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醒记忆里一直模糊着一个人。那人是副少年模样，陈醒记得有关于他的事都断断续续让人心生烦闷。总觉着像是六七月份的盛夏，蜘蛛结网的日子里，那个人就出现了。可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还是苦苦盼不到人归来。
为什么要说归来？陈醒纳闷儿。
蜘蛛为什么要结网，它为的是捕捉丰盈又无辜的双翅。
陈醒将兜帽扣在脑袋上点了一根烟往两根指头中间一夹，就又过了一年。
蝉的叫声达到了一定的频率之后，世界仿佛有了安静的假象。
夏天了，陈醒起身去开冰箱的路上一不小心碰翻了烟灰缸。

少年在放学路上打闹着一不小心被谁推了一把跌坐在了马路的中心。
陈醒被这个梦惊醒的时候，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用荧光色告诉他说现在才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电扇对着头吹了一晚。他翻了个身后背朝天，枕头上湿透的全是汗味儿。
只有客厅有空调，他现在懒得动。
少年笑起来真的十分灿烂，好像那个年纪的男孩都理应在校服的白色衬衫里拥有毫无修饰的坦诚。少年的篮球其实打得不怎么好，不过只要有女孩儿看着他，怎么的也能进个球。
少年的那个学校不允许男生留长发，于是他剪了最普通干净的寸头。可是少年的心里住着摇滚，叛逆，读书无用，和一个女生。
“…操。”
陈醒不想醒。
可是太他妈热了。

少年手里转动的笔不小心在衬衫上划了一杠，笔头受到阻力掉落下来摔在了邻座女孩儿的座椅下面。
少年在自己捡笔还是让她帮忙顺便搭个话之间选择了后者。
女孩儿冷着脸，将笔捡起来还给了他之后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喂。”
少年努力装作很酷的样子。
“作业借我抄。”
陈醒终于挣扎着起来去到客厅按开了空调，清洗不周的滤网向客厅里散着一股怪味儿。陈醒扣开了一瓶啤酒，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朝东的窗子里将满屋照得通透。
他骂骂咧咧走过去扯上了窗帘。

每年的七月份都让人烦得鬼火冒。
少年趴在桌上大睡，期末考试的作文只写了个开头。
监考老师敲了敲他的桌子，他特不耐烦地爆了一句粗幽幽转醒。
天热着老师也憋着火，勃然大怒指着少年的鼻子说你再给我说一遍？
无奈，少年只好重复了一遍。
“操○妈。”
这是少年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零分卷。因为扰乱了考场秩序，他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教室里一个人收拾着书包。
准备放假。
陈醒按开了电视机，显像管开始演起了早间MV。就是那些时下不出名或者是过气歌手的歌，亦或是十年前就已经有人唱过，然而依旧脍炙人口的歌。
陈醒比较偏好于后者，他还叫得出十年前自己喜欢的乐队里每一个人的名字。
可他就是想不起那个少年到底该是谁。

少年的朋友都挺不少，校里校外都是。他们和少年一般大年纪，喜欢做这般年纪会做的事。
放学之后他们在校门外抽烟，互相打着下流的趣。然后突然间一言不合的样子大打出手，一路扭打着追逐着直到不得不分开的岔路口才将扭打改为笑着谩骂。少年也不管周围老阿姨们的指指点点，也不管扶着自行车中年妇女蹙眉嫌弃的模样。
他定是要痛快地道别，用他们的方式。
陈醒想到上回因为懒，喝了一肚子凉水之后上了医院。还是默默然将水接了一锅，然后等着烧开。
一点火，厨房就变成了蒸笼。
陈醒没几个朋友。别说朋友，他连饭碗儿也给丢了。这种老房子里总住着那么几个孤独的灵魂，陈醒算一个。
他拆开了泡面的袋子，因为用力过猛面饼飞了一地。
哦，夏天了。陈醒半眯着眼睛还来不及放下泡面就拎着袋儿伸了个懒腰。酒不能再喝了，心火烧。
吹了一晚上电扇，他现在觉着头疼。

哦，夏天了。
少年终究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去往了那一个与之不同的。
少年的家是上个世纪修成的老房子，空调只有客厅才有。高三那阵子，少年就把房间里的课桌搬到了客厅里。电视里的抗日剧手枪打下来一架飞机，背着政治考点的少年偷瞄到了这一幕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他顺便瞄了一眼音响上面的台历。
……
陈醒接了个电话，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投的简历。
他看了看自己的破房子。他说好，明天就去。
水险些烧干，陈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向厨房。

陈醒从冬天的外套里翻出一叠钱，他数了数有六十二块八。楼下老大爷的店里剪个头二十块，剩下还有四十二块八能管几天饭钱。
推子在脑袋上一圈一圈震过去，风扇把剃下来的头发茬子吹得到处都是。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一直都没等到那个少年归来。
是因为少年在很早之前就被人杀死了。
他被这个突然回忆起来的事情吓得一个激灵，鬓角顿时缺了一块。老头爆了一句粗，怼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了一只腿儿矮三条腿儿高的竹椅上，顿得一声。
看嘛，剪遭咯。老头说。我就只收你十五嘛。
陈醒顶着缺了一块的鬓角，怔怔地望着马路那一头。总算头上没有腻乎的感觉，人也精神了些。他却又扣上了兜帽，颓然蹲在超市边儿上点上了烟。
少年消失的那个夏天没有葬礼，甚至很少有人意识到他已经死了。城市里没有传出杀人案的新闻，夏天安宁祥和又聒噪得像从前的每一个夏天。
陈醒这时候却清楚地知道，少年死了。
是被某个人杀掉了。

