在。
“那明天继续？”
“周四晚上和你下吧，明天我约了仓田，后天已经约了一柳老师。”
我怔怔望着对话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那时的塔矢，或者说那时的akira，无论多晚，每天总会抽出时间和我对局一番。时间充裕就下得精细些，时间紧张就拼一场快棋练练棋感。仿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可是我也再明白不过，现在的塔矢，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他从来就没有义务非得陪我下棋不是。和仓田，还有一柳老师的对局，一定都比和我的要精彩得多。
于是我敲下了两个字母——OK。然后按了回车。
我向后仰去，让背部最大面积地贴在椅背上，然后看着屏幕上的对话框。一直看到akira退出对局，十九路棋盘和对话框一同消失。
直看到眼睛发涩。
第十七章
我告诉明明最近在下网络围棋的时候，她很是惊诧了一番。“我记得小光你说过，还是更喜欢面对面下棋呀。”
没错，我从来都是更喜欢面对面下棋。但是围棋这个东西吧，关键不在于在哪里下，用什么下，而在于你和谁下。我开始理解塔矢名人当年败给佐为后，执意在网上再下一盘的心情。
明明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直看到我浑身不自在：“小光你怎么了，前两天还兴高采烈的，今天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的？”
我一愣。有这么明显吗？而且我该怎么回答？难道说因为塔矢不和我下棋而和仓田和一柳老师下棋，所以我很不高兴？那不用明明说我脑子有问题，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周二周三的晚上我都是在网吧度过，重新拾起网络围棋让我兴致盎然。和谷把伊角拉来和我对弈了一番，被我打得大败，连贴目赢了他八目半。事后和谷告诉我伊角为此郁卒了整整两天还没缓过劲来。
我也接受了数名网友的陌生邀请，一一将其斩于马下。面对一轮轮的披荆斩棘和势如破竹，看着屏幕右上方熟悉的“sai”的ID，让我不禁有种回到三年前那个炎热暑假的错觉。
周四晚上我早早吃完晚饭，不到六点就去了网吧坐到电脑前。我本以为会等上塔矢一段时间，没想到我刚登陆进去，akira的邀请就发了过来。待棋盘弹出时我才注意到，塔矢设定的是双方各执三小时，这对于网络围棋而言，是相当不可思议的长时间了。
我这才明白，塔矢所谓的“周四晚上和你下”，不是下下玩玩，也不是随意练习，而是实实在在的对局。他和仓田，和一柳老师的对局，怕亦是如此吧。我开始有些后悔前两天没有旁观这两场不可多得的巅峰对决了。而这两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倏地散了去。
说起来，自到这个世界以来，我和塔矢还尚未进行过如此正式的对局呢。我长舒一口气，捋起袖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全身心投入战斗。塔矢，今天我就要让你看看，我进藤光的真正实力！
这是一场漫长的角逐，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鼠标在手中粘稠得放不开。对手依旧如我记忆中一般强大到令人叹为观止，对关键环节的预见与把控，陷入危机时的定力与沉着，都与我熟知的那个他一般无二。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弱了一分捉对厮杀时的果敢狠绝吧。也正是由于这毫厘之差，最终我以一目半取胜。
墙上的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网吧里的人除了包夜的学生，已所剩无几。我将僵硬的手指从鼠标上松开，眨眨干涩的眼睛，这才惊觉由于整整一晚滴水未进，嗓子眼干得直冒火。我忙叫网管拿了瓶饮料过来。
我拧开瓶盖大口喝着，屏幕上的目数统计扎进我的眼，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与得意。其实战胜塔矢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北斗杯前后我俩在围棋会所里的胜局约是三七开的样子，我只是还没有在正式比赛中赢过他。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这却是切切实实的第一场胜利，而且是在如此严肃的一局里。
屏幕上静默如斯。塔矢既没有退出对局，也没有发来对话框。我完全可以想象此刻屏幕对面的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说起来，之前的我，第一次在围棋会所里战胜塔矢是什么时候？应该离我开始去会所并没有隔多长的时间。那天我在对局中狠狠给了塔矢一记下马威，在我仰天长笑的同时，塔矢不屑的眼神已然丢了过来：“这局我只是失误而已，你该不会以为自己下得很好吧？”
我翻了个白眼：“既然输了，就乖乖承认‘我输了’就好了嘛。”
塔矢额上暴出青筋，几乎咬牙切齿：“敢不敢现在再来一局？”
“来就来，谁怕谁啊！”我一边得瑟地拾掇着棋子，一边瞪他，“你尽管小瞧我好了，一会儿有你哭的！”
旁边棋桌上，北岛先生对面的广濑先生忍不住插嘴道：“进藤，小亮老师可没有小瞧过你啊。我们只要有人敢说你的不好，他都会第一时间很生气地反驳呢。”
我拨弄棋子的手指一顿，视线一寸寸移上塔矢瞬间变得窘迫的脸，嘴角的弧度拉大再拉大：“哟呵，原来塔矢这么维护我呀？”
“谁维护你了？！”塔矢怒吼，拾起手边的棋盒盖子作势要砸过来，耳根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我将手中一捧棋子徐徐滑入棋盒，同时再次仰天长笑起来。此刻涌上心头的，竟是比方才胜利的一刻更甚的得意呢。
对话框终于姗姗来迟。很简单的一句：“进藤，下得很好。”语气比我预想中平静很多。不过我在想，敲下这句话的塔矢，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否也和他的语气一样平静。
接着，他加了一句：“见面的时候复盘吧。”
“好。”我敲下。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抬头看向时钟，已经十二点半了，委实不早了，再拖下去，明天上午的课八成要一睡到底了。我刚准备和他说先下了，对话框又跳了出来：“这周末我们休息，父亲准备在这头办一个小范围的研究会，芦原先生说他会过来，你要不要和他一起过来？”
我眼前一亮，好呀，立刻发了个“我来我来”的回复过去。塔矢把芦原的联系方式给我，然后问我要了家里的座机和地址，告诉我周六一早芦原会开车到我家接我。
说完，两人便互道了个晚安，各自下线。

第十八章
周六一早，芦原果然如期而至。我盯着他一个大男人缩在小小的MINI里，嘴角直抽。芦原坐在驾驶座上挠头大笑，说他由于回来的时候需要绕道静冈一趟，所以干脆就开车去了。
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上，拉过安全带。
这时芦原明朗的笑靥转了过来，眼睛弯弯的：“进藤和小亮真是很好的朋友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我不禁愕然，拉着安全带的手定住。朋友？如果换做以前，有人和我说我和塔矢是朋友，我一定不会觉得奇怪，且不论关系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朋友是一定的。
