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严冬将凄厉的风声映衬得更加可怖。水泥地面积了厚厚的雪，石瓦墙上也结上了层层白霜。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这条街唯一的酒吧外的招牌已被无情的风雪拍打得不成样子。然而对比街道，酒吧内的气氛却是十分热闹。
满头白发的少女本正神情恍惚地盯着杯中的几滴酒，却忽然将酒杯砸在檀木桌上，醉意浓浓道：“再来一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老板娘先是带着扭曲的面孔心疼地摸了摸自家酒店的桌子，接着用一种见着神经病似的目光望着少女，嘴里却还带着奉承和小心翼翼：“客人，您这都第八杯了，这酒度数那么高，您要再喝下去，恐怕……不好吧……”
闻语，白发少女抬起了头。老板娘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才勉强看清少女泛着殷红的面颊，可惜依旧不见她的瞳眸。
“我不管！”突如其来的喊叫差点将老板娘吓得鼠窜，“老娘今天还就非得喝尽兴了！有意见？不想要票子了是不是！”
听到“票子”两字，老板娘的大脑迅速打起了算盘，一边一改先前的态度，应和着：“哎，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玩得尽兴啊玩得尽兴……”一扭头，眼中尽是金灿灿的票子在翻滚，“嘿嘿嘿，一杯二十票，九杯就是一百八十票，十杯是……哎哟喂发大了！是啊干嘛那么傻去管她喝多少呢……”
少女静静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杯酒来到自己面前。雪白的刘海遮住了双眼，丝毫感受不到她此刻的情绪。“客人，您的酒。”老板娘笑意依然地迎上来，“您这都喝了这么多杯了，我们做生意的也该有点劳动加成吧……您看……”
少女的头丝毫没有转动，只是从腰间随身携带的腰包中抽出一张土黄色的纸票，而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十”。见着这纸票，老板娘立即直了眼睛，满眼期待地伸出双手，等待少女将纸票送到自己的手上。“拿去！”白皙的手捏着纸票将其展露在老板娘那充斥着贪婪二字的眸中。而老板娘则也是兴高采烈地接过。不同的是，少女的内心并无太大波澜。
本想尽快品尝到酒味，而此时她忽地感受到自己的背脊一阵凉意袭来。迷迷糊糊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蜡黄的手正掏着自己的腰包。少女迅速起立，身都没转便二话不说抓起酒杯砸向那人。只听一声惨叫，一阵白烟散开来，但又即刻迅速消失。
“呵。来偷老娘的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少女缓缓抬起头，转过身朝着那名“男子”，目光移向他的断臂。尽管已断，却没有一滴血流出，且伤口处正飘着诡异的白烟。“就你这样，也好意思称自己是「鬼」？”她的语气中带着刚烈。
断臂之“人”毛骨悚然地瞪着白发少女。他此时恰好逮住机会正眼打量一下这名少女。她双眸无神，却呈现着青翠的碧绿；她满头白发，却依旧保持着少女的清秀面容，确是一罕见的奇观。
“怎么，有意见？”
男子狠得咬牙切齿。他一边试图还原自己的断臂，一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摸索着合适的利器。将近一分钟后，断臂已经恢复一半。忽然他抓起一只离自己最近的酒瓶，猛地朝白发少女的脑袋挥去。
少女碧眸一瞥，飞快地闪向一旁并自然抄起腰间的匕首，瞄准男子的眉心刺去。刹那间，一缕缕白烟如同被火焚烧一般由男子的身体散出，不过几秒的时间，地面上便只剩下好似骨灰的粉末。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存在……”面颊通红的少女借着酒劲疯了似的冷笑道，“就是因为有你们……他才会离开我的啊……”她手中的匕首上并无一滴血，但还是泛着骇人的银光。而她碧绿色的瞳孔，也在此时染上了杀戮的血色。“只要你们都死了……他就会回来了……”少女带着笑容，即使饱含悲伤，充斥绝望……
所有的人都面带恐惧，尽量地往后退，尽量地远离这个此时此刻嗜血般的少女。虽然如此，但都无一逃过，白发少女嗜血的银匕首，以及她的苍白的笑声。
雪下得更大了。少女走出酒吧，凛冬的寒气瞬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她的长发在风中与大雪融为一体，带着一身孤寂，以及眉心间暗暗的悲凉。匕首已被收入鞘中，此后的很长，亦或许很短时间内，它又将出鞘，沾上那丝丝缕缕的魂魄。
「鬼」的魂魄。
“让我，来替你报仇吧。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鬼」这种存在了。”

壹．
所谓南镜山，顾名思义，苏沐也本以为这是个满是镜子的地方，却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这般景色。那是一抹在「鬼纪」——这个遍布着「鬼」的世界中少见的光辉，草长莺飞，拂堤杨柳，确是叫人流连忘返。这种久违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接近那方土地。