好热。
少年这个暑假里没有作业和补习。他打开风扇对着头吹了一晚上，手机屏幕通宵发着光。
事实上被称作少年的他十八岁的生日已经早在备考中度过了，填志愿的时候一向随性的少年难得认真了一回。
他在报纸上圈圈写写，手指穿插进后脑勺的发堆里挠得烦躁又油腻。少年的母亲如同以往在凉白开里放一片柠檬默不作声放在他跟前，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转身离开。
少年听她说了和父亲事实上在他高考前就已经离婚的事，头也没抬说了声哦。
却在母亲刚一转身就一手挥掉了泡着柠檬的凉白开，抓起报纸回到房间锁死了门。
房间没有空调，就好像蒸笼，就好像炉心。
汗滴顺着少年的鬓角流下来，描绘着他好看的侧颊和下巴。他闭上眼深深调整着呼吸，又睁开了眼睛坐在床上那么抚平了被自己一把抓皱抓破的报纸。
其实没什么可烦的，不过少年此刻的心情想去杀人。
陈醒被眼前公路上的一声汽笛和急刹惊醒了，他看见的是司机下车来谩骂乱闯红灯的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他看见中学生笑着逃走了，然后又想起了什么。
路边时常会有发传单的家伙，被丢掉的传单当然就更多。陈醒捡起了一张飘到脚边的传单，上面彩印着各种各样手机。都用一种黑色的字体很小地标出了一个四位数的价格然后用一根横线划掉，再在旁边用夺人眼球的红色字体写出一个三位数的价格，外面还框上了漫画里类似惊讶和爆炸之类的那种框。
陈醒还记得盒子怎么用纸折，于是他叼着烟用传单折了一个。然后取下了嘴里的半根儿烟颤了颤食指，往里头抖起了烟灰。

教会少年折纸盒子的，就是那个替她捡起笔来的女同桌。也是后来哭着质问少年自己究竟哪里不好的，少年的前女友。
少年说你又丑又凶一个**还好意思问我哪里不好，你意思是觉得你哪里好咯？我现在又不喜欢你了，你少在我面前搞得我眼睛疼。
少年没有去看她哭着狼狈逃走的模样，他的心顺着心尖儿滴了一滩血。
录取少年的是中国另一头的大学。这个地大物博的国土东西两头都存在着时差。少年在没有人的家里收拾着行李，又突然停手沉默着起身，烦闷到一脚踹上行李箱。
他决定还是出门散散心。
他看见教他折纸盒子的人站在前面超市门口或许是在等他吧，就出于某种心情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突然那个人看向了他，并且对他竖起了中指。
然后他这才发现四面八方围上来的大汉们个个儿的不怀好意。
为时已晚。他对着这些人掏出的明晃晃的玩意儿咽了口唾沫，然后一手握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刀刃硬生生闯开了包围圈拔腿就跑。
他的心里下意识描写起反围剿的战争。
他特别怕，他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他不知道平日里那么乖巧的女孩儿身后是一汪黑洞洞的深渊。他就像是一不小心唤醒了睡火山，从里面爬出的东西烧灼得仿佛一团具象化的失望与恐惧杂糅的巨型块状物朝分明还很单薄的他碾压了过来。
他不怕刀子，他怕自己还有什么是没有看清的。
他一边往马路那一头奔跑，一边回想着他所能记得的一生。
不过就是稍有戾气的蝼蚁，还以为谁人对自己都不敢有欺瞒。
他被教他折纸盒子的人拽住了衣领，然后往马路中心推了一把。

……
“我不后悔，除了在某些时候发疯似的思念起青春。”

陈醒对着手心里曾经被刀割伤的痕迹发愣，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纸盒子里多了几枚硬币。
他差点儿笑出声。
夏天的雨从不事先招呼。
还等不了正在捡硬币的陈醒反应，雨仿佛楼上阿婆倒下来的一盆水哗地浇在他的头顶上。他只好把硬币往手里一握，转身走了几步躲到了房檐底下。
同样在躲雨的，他身旁有个孩子。
“人世间果然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温柔啊。”
孩子侧靠在超市的门柱上，望着正在擦硬币的陈醒。陈醒没有抬头，仔细地将五毛硬币浮雕图案的缝上头落的烟灰用指甲抠了出来。然后他开口说。
“你可以试着变得温柔些。”
那孩子凑近了看他在做什么，看清后觉得挺无聊，嘁了一声。
陈醒觉得这时候凉快了许多，雨中狂奔的人脚步声真是动听。世间有好多的美好，只可惜身在美好中的人反而不明白。
陈醒叹了口气，又再拿起了一块的硬币吹了吹。
“长大你就懂了，光是觉得世界欠了你没啥用。心态要是好一点，其实都没那么糟。”
陈醒说这句话是时候却有点想哭。
那个孩子耸了耸肩，也摸出一杆烟点着。陈醒嗅到了烟味，抬起头，惊得说不出半个字。
“看来你现在是懂的咯。”
那孩子的笑很灿烂，好像这个年纪的男孩都理应拥有毫无修饰的坦诚。
白色衬衫上那一道圆珠笔的印子怎么都洗不干净。
陈醒伸过去的手被少年一巴掌拍掉。
陈醒笑了。
“那你就这么杀死了我。”
少年的脸好看又骄傲，他拔下了耳机塞进陈醒的耳朵里。
陈醒还记得这首歌。

“你后悔吗？”

-没了-

马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