而如今……严格说来，我和这个世界的塔矢认识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说到朋友，总是勉强了点，更何况还是所谓的“很好的朋友”。于是我继续将安全带的插口扣进去，拉扯嘴角，不置可否地冲芦原先生回以微笑。
芦原并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波动，他发动了汽车，一边握着方向盘往前开，一边神采奕奕地继续道：“进藤你棋下得好，和小亮又是同龄人，我看得出来小亮很高兴。这么多年了，他身边一直缺这么一个人。”
喂喂喂。我脸上一阵发烫。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貌似母亲给邻家姑娘做媒时也是这么说的。
芦原丝毫未觉我的窘迫，接着乐呵呵地说：“这次小亮叫我来接你一同去名古屋时我可是小吃了一惊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别人这么上心。”说着他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我无语地扶额，把脸拗向窗外，心道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
我上一次来到名古屋，是今年的一月，乍暖还寒的初春。当时我跟着冴木前辈一行人参加中部棋院组织的大型公益活动。我本是和冴木住一屋的，但第二天吃完晚饭，他突然说晚上被塔矢名人门下的芦原拉走有活动，不知几点回来，让我干脆和芦原换房间，免得吵我睡觉。
冴木将芦原的房卡塞到我手心，笑得一脸谄媚：“芦原可是一个人住，多好。”
我心想，一个人住还能安静些，便欣然答应。可当我拖着行李箱推开房门时，熟悉的背影一下子映入眼帘。此刻塔矢正穿着浴衣在整理桌上的物件，他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洁白的颈项。我的心脏，倏地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今天下午新到了几名关东棋士，可我没想到赛程安排得满满的塔矢也来了。塔矢回头看见是我，也是一愣。
自打去年年底我负气从会所离开后，我们几经艰辛才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倏地拉远了开来。虽然平时在棋院遇见时仍会交谈，但这样面对面站着，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我不知道塔矢是否留意到我依旧在关注着他的每一局，而我也时常在手合的对局室里察觉到熟悉的目光驻留在我的身上。
我见过塔矢的很多面，穿着校服的他，西装笔挺的他，一身休闲的他，可我唯独没有见过浴衣加身的他。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刚洗过的头发有着润湿的光泽，水珠在发梢凝成水珠，在宾馆的暖色灯光下反射着点点柔光，白皙的面庞还笼着浴后的红润。我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眼睛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搁。
“进藤你……”塔矢打量着我身后拖着的行李箱，语气有些迟疑，“是在找地方住？”
我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脸愕然地瞪着塔矢：“对呀，塔矢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芦原前辈的房间啊。冴木前辈让我和芦原换个房间，还说他是一个人住呢。”
塔矢顿时露出恍然的神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下午报道的时候，组织方说就芦原先生房间还有空床位，就让我搬进来了。”
好吧，各种巧合。我丢下箱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哭笑不得。
“……”
“……十五之十七……”
“……三之十五……”
“……四之十三……”
我微微挪动了一下指尖。
为什么……会有念棋谱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哪一局……
我缓缓睁开眼睛，挡风玻璃外是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芦原一边开着车，一边乐颠颠地哼着歌。他余光扫过我：“哟，进藤你醒啦？”
我按着发涨的太阳穴，神智还有些恍惚：“这是到哪里了？我睡了多久？”
“快到名古屋啦，还有二十分钟的样子。”
我一愣，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记得前一分钟还跟芦原聊天来着，怎么一转眼就睡了过去。“那个……芦原前辈，你刚才有跟我说话吗？”
“没有啊，看你睡得好香，我就没打扰你。”
“那……你有念棋谱吗？”
芦原将脸转向我，满脸迷惘：“我好端端的念棋谱干嘛？”
是啊，不过是个梦罢了，八成是下棋下魔怔了。我不禁苦笑。可是，梦中的那个声音，竟让我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有种若有所失的怀念。
我将车窗摇下露出狭小的缝隙，让爽朗的风吹在我的面颊，想吹走这莫名的感伤。
后视镜里，高速两旁的绿化带和广告牌飞快地向后驶去。
第十九章
到了名古屋，我们径直去了塔矢他们下榻的酒店。到酒店已是中午，我和芦原办理完入住手续，就和大家一起在自助餐厅用了中饭。
下午两点，研究会准时在酒店一间和室里开始。今天到场的人确实很少，只有塔矢名人，绪方，塔矢，芦原，还有我五个人。今天讨论的是上周末刚结束的仓田和一柳老师棋圣头衔挑战赛的第二局。仓田以两目半的优势取胜，赢得相当漂亮。
由于人少，今天棋局讨论得愈发深入透彻，大家发言的次数也比平日多上很多，我也适时发表了不少自己的独到观点。我看到塔矢名人有几次微微颔首，脸上颇有赞许之色。而塔矢，今日明显比往日要沉默许多。
其实自打中午见面以来，塔矢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过，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一刻。此时他正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凝视着盘面，眼睛藏在长长的流海之后，让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我心中泛起五味杂陈，他果然，果然还是相当在意上周的那场失利啊。
五点，研究会准时结束。芦原连声说好久没见老师了，硬是缠着塔矢名人去隔壁房间对弈。偌大的房间里，此刻就只剩下绪方，塔矢，还有我三个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气氛有些凝重。
还是绪方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语气淡淡的。“小亮，你上周在网上的三局我都看了。一柳棋圣最近的状态很差啊，头衔战上输给了仓田，网络上又输给了你。”绪方抱着臂，视线直直射向塔矢，可我却有种错觉，他分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可你，又是怎么回事？输给了仓田，还有——”绪方推着眼镜，锐利的视线蓦地朝我斜瞥过来，“进藤。”