“停下。”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后拖住了苏沐的步伐，“呵呵，找死可以直说，你这样，何必呢？”略带玩味的语气好似有一种魔力，使苏沐瞬间清醒过来。“你仔细看，那是一面镜子哦。”少女的眉眼弯出一个月牙般的弧度，趁苏沐专注观察时淡淡地解释道，
“南镜山，是窥视人类梦境的宝地。这里到处都是梦之镜——也就是能够通向他人的梦境的通道。它同时也可以幻化出一个人或一只「鬼」在看着镜子的那一瞬间想要见到的人或事物。
“刚刚你看到的，不过是它映出的，你在某一瞬间最希望看到的事物罢了。若你强行进入你自己的梦境，你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迷失其中，毕竟那是自己的愿望……到时候连我都救不了你。”
苏沐驻足回望。这黑发少女便是零——引导他来到这个极度陌生的空间的「鬼」。她对于这个世界了如指掌，但苏沐却无法分辨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她对自己到底是善还是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零的双目，试图从她的眸中获取信息，但都是徒劳。那对墨色的瞳孔深不可测，暗不见底，仿佛一个黑洞，能够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收归囊中。
零感受到苏沐的凝视，又眯起眼睛咯咯地笑：“我有那么好看吗？”闻语，苏沐朝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呵呵……”零的笑声很轻很轻，轻到让人觉得是脑海中转瞬即逝的余音，“我有什么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呢……”她的目光绕过苏沐，落在他身后的梦镜上。那是两个小女孩，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坪上追逐、游戏。她们面庞上的笑意，是那么真实，那么欢乐。
“真美……”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什么？”对上苏沐不解的目光，零摇摇头，无奈地抿嘴笑笑，紧接着转移话题道：“那么来看看，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吧……”
苏沐还未反应过来，便双眼昏花，眼前一片亮白。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上忽下，犹如被一个无形的拉力带向另一个世界。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副无比熟悉的情景。
这里，是那个他们曾经最爱光临的图书馆。小小的图书馆却能容得下他们许多的愉悦与笑声。然而这些欢愉已随着图书馆的拆迁而被雪藏。如今再来到这环境，苏沐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不敢相信地开口道：“……叶……瞳？”不论他再如何质疑自己的双目，眼前的景象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他重复着——是的，你没有看错。那画面中笑得正欢乐的少女毋庸置疑就是叶瞳。橙黄而柔顺的长发，碧绿而有神的瞳眸，那眉宇，那樱唇，不是她还会有谁？
苏沐望得正呆滞，一旁同叶瞳谈天的米色短发少女却毫无征兆地看向了苏沐。“喂！苏呆子！来都来了还杵在那儿干嘛呢！”叶瞳似是察觉到短发少女的目光，主动向苏沐招手喊道。“……”苏沐先是怔了怔，接着语气自然地回归到了从前不耐烦的欠揍态度，“知道了……还有，你这女人骂谁是呆子呢！”叶瞳调皮地吐吐舌：“谁应谁是呗！”即便如此吵嘴，苏沐的嘴角还是在无意识间，轻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几年前的这家图书馆靠近着街道。于是乎在众人静默着读书时总会有那么几道车喇叭声刺入耳中。每到这时，叶瞳常常第一个坐不下去，这回也不例外。她风风火火地冲到窗前，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喂开车的！说你们呢！有没有点公德心啊？！没看到这里是图书馆啊？！”
苏沐扶了扶额。他早在几年前就习以为常，在他的记忆中叶瞳倒也这么往窗外喊过一模一样的话语。本不想插足的他在听到窗外的司机的回应后立刻改变了主意。