我看见塔矢依旧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原处，十指在膝上慢慢收紧，嘴角有着倔强的弧度。“我没什么可说的，那两局我并没有失误，输得心服口服。”他的语气依然那么平静，可我分明听见其下牙齿磨砺的铿锵声。
“哦？”绪方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不如进藤咯？”
“我没有！”塔矢猛地抬头大吼出来，那双始终如水如练的祖母绿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焰，喷薄着，叫嚣着。他按在膝上的双手连同他的身体在颤抖：“我说心服口服，是因为我无法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不如进藤这种事，我想都没有想过！”
说着，他“嗖”地站起，快步走向门口，手搭上和室的门的同时，他将面庞微微转向我，长长流海下的脸色阴骇得吓人，声音沙哑：“明天我们再对局一次，明天的我，就绝不会是上周的我！”然后猛地拉开门，大步迈出去，将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这家伙，果然是不甘心得要死啊。我耸耸肩，转过头来，却看见绪方正直直盯着门口，脸上露出颇为意外的神色。“小亮他……竟然生气了。”绪方的眼镜片泛着白色的反光，喃喃自语，“第一次见他输棋后这种反应。”
我一怔。他不一向都是这种反应吗？
绪方将视线从门口收回。“小亮是个很冷静的人，他输棋之后，或者沉默，或者反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发这么大火。”说着，绪方眯起眼睛凝睇着我，那双狭长的眼眸里闪着兴会淋漓的神采，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弧度，“进藤光，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存在啊。”
就在我被绪方打量得浑身恶寒的时候，他突然指了指棋盘：“要不，我俩现在来一局？”
切！来就来，我还怕你不成。
开局转入中盘。绪方收起执子的手，将指尖按在唇上，审视着盘面，表情颇为凝重：“果然比我们上次在棋院对局时要强上不少，你击败小亮并不是侥幸。”然后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凛然的视线一格格移上我的面庞，“即便如此，我依然坚持现在的你还不如小亮。如果眼前有一场举足轻重的对局，我还是只会放心交给小亮，而不是你。”
看着我略带愠色的表情，绪方继续不紧不慢道：“说到对围棋的洞察力，你确实已与小亮难分高下。但是——你的棋比他浮躁，所以你的发挥远不如小亮稳定。”他用手掌在棋盘一角画了一圈，“比如这里，你就太过急功近利了，我若想攻破，是轻而易举的事。”
“进藤，”绪方的口吻倏地柔和下来，变得意味深长，“一个人的洞察力可以凭借高超的天赋，但一个人的心态和定力，却必须依靠长年累月的磨砺。你下棋时日尚短，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沉淀。”说完，他起身站直，抖了抖西装下摆，“这局就到此为止吧，我相信你也已经看到了结局。”
当绪方拉开和室的门，如塔矢方才一般想要迈出脚步时，我在他身后喊住了他。我端坐在地上，抬头看他，表情异乎寻常的严肃。“绪方先生，我承认你说我浮躁——这也是我自己一直在克服的。但是，有一点，我并不认同。”
我看见绪方的眉间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蹙起，狭长的眼眸也微微睁大了几分。
“我并不认为，所谓的洞察力，靠的就是什么天赋。”那是佐为消失后，我多少泪水打湿衣襟间痛彻心扉的感悟，那是我无数个不眠之夜面对棋盘时呕心沥血的总结。
“我也从不认为，少下几年棋，是什么羞耻的事。”虽然我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分奢想自己若能像塔矢一样，打记事起就接触围棋就好了。我时常悔恨儿时少不更事的自己，若能跟着爷爷，再早一些学习围棋就好了。
就不至于像现在，下棋的时间，似乎一直一直都不够用啊。
绪方沉默着凝望我许久。终于，他张启了双唇，声调是前所未有的诚恳：“抱歉，方才是我失言了。”然后，他微笑着看着我，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果然，你和小亮一样，都是如此骄傲的人啊。”

第二十章
我用完晚餐走出自助餐厅，一眼就看见塔矢正抱臂倚在门口。
“晚上有空吗？”他冰冷的目光转向我。下午的怒容此刻已在他脸上褪去，然而那张冷峻的面庞再不复往日谦和有礼的儒雅笑靥，也不复上周四晚输给我后对话框里的友善大度。我仿佛听见他戴了十六年的优雅面具裂开一角的轻响。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那对上周四那局进行复盘吧。”说完，塔矢将抱起的双臂放下，头也不回地走向下午研究会的房间。
说起来，我和现在的塔矢在他家的围棋会所里复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今日的气氛却与往日明显不同。虽然他依旧面沉似水，但我看得出，他心里压着火。
“我的优势是从这里被你逆转的，”塔矢指着右上角的胶着盘面说道，“如果我这里可以再大胆一些，从‘小飞’改成‘大飞’，形势就会不一样了。”
“不不不！”我连连摇手，“跟这里没关系，你从开局时结构就不好，被我反超是早晚的事。”
“我开局结构哪里不好了？“塔矢脸色一凛，声调提了上去。
“棋型薄啊，你太专注于右上角一块的死活了，结果忽视了全盘。”
“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我是故意留了空挡诱你来攻的！”塔矢横眉怒视我，大声吼道。然后话音刚落，他似是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噤声。他激愤的表情一点点消散下去，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他将眼眸低垂下去：“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不啊，”我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微笑，“这样的塔矢，很真实呢。”我相信我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
我欣赏这个世界的塔矢。棋盘对面，仿佛不是十六岁的青涩少年。他的礼貌，稳重，气度，已全然超越了他的年龄。
只是……我时常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会突然怀念起那个坏脾气的塔矢亮，那个会瞪着眼睛跟我计较究竟说了几句“原来如此”的塔矢亮，那个会冷笑着嘲讽我怎么会下出这样一盘棋的塔矢亮。
听见我的话，塔矢的肩膀微微一震，他抬起眼睑，眼睛快速眨了两下，表情颇有些意外。他凝望着我，唇翕动了一下，貌似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继续吧。”塔矢将视线移回棋盘。往日冷静自持的神色，再度回到了他的脸上。
服务员提醒我们和室十点关门的时候，我和塔矢刚好结束复盘。我收拾完棋子，将棋盒扣在棋盘上，然后揉了揉僵硬的臂膀。
塔矢支起腿站起来，望了我一眼，表情紧了紧，似是想到了什么：“进藤，你现在打算睡觉吗？”
“不啊。”我直起身子，左右活动一下颈脖，“还不困呢。”
“要不改到今天吧。”塔矢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郑重起来。
“什么改到今天？”
“对局啊。不用等到明天，今晚就开始，如何？”塔矢将双臂抱起，目光直视我，眼里一片肃杀。
我嘴角划过笑意，正合我意：“好啊，去哪里？”
“去我房间吧，屋里有棋盘。”
塔矢推门让我进去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不由愤愤不平。不愧是高端棋士的学习交流啊，棋院安排的房间也是如此高大上。
宽敞明亮的房间外侧立着一排光洁的落地窗，俯视可以望见名古屋绚烂的夜景，房间正中央一张king-size的大床高贵奢华，一圈真皮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安静地摆放着一张木质棋盘和两只棋盒。相比之下，我上次来名古屋参加公益活动时住的，还有今天和芦原先生开的标间，简直就是狗窝。
换了拖鞋走进屋内，塔矢烧起了热水，然后拉开茶柜下的抽屉：“想喝点什么？咖啡？绿茶？还是红茶？”
“白开水就行。”我大大咧咧往沙发里一坐，结果整个人都陷了下去。
塔矢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又给我端了杯热水过来。我望着对面那人优雅品茶的姿势，心道现在的塔矢还真是讨喜多了。
北斗杯前在他家集训时，我跟塔矢说了句“水壶没水了”，结果被他一句“没水你不会去烧啊”直接给吼了回来，哪有半点作为主人的自觉。最后还是实在看不下去的阿社去厨房烧了热水。
想到这里，我不由往沙发里又缩了缩，仰头望向天花板上吊着的璀璨的水晶吊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和塔矢正下得难分难解。塔矢也不知是注意力太集中没听到，还是压根儿没想理，连头都没抬。
门铃持续地叫嚣着，我只得起身开门。门外的墙上倚着歪歪倒倒的芦原，我看着他满脸傻笑，外加一脸潮红，就知道这家伙今晚肯定又跟着绪方鬼混去了。他响亮地打了个嗝儿，喷出满口酒气：“进藤，就猜你小子在这里。你几点回去？”
我捏着鼻子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回道：“还没下到一半，早着呢。”
芦原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挠了挠头：“不会吧，我可是最怕人打扰我睡觉的。”
我心中大骂。我还不想和你这个酒鬼住呢，你好意思嫌我？
“进藤，要不这样吧，今晚你干脆就睡……”芦原瞅了眼房间正中央那张醒目的豪华大床，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吞了下去。
我听见身后有棋子摩挲棋盘的脆响，转头看去，塔矢正在整理盘面。他的语气很平静：“芦原先生，你睡我这里吧，今晚我去进藤的房间。”
第二十一章
我们把棋盘和棋盒搬到我的屋里继续对局。我暗自吐槽，塔矢也真舍得，放着高大上的房间不住，跑来睡这狗窝。
我瞅了瞅对面那人凝视着棋盘的专注眼神，心道对这家伙来说，坐在金山上下棋，和坐在垃圾堆上下棋，怕是一样一样的吧。一张棋盘，两盒棋子，外加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便是整个世界了。
年初同在这家酒店相遇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同样装潢的房间，同样面对面的两个人。当时我正蹲在地上埋头整理行李，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向塔矢喊道：“喂，塔矢，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住在一个房间吧，所以……”
“所以？”塔矢不解地转头看我。
“所以，”我一本正经地板下脸来，“塔矢你老实告诉我，你晚上睡觉有没有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或者梦游的坏毛病？”
我扯开塔矢瞬间砸在我脸上的毛巾时，看见的是他无比不屑的表情。我放声大笑起来。
“晚上棋院有安排吗？”沉默了一会儿，塔矢臭着脸问我。
“明天上午有活动，所以今晚放假。”我把行李箱合上，推到了房间一角。
“下棋吗？”于是在下一秒钟，我们异口同声地问向对方。话音落下，我们望着彼此怔了怔，接着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们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疏远而拉开距离；我很高兴，我们依然保有彼此间深深的默契。
“那我去借个棋盘。”我正欲起身，却见塔矢摇头道：“不用了，今天下盲棋吧。”
“盲棋？”我一惊。
“怎么，怕了？”塔矢挑衅地扬起眉。
“正好！我求之不得！”我怒目而视，随即嘴角勾起，心道塔矢你这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还踩上两脚啊。我对自己超强的记忆力一向颇为骄傲，而在和谷的研究会里我所向披靡的盲棋胜绩更是坚定了我的信心。
“四之十六，左下，星。”说时迟那时快，塔矢的第一步已然落下。他平躺在床上，把手枕在颈后，闭上了眼睛。
我撇撇嘴，坐在床沿，也全神贯注地合上了眼睛。
“十七之四，小目。”
“四之三，小目。”
“十六之小七，小目。”
……
“十五之十四，靠。”走完第五十五手，塔矢那头陷入了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我忍不住睁开眼睛，望向对面床上躺着的对手。暖色灯光映照下，此刻的他正紧锁着眉头，显然进入了长考。
我忽然发现，塔矢是真的很好看的，在男人看来过于俊美的脸型，鼻子是那种坚挺的直，长长的睫毛因为思考在轻微颤动着。
“十四之十三，长。”塔矢终于开口，然后似是察觉到我的注视，他睁开眼睛，将疑惑的视线转向我，“怎么了？”
我没来由的一慌，赶忙移开视线，本想通过继续对局掩饰这片刻的尴尬，张嘴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就因为这瞬息的失神，脑中记着的盘面刹那间支离破碎。
看着我张口结舌的表情，塔矢瞬间了然。他抱臂坐起，一脸鄙夷地臭我：“进藤棋士，请问这才走几步就记不得了？”
我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地跳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都怪你一直不说话害我分神！”
“你自己水平烂还好意思赖我？”
“刚才这么简单的一步你都要想半天，我看你早就记乱了！”
“谁说我记乱了？要不要我现在就复盘给你看？！”
“@#￥%……”
“@#￥%……”
对局已经进入尾声。我盯着十九路棋盘，一眼看到了结局。只要官子阶段对方不出现失误，我将以一目半的差距落败。而此刻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是不可能失误的。
“还要继续吗？”塔矢挑眉问我，嘴角噙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切。我撇撇嘴，丢下指尖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