“老子就要鸣喇叭要你管！”一男子叼着一根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吐出一大口白烟，略带愤怒地吼道，“才屁点大的小孩就敢来管老子，真是给脸不要脸……”这男子又啰里啰嗦地发泄了一通，见叶瞳闭上了嘴，才渐渐减小了音量，准备摇上车窗。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沉默着的叶瞳右手猛地一拍窗框，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哟说谁呢？很嚣张啊！你侵犯我的权利在先还好意思说我？老子还真就要管你了小子能怎么着啊？！”听到这话，不仅窗外的所有司机都被惊到，连一旁的短发少女和苏沐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方才那一男子本想就此罢休，但见此状也不愿输了气势，怒开车门大步跨向叶瞳面前的窗。苏沐暗叫不妙。这男子右臂纹身，发型高调，一看就不像大度的人，反倒像是一低学历的社会不良分子。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叶瞳是惹上事了。
但这又是为何呢？从前发生过这般事件吗？叶瞳的言语会如此带有刺激性吗？苏沐极力调动脑中的记忆回路，然而并未发现任何有关这种事的回忆忆境。可如今事情的发展已容不得他做过多的思考。他迅速起身，将叶瞳拉离窗边，护在自己的身后。
“咦？小姑娘你挺厉害嘛！还有小男朋友来帮着你呢？”男子一面走近窗边，一面露出邪邪的笑意，“小子，不想惹事你就给我闪边去！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小女朋友怎么样的！”闻语，叶瞳脸微微一热：“谁，谁是他女朋友啊！”苏沐也朝天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个女人的男朋友？呵呵，天塌下来都不可能，别开玩笑了。不过就算不是我女朋友，你也休想动她。”
叶瞳好似被这句话镇住了，死死地盯着苏沐的侧脸。
男子捧腹大笑，带着嘲讽的意味。“小子，那你可就不要怪我了……”
苏沐秀眉一蹙，眼睁睁见眼前的男子下一秒从衣袋中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既然你俩这么喜欢待在一起，那你们就比翼双飞吧……”男子咧着嘴越笑越狰狞，嘴角竟咧到了耳根——“啊！”叶瞳惊恐地尖叫起来，苏沐也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何等的灵异事件？他求助般地瞥向还坐在座位上的短发少女，但少女却一脸呆滞地凝视着他，双眸略无一丝神采。
持刀的男子越逼越近，越逼越近，而苏沐却感觉自己忽然无法动弹，直到对方手起刀落……
那一尖叫余音绕魂。
“呵呵……”苏沐模糊的意识渐渐恢复，耳畔又是那一阵熟悉的轻笑声。黑发少女撑着膝盖，蹲在他的脑袋边，顶着招牌的眯眼笑。“原来你这么想她呀……呵呵呵……”她歪头笑道，“是有多喜欢她呢？”
苏沐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少女的面庞却是倒映着的。“嘁。”他坐起身来，不屑地哼道，“别开玩笑了，就那女人？”零依旧保持着微笑，瞳孔中渗出一抹墨色，望着他的背影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相信我的梦之镜是不会骗人的。”苏沐沉默，没有扭头，也没有答话。他站起身来，轻语道：“你满足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急着走？”零却没有一分想走的意思，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凝视着地板上那一面苏沐脚下的最巨大的镜子，“你就不想见见她？”她抬起头，问道。“你还没玩够？”苏沐有些烦躁，方才那面目狰狞的男子还停留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声调明显有所抬高。零轻摇了摇头，如若在回应苏沐的话，又像是在表达自己心中的无奈：“真的不是很懂你们人类。明明想见得不得了，又为何要这么不坦率呢？”
“不是不坦率，是我觉得你太无聊。”苏沐双手抱胸，一头金发散发着尖锐的寒气。零笑道：“无聊？怎么会无聊？我也算是在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呢。”她选择性无视了苏沐鄙夷的神情，“所以，送你去见见她吧。”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也很想见你。”
这是苏沐头脑一黑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人总是这么喜欢自作聪明……”苏沐揉了揉太阳穴，单手支腰，环顾四周一片的漆黑。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但却总感觉腰际有一道劲风在推动着他向前走。这股力量他无法抗拒，便只得顺着依着。殊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一阵脚步声隐隐打在苏沐的耳畔，由小到大，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他眯起眼睛，寻找着脚步声的来源。倏然间，一抹白花花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是谁？”苏沐蹙起眉，警惕地开口道。那身影似乎是因苏沐的话语而颤了颤，片刻后才继续接近，一言不发。待这身影靠得越来越近，苏沐才渐渐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一定眼花了。而这名有着一头橙色长发的少女此时的表情同苏沐如出一辙。
“是你？”
同一句话，由不同的声音道出，倒也觉得有几分喜感掺杂。但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些许别的情绪。
叶瞳满脸惊异，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孔，嘴里喃喃道：“这……是人是鬼啊妈呀……”听到这话，苏沐心中些许的惊喜顿时被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语及不悦：“你说呢？”不等叶瞳猜测，又道，“其实，是鬼……”他的语气中刻意带上了阴森之气，却又不失狡黠。
实际上，苏沐也并没有说谎。如今的他，确实就是那种宇宙都未曾听说过的、前所未有的生物——「鬼」啊。
“真的是你！”然而这一恐吓则反而使叶瞳更加确定了她心中所想，惊叫出声，“苏呆子！原来你在这里！”她白皙的面颊上地降临了一个盛放的笑容。眼前的这幅表情让苏沐的大脑狠狠地一晃，像是也顾不上她称他为“呆子”了，直直地凝视着叶瞳的眼眸，并无一丝避讳的意思。
此时才察觉到苏沐灼人的目光的叶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太过开放，不由得心生廉耻，脸上划过两朵红晕，即使是转瞬即逝。“你……去哪里了？”沉默良久，叶瞳才重新开口问道。苏沐也回过了神来，却埋下头不语。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而他此刻的反应带给叶瞳的只是更加强烈的不安。“你到底去哪里了？”她再一次问着，语气中带有隐隐的决绝，犹言不套出话来誓不罢休，“为什么我根本找不到你？”
苏沐敛下眸，避开叶瞳焦急的眼神，徐徐开口道：“你不会想知道的。”“不，我需要一个解释。”叶瞳严肃地望着他道，“我找了很多个地方，还去问了薛子园，可是没有一点关于你的下落……况且我不是应该已经……薛子园看见我的时候的表情有多诧异你能想象得到吗？到底是为什么？”苏沐轻笑：“解释？那这可能是一个很长的解释了。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虽然的确是发生了……”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便自然地绕过了叶瞳，落在她身后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少女身上。少女墨色的眸子眯成了月牙状，眸中带着深邃的笑意。苏沐知道，他该离开了。这里毕竟不是他能待多久的。
无暇再顾及琢磨着他话语的橙发女孩，苏沐一个箭步越过叶瞳站立之处，扭头在她耳边呢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趁着叶瞳怔住的功夫，他大步朝着黑暗中的那一条雪白的缝隙走去——这便是那黑色的少女留给他的出口。
“为了你我也是下了蛮大功夫的呢，”零靠在镜子边，浅笑道，“若不是我刚刚进去提醒你，你是不是就从此迷失于此了呢？这你该怎么报答我呢……”她挑了挑秀眉，作出一副伤脑筋的模样。苏沐嘴角止不住地抽搐着：“报答……你这人还真有意思……”忆起方才叶瞳的那个如画般的笑容，他尴尬地别过脸去，不让零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你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橙发少女的质问在他的脑中回荡。
为什么？苏沐也在问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
回忆，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贰．
“昨天凌晨零点二十三分，一起车祸发生在本市A街的十字路口。据说，当时是一名轿车司机酒后驾车，造成两名女行人的伤亡，损失惨重。
“两位女行人中，一人当场确认死亡，一人受伤，现已送往本市医院。警方调查，两名受害者都是大学生，而死亡的女生名叫叶瞳，今年19岁……”
金发少年在听到新闻中受害者名字的那一刻，顿时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几秒钟后，他毫无征兆地破门而出。
本市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开来，染上金发少年的白衬衫。花白的墙壁、窗帘与白大褂尽数映入他的眼中，他竟一时不知走向何处。
“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两个昨天凌晨被送到医院来的女伤者。”他语气焦急地对柜台前的女护士说道。“好的，请稍等。”女护士明亮甜美的声音伴随着满满的耐心。