“如果输了，不是应该老实承认‘我输了’吗？”塔矢傲慢地抬起下巴，满眼都是一雪前耻的快意，先前的愤懑早已荡然无存。
我怒视面前这张神采飞扬的脸许久，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输了。”
收拾完棋盘，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竟然快三点了。已过了瞌睡的点，此刻睡意全无，脑子清醒得要命。我摸了摸肚子，有些饥肠辘辘。
“喂，塔矢，”我冲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塔矢喊道，“你饿不饿？”
塔矢一愣：“我倒是不饿，你饿了？”
“是啊是啊，我快饿死了。”我点头如捣蒜，随即满脸期待地望着对方，“我知道旁边就有一家24小时的拉面店，我们去吃宵夜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的对手比第一天强上不少，不过还是被我在中盘轻松拿下。转眼就是第三天，与奈濑的对局。
奈濑早早便来了，在我对面端坐下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橘色的T恤外加深蓝色的牛仔裤，整个人显得飒爽英姿。她的眼睛依旧弯成月牙，脸上的笑靥一如既往的明媚：“今天研究会的朋友都来了。所以，明知胜利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可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今天能够战胜进藤，就能第一次以三胜的成绩昂首结束预选赛呢。”前两天的预选赛她表现得很好，直下两盘。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蓦地凝固在脸上，语气一下子放缓下来，瞳孔里透着作为棋士的杀气腾腾：“进藤，我也是能够下出漂亮的围棋的。”
是的，研究会时我就清楚地知道，奈濑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比起两年前职业考试中与我对弈时要好得多，几乎判若两人。只是，如今她面对的我，与两年前的进藤光，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我望着对面那张在一瞬变得斗志昂扬的脸，看着她水灵剔透的眼眸中熠熠生辉的光芒。我用指尖摩挲着扇柄木质的纹路，用扇面在棋盒上方画了个圈。前两天的对局，我谨慎起见一直没有发挥出全部实力，于是今天，就让我以最完美的姿态来回应你的勇气。
此时对局铃声响起，我们面对面低下头去：“请多多指教。”
之后的棋局毋庸多言，我毫无悬念地全面压倒，奈濑在行至中盘时投子认输。
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完“我输了”之后，奈濑低垂着头久久没有抬起，我看见她的双肩在一耸一耸地起伏着。
“终归……还是输了呢……”她的声音里带上哽咽，满是不甘，却没有悔，没有怨。
“可……无论输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哪怕每年都从预选赛开始也没有关系……”
“我……我还想一直下着围棋……”
晶莹的眼珠一颗颗滴落在她扶在双腿的手背上，如一朵朵透明的花嫣然绽放。
棋院老师走过来，将奈濑扶出了房间。对局室门口，伊角，和谷，本田，阿福，越智一行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本田与和谷把呜咽不止的奈濑扶进了休息室。
我跟在后面出来，望见门口立着的伊角，忽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将头拗向一边，嘴里满是苦涩：“抱歉，伊角，我……”
“进藤，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伊角打断我，“取得该取得的每一场胜利，这是你作为棋士的骄傲。”
我转过头来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眼里作为兄长温柔的霞光。“进藤，继续赢下去，以全胜通过职业考试。而奈濑的骄傲，将由她自己来守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今日的对局逐渐走向尾声。而对局的人群，也三三两两散了出去。这其中，有三场皆胜提前取得出线资格的，也有三场皆输提前退出战场的。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电话给家人报喜，也有人低垂着头满脸沮丧。
我看见一个目测三十岁的中年人，坐在对局室的门口，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嚎啕大哭。一个伟岸的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得像个孩子。而我那么清楚地知道，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一定都不止一次地，为了围棋，洒过热泪。
两年前的我，此刻正陷入自顾不暇的危机中。而如今的我，终于可以自若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条路有多少人走过，极少数的佼佼者与幸运者们迈过它到达神圣的彼岸，但更多人，成为职业围棋门前的匆匆过客。
我想起椿大叔在机车上留给我的话。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他是否还能记起，曾经为了梦想，将汗水洒在那年秋天的风里。
第二十六章
由于越智家里有车，大家便委托他把平静下来的奈濑送回家，其余的人看时间尚早，便齐齐去了和谷的公寓。
和谷本来说要给我办一个小型PARTY，庆祝我三战皆胜，提前拿到正式考试的入场券，不过他瞅了我两眼，挥了挥手还是作罢：“算了算了，这种比赛你输了才真叫见了鬼呢。”
大家两两捉对厮杀了几局快棋，到了饭点便叫了KFC的外卖。和谷一边大口啃着鸡腿，一边漫不经心地告诉我说，昨天塔矢在网上和他下了一局。
塔矢？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口一颤，嘴里啃着的汉堡顿时没了滋味。
“说起来，塔矢他还在名古屋吧？”
“嗯。”我低头盯着手中的汉堡，闷闷地回答。
“快回来了吧？”
“不知道，应该吧。”我语气淡淡的。塔矢走之前说会去两周，这样算来，确实也该回来了。
“不过也怪，虽然我之前有在网上和他对局过，不过他主动邀请我，这还是头一次。”和谷塞得满嘴，鼓着腮帮子嘟噜着，“对局完了之后，他还问我你前两天预选赛的情况呢。”
我心中“咯噔”一声，立马转过身去瞪着和谷：“问我？”
“是啊，他说本来想直接问你的，但是看你一直没在线，就顺便问问我知不知道了。”
说着和谷连啃了三口鸡腿，我的心脏跳了三拍，我把手中的汉堡放下，颤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说，第一天你赢了,第二天我也不知道。”和谷把啃得光秃秃的骨头丢进垃圾桶里，然后抓起餐巾纸擦了擦手，“我还跟他说你换ID了，不过这两天你的新ID也不见上线啊。”
我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嗯，先不玩了。以后还是多跟你们面对面下棋吧。”我心中盘算，在职业考试通过之前，网络围棋就不再下了。虽说换了个ID，但是以我现在的实力，没过两天肯定还得给人盯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大大咧咧的进藤光了。
“对了，”和谷突然笑得一脸奸诈，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似的直乐，“下午在棋院等你们的时候，我和越智说了这事，他气得脸都紫了。哎哟，想起来可有意思了。”我斜瞥着和谷龇牙咧嘴的模样，顿时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我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和母亲说句晚饭吃过了便准备回房。母亲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告诉我下午有人打电话找我。
有人找我？我心下嘀咕，这大暑假的，有谁会找我呀。
母亲说，她告诉对方我还没回来，叫他九点以后再打。
我点了点头，也没往心里去，径直上了楼。
我刚换完衣服爬上床，展开折叠棋盘准备打谱，便听见母亲叫我的声音。我推开房门往楼下看去，只见许久不见的明明手中牵着狗绳，正站在玄关处冲我笑。
我把明明邀请上楼，她坐在我床沿，托着腮帮子脸上笑眯眯的：“小光你职业考试预选赛结束了没？”
“结束了。”
“赢了？”
“必然。”
“哇！”明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满眼都是崇拜之色，“小光你这么厉害啊。”
我撇撇嘴，心道这种程度的对局，正如和谷所说的，我输了才真叫见了鬼呢。
“那接下来小光还要参加正式考试？”
“是啊。”我点点头，“一个多月后，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开始。”
“通过之后，小光就是职业棋士了？”
“嗯。”想到这点，我不禁有些兴奋。
明明垂下头忽然没了声响，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笑容有些勉强：“总觉得……小光很快就要走到我够不到的地方去了呢。”
“不会呀，就算成了职业棋士，我也还是我。你要是想下指导棋，可以随时过来找我，绝不收费。”我得意地勾勾嘴角，好像自己已经当上了职业棋士似的。
明明闻言也掩嘴笑了起来。
正笑着，楼下又响起母亲的声音：“小光，下午那个电话又打过来了哦！”
我应了一声，匆匆下楼。我接过母亲手中的话筒，“喂”了一声。话筒里传来我无比熟悉的，却让我万万没想到此刻会出现在我耳边的声音：“进藤。”
是……塔矢……我全然呆住，握着话筒的手在下一秒钟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塔……塔矢？你……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语气很平静：“今天预选赛的前三场比赛已经结束了，我就想问问你的情况。”
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果然，正如和谷所言，塔矢他，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战况呢。我掩住话筒，咽了咽喉咙，努力平复着情绪，竭力让语气显得自然：“嗯，三局都赢了呢。”
“恭喜。”塔矢含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完全可以透过这个声音，想象声音的主人此刻在电话彼端脸上露出的笑意。然后他继续说道：“其实我前两天就想问你，但是你好像一直都不在线。”
我的脸一阵发烫。“那个……前两天一直期末考试来着，然后这两天也有比赛，就没去网吧。”
“嗯。”塔矢似乎并不在意，接着说道，“我和父亲，还有绪方老师周一一早就会回东京了。”
“那……我周一下午去会所找你？”
“好。”
又聊了两句闲话，互道了个晚安，我撂下电话。
我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楼梯上。我望着脚下地板的纹路，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这几天我都怎么了？好端端地闹什么别扭，没来由地耍什么脾气？就是因为他下棋没空和我去热田神宫？就是因为他没有答应陪我去商城区？
进藤光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我在心中暗骂一句。之前早已下定决心竭力去弥补这三年多来的空白，而我竟然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垂头丧气了一周！更何况塔矢他分明是在意着我的，和之前一样，把我视作他重要的对手与友人。
正想着，有脚步声在我耳畔响起。明明粉色的小拖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在我身边坐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呢……”她握着脚边的台阶，喃喃道。
“什么不可思议？”我扭过头去。
明明将视线缓缓转向我，一向藏不住事的脸上此刻却交错着阴晴不定的深邃：“小光，你这段时间以来，好像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是为了这个叫做塔矢亮的人。”
我呆住。
还没等我来得及有所反应，明明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想赶走满腔的惆怅：“我这几天有上网看他的新闻，没想到他是个名人呢。”
“嗯，他很有名的。”我怔怔回答。
“这么有名的人，小光你之前是怎么认识的？”明明将目光灼灼射向我，直看得我一阵发慌。
“就是……下棋的时候认识的。”我匆匆偏开对上的视线，给了一个敷衍的答案。
明明也没再追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道：“从照片上看，是个很帅的人呢。”
我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嗯，是蛮帅的，准确地说，是很好看。
“他应该很受女生欢迎吧？”
我一愣：“也许吧。”冴木和和谷有时候还会跟我开开桃色玩笑，而这些东西，塔矢是断不会和我提及的。而他的围棋里，也从未见过掺杂着其他什么颜色。
明明侧着头，目光在我面庞打了两个来回，眼睛眨了眨，将视线收了回去：“我看网上对他评价都很高呢。”
“是啊，他确实很厉害。”我嘴角翘起。
明明苦笑了一下：“好像是……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的人呢。”说着她垂下头去，流海滑下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只能看见她嘴角勾起的弧度。
我一呆，随即大笑起来：“明明你选错目标啦！你把围棋学校里的大爷大妈当成目标就好了，超越塔矢这种事，根本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说着，我身体弓起，将双手合拢在身前，望着面前的玄关，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说实在的，虽然我嘴上不饶人，但是我心里明白。赶上塔矢——这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但是超越他——”我耸了耸肩，“不知终其一生，能否达成。”