“是有昨日凌晨送到医院来的女伤员，但是……”女护士正犹豫她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金发少年却恰好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们现在在哪个病房？”女护士怔了怔，目光移向计算机：“病房号2029……”
话音刚落，一道金色的影子便从她的眼前划过，悄无声息。
病房的门是左推式的。少年一再确认了病房号，拉开门，心急如焚地冲进病房，而此时的病房却空无一人。“人，人呢……”他眉头一蹙，“医生，护士……”
“苏沐？”薛子园站在门槛，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这名少女有着一头秀气的米色短发，脖子上吊着的石膏和身上略大一码的病号服看起来都有些滑稽。
苏沐心中闪过一丝欣喜，大步跨到薛子园的面前，问道：“那个女人呢？”
他满怀期待，然而周围的空气却闻声沉寂。
他的神情即刻黯淡了下来：“薛子园！我问你话呢！那个姓叶的女人呢？！”
薛子园一言不发，尽可能地转移自己的目光不去看他。她不想回答，因为她心里深知这个绝望的答案。她也明白，自己那刚离去不久的好友对于苏沐有着何种重要的意义。
苏沐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着尝试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些，却发现完全是徒劳。他也是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刻啊。自己也有，品尝到所谓「失去」是一种怎样的味道的一刻啊……
“对不起。我先回去了。”此刻他已全然不知该用何种面貌来面对眼下所发生的一切。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逃开，逃离这个现实。而薛子园就这样愣在了床上，怔怔地望着苏沐远去的背影。
……
“嗒。”锁打开时清脆的声音。苏沐踏进家门，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
原来，都这么久没有打扫过屋子了吗。
记得从前，那个有着一头橙色长发的女孩每每来到自己屋里，总要对着自己抱怨几句，其中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屋子里随处可见的一层层厚厚的灰尘。
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回想着那名少女的面庞。他逼着自己努力地回忆，努力地回忆……最后告诉自己——她离开了。她不会回来了。
她死了。
她死了。
也许，就这样在脑海中不断循环下去，自己会疯掉的吧。但这同时，也是让自己接受现实、让自己心死的最好的方法。
“呵……多可笑……”苏沐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好久好久。隐隐约约，听得到一丝哭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无尽的无奈、绝望和愤怒融为一体。他无奈，无奈自己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他绝望，绝望从今往后再也欣赏不到那一抹阳光的笑；他愤怒，愤怒自己没能在她最危险的时刻保她周全……即使他深知如今哭得再撕心裂肺也没有用，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浸湿了沙发套和自己的衬衫。他合上双眼，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苏呆子啊，你可稍微长点心吧！”少女低着头认真地在布满灰尘的桌上擦拭着，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些你用不着的书啊文案啊什么的你就丢了或者送人了，别挤在这儿辣眼睛……你看看，脏死了！”
她一脸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捏着一本不算厚的书，提起在他面前。却不想少年轻描淡写地笑笑，不以为然：“你这么勤快，就帮我收收呗。”
少女猛地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懒死你算了。”顺势装出要拿书砸他的样子。少年低笑起来，眼里满是宠溺，抬起手微微挡着自己的脸，却没发现少女面颊上忽然出现的红晕。
以前从不觉得那双碧绿的眸那么灵动，也不觉得她脸红的样子这般可爱。可如今想到这里，他的心却不自主地揪疼起来。
以后都……看不到了吗？
看不到她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一般淘气，看不到她瞪着自己的忽闪忽闪的眼睛，看不到她面红耳赤的可爱模样……