明明也不再言语，又陪我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十七章
“……六之十六……”
“……三之十七……”
“……四之十六……”
又是……同样的声音……
又是……在念棋谱……
我手指挪动了一下……
然后……有一双手覆盖上了我的掌心……摩挲着我的指尖……
很……温暖……
我缓慢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白色窗帘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明媚，耳边传来紧一声缓一声的蝉鸣，还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铛声从窗下穿行而过。
我揉了揉眼睛，撩开窗帘往外看去，街上少女的裙摆摇曳和巷中孩童的嬉闹声拉扯出这慵懒而漫长的夏季。已是盛夏时节。
吃完中饭，我便背包出门，赶赴阔别两周的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今天是周一，是职业考试预选赛的最后一天，同样也是塔矢他们从名古屋回来的日子。
我在会所等了没一会儿，塔矢便来了。他终于脱下了长袖衬衫，换上了一件灰色的休闲T恤，整个人显得随意又落落大方。我俩见面闲聊了两句，便对局起来。其实我从名古屋回来才一周的时间，可我望着棋盘对面正凝神思考的对手，竟然有种久未谋面的怀念。
由于是工作日的午后，会所里人并不多，北岛先生熟悉的大嗓门不在，广濑先生也不在。市河小姐很贴心地给我们送来了煎茶和甜点，今天是我最喜欢的抹茶蛋糕。
我一勺勺舀着蛋糕，一边看着对面正轻抿茶杯的塔矢，感觉时光仿佛还停留在那个阳春四月的午后。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略显寂寥的下午，也同样没有北岛先生颇具特色的大嗓门。我也是如此捧着茶点，棋盘对面的塔矢也是这般一口口地噙着茶。当时我正眉飞色舞地向他描绘河合先生所在的围棋会所里形形色色的人们和令人忍禁不俊的趣事，直说得手舞足蹈。
塔矢一直在低头喝茶，看上去很是意味索然的样子。可是我却看得明白，从他偶尔瞥过的眼角的神采，还有微微挑起的眉梢，都预示着他正听得兴致淋漓。
就在他眉梢第五次微微向上扬起三毫米的时候，我将身体倾过去，勾起嘴角：“怎么样，有兴趣到这家围棋会所看看不？”然后在他那双灵动的眸子缓慢抬起的刹那，冲他吐了个舌头，同时狠狠拍桌道，“可我才不会带你去呢！”
望着塔矢错愕的表情，我顿时有种解气的快感。要知道我上次在会所提及要带塔矢过来时，河合先生他们欣喜若狂的癫狂，成功地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想与塔矢分享的念头瞬间扑灭。
看着我得意洋洋的表情，塔矢也恍然明白我方才是在戏耍他来着，于是毫不客气地丢了一个卫生眼过来。
不过说到围棋会所……我瞅了瞅周围刚重新粉刷的墙壁，突然起了好奇：“塔矢，你家除了这家围棋会所，还有别的产业不？”
“有啊。父亲投资过一所围棋学校，还赞助过一些业余比赛，我记得海王中学也有父亲的股份在。”
哇哦——我的眼睛瞪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塔矢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啊。我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塔矢，我第一次为你不是女的而感到痛心疾首。”
塔矢端着茶杯的手定在胸前，警惕地斜我一眼：“你想说什么？”
“你要是女的，我就把你娶回家，那样我可以少奋斗多少辈子啊！”我相信我此刻捶胸顿足的悲痛一定异常真切。
回答我的是茶杯上方，塔矢一瞬露出的鄙夷眼神：“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会答应嫁给你？”
“必须的，我这么英明神武，你为什么不嫁？”
“你有吗？”塔矢嗤笑着白了我一眼，垂下眼睑抿了口茶。然后他盯着水面的波纹愣了愣神，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嘴角划过浅笑。“如果你是女的，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把你收下。”塔矢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意。
“哎？为什么？”
“因为你好养活啊，一碗拉面就能打发了。”
我将勺伸进嘴中，感受着清淡的甜意在口中丝丝化开。原来曾几何时，我与塔矢也相互开过这般无厘头的玩笑。现在想来，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伤。
“塔矢，”我把手中的碟子放下，郑重看进对面那双因我的呼唤抬起的绿宝石般的眼眸，“我知道一家特别有意思的围棋会所，有兴趣去看看不？”
“围棋会所？”塔矢噙了一口茶，眨了下眼睛，“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嗯……比这里要寒碜不少，然后人也杂一些。”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努力寻找着差异，“不过大家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人，所以相处起来也就更加随意一些。”
“你之前就是在那里下棋的吗？”塔矢端着茶杯，颇为好奇地继续问道。
“嗯嗯。”我大力点头，“我在那里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棋，实战经验也是从那里开始培养的。”说到这，我脸上顿时有了神采，像打开了话匣子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是和两个朋友一起去的，我们进门就跟老板说，我们要打团体赛，输了免入场费，赢了我们负责清洗全场的棋子。”
“然后赢了？”
“必然啊！大杀四方！”
“你是主将？”
“不啊，”我摇摇头，“我当时是三将。”
塔矢抿茶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他眯起眼睛：“你那两个朋友比你还强？”
我心中一凛，心道差点说漏嘴了，赶紧堆笑：“那是之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弱啦。”
“现在你那两个朋友呢？”塔矢继续追问道，脸上的好奇不减反增。
“唔……已经不下围棋了。”我随口搬了个答案，心中暗暗吐槽他俩已经成为职业棋士了，而且整天就在你身边转悠呢。
说着，我低下头去，一眼瞥见桌上摆着的刚吃完的空碟子，心口猛地一痛。我语气中蓦地带上苦涩的味道：“不过……这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会所的人，早就记不得我了吧。”
听我这么说，塔矢脸上不由露出费解之色：“既然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我给他问得一愣，不由语塞。我怔怔地望着塔矢，望着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祖母绿色的眼睛，直望到心里发痛。“因为……曾经是朋友，”我缓慢张启着唇瓣，“所以，即便对方把我忘记了，我也会惦记，也会牵挂。”
为什么，我没有早些把塔矢带到他们面前？如果当初的我不这么任性，现在也就不会这么遗憾。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开始发酸。然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移开视线，干笑了两下，伸手整理起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抱歉抱歉，貌似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呢，就当我没有说过吧。我们继续下棋。”
然而，塔矢的目光却并没有从我的面庞移开，他握着茶杯把手的动作也并未因我的提议而有任何变化。“我们去看看吧。”他忽然道。
我整理棋盘的双手僵住，目光一寸寸上移。
对面那人此刻正带着浅笑凝望着我：“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就去你说的那家围棋会所看看吧。”
第二十八章
走过熟悉的街道，拐进熟悉的单元楼，迈上熟悉的电梯。我在即将推开门的刹那收住了伸出的手臂。我望着面前的铁门，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落子声和谈笑声。我忽然傻乎乎地在想，在我推开门的一刻，那些熟识的人们会不会仍然回过头来冲我微笑，会不会依旧从座位上起身将我推搡着按到棋桌对面，河合先生那双大手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大力揉进我的头顶。就好像这两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塔矢的步伐在我身边顿住，我恍惚感到他迟疑的视线落在我的面庞。然后他往前一步，伸手推开了门，屋内明亮的光线霎那照进昏暗的走道，仿佛为我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
眼前，还是和两个月前一摸一样的摆设，还是那些我已看了百十遍的人群，胖嘟嘟的老板娘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托着腮帮子在看电视。谁都没有起身或是往这里看上一眼。我恍然明了，一切都已不一样了。方才，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的奢望罢了。
塔矢走上前去，刚跟老板咨询起入场费的问题，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叫起来：“这……这不是塔矢三段吗？”
他话音刚落，屋内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纷纷起身，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愕失色外加欣喜若狂的复杂表情，这其间就有我无比熟悉的老板、曾我先生和堂本先生的身影。然后我又听见有人在嚷嚷：“快快！快给河合先生打电话！告诉他他最崇拜的塔矢三段来了！”
大家扑上来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的塔矢团团围住，簇拥着他在一张棋桌前坐下，一时间沸沸扬扬七嘴八舌。
“塔矢老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塔矢老师，我一直是你的棋迷！”
“塔矢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好不好？”
“塔矢老师，难得来一趟，陪我们下几局指导棋吧？”
“……”
房间里瞬间形成一个惊叹号，大的那头是塔矢和他的粉丝们，小的那头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进藤……”塔矢从人群中探出头来看我，表情有些不安，有些无奈，又有些求助的意味。见我没有反应，他又转头和围绕着他的人群说道：“和我一起来的进藤光正在参加今年的职业考试，他已经具有职业水准了，你们如果想下指导棋，也可以和他下。”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更想和塔矢老师下呢。”老板抓了抓脑后的白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嘴角已经拉扯出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塔矢。”我走上前去，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用力按了一按，“他们是真心想和你下棋的，你就好好陪他们吧。”
我一步步挪出房间，将门带上，将屋内的喧哗挡在身后，然后倚靠在昏暗的走道墙壁上。不一会儿，有人三步并两步地跳跃着蹦出电梯，黑色的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出租车司机的帽檐下的眼睛怪异地瞥我一下，随即快速从我身边跃过，径直推开会所的门冲了进去。
走道再一次恢复平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身后门内不时传来的喧嚣声。
事后塔矢向我致歉，说明明是陪我来的，结果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都是他在和大家下棋。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带你过来，就是想让他们见你的。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很想和你下棋，其实我也一直想让你和他们下棋来着……所以，一切都很好啊。”说这话时，我眼前浮现的全是我与他们相处的点滴，那些欢乐的过往，那些难以忘怀的曾经。
我还会回来的。在街角转过最后一道弯时，我忍不住回头遥望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单元楼，看着熟悉的招牌在夜色下闪着耀眼的霓虹。三个月后，等我通过职业考试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
我将头拗回，望向前方幽长的夜色，在身侧缓缓握起了拳。
回到家中时正巧和谷给我来了电话，我听见是他的声音一时有些意外。
“下午我和伊角去看奈濑最后一场比赛了。”
“结果呢？”
“嗯，赢了哦。虽然昨天她输了，可是今天这场，她下得很漂亮。”
“那就是说——”
“对，她三胜两负顺利出线了。”和谷提高了声调。
太好了。我握着话筒，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也有种作为朋友的心安。
“一结束对局，伊角就死命催着我给你打电话。他唯恐你这家伙还在为之前战胜奈濑的事情内疚呢，谁知道你这么晚才回家。我就跟伊角说完全不需要担心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和谷一如既往地各种调侃。
我忍不住抱着话筒傻笑了起来，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因为是朋友，所以会惦记，所以会牵挂。
谢谢你，伊角。谢谢你，和谷。我闭上眼睛。
由衷庆幸我们的友情并没有因为这三年的空白而阻隔。
假若我和塔矢也能这样就好了。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