剩下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何不能拿我的命换她的命……为何死的人不是我……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苏沐的拳握得越来越紧，内心掀起的波澜一阵又一阵。
“好诱人的香气啊……”突如其来的妩媚声线使苏沐一惊，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却是徒劳。他的眼皮似是被灌了铅一般，怎么撑也撑不起来。
浑身是黑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如同一个活脱脱的洋娃娃，直勾勾地盯着紧闭双眼的金发少年。“那个孩子，对你很重要吗？”和方才相同的声音传入苏沐的耳中。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少女缓缓抬眸，轻笑道：“呵呵，真是可怜呢……自己爱着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不过即使是这样，事实还是如此……”她的黑影慢慢在苏沐的“视野”中放大，“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死了……
苏沐感到自己的脑中“轰”地一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吼出声：“你闭嘴！”“呵呵呵……”那少女笑得更欢了，“闭嘴？嘴巴长在我身上，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吗？”她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嘲讽，但更多的却是让人读不懂的得逞，任凭苏沐的“目光”将她千刀万剐。“生命便是如此，你越是追着它不放，它越是离你远远的，甚至消失不见，永远不让你找到它。”
“那么，你告诉我，你想让她回来吗？”
金发少年在这一瞬间怔住了。“回来？”他喃喃道。少女唇角勾起，幽幽地说着：“对，回来。我可以让她回来。而且也只有我能让她回来。”听到这话的苏沐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问道：“怎么做？”“你觉得这会是免费的吗？”少女反问，“不过代价也不大，无非只需要你献出灵魂罢了。”
“好，我答应你。”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似乎使少女吃了一惊。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玩味，声音渐渐变得空灵：“这么干脆？你不再考虑考虑？没有了魂，就再也无法以人类的形态见到她了哦……呵呵呵……”苏沐抖了抖眉，道：“那也无所谓。反正，终归要是这样的结果。”
黑暗中，少女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认真与严肃。“好。但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路可走。”话音刚落，苏沐便觉得身体忽地飘飘然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他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凉意，接着开始环顾这个陌生的空间。幽蓝色的火焰在不断飘荡，照亮着这个如同黑夜般的世界。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空，只能看见白色的雪花落下，却不知这雪花来源于何方。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零的声音由远到近地飘入苏沐的耳中，“这里是——”她停顿了下，“凛雪村。”
……
“你在想什么？”
黑发少女清冷的声线将苏沐从回忆中扯回。他撇过头，淡淡道：“没什么。”余光中，他见走在前头的少女微微扭过头看他。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都不能一个人来南镜山，以防你迷失在镜子里。毕竟你没有能力感应到梦之镜的出口。”零略微严肃地说着，“不管你有多想她都不行。”
苏沐低头沉默几秒，没有回答。只听前面的少女轻叹了一声，又道：“回去吧。”
少年怔了怔：“回哪去？”
“凛雪村。”犹如那日将他带回鬼纪，她的话语似曾相识，“我替你准备的，可以安顿的地方。”

叁.
熟睡中的少女猛地睁开了双眼，碧绿的眸中盈盈地泛着水光。微微地，感受得到胸腔中有什么在跳动。
啊，还活着呢。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美好。
叶瞳环顾四周，弥漫的消毒水的气味以及病房白花花的墙壁告诉她她并非在做梦。动了动手指，意识到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紧紧握住。她顺势抬头一看——是那只熟悉的手以及文静的睡颜。
薛子园的长相算不上十分惊艳，但却是一等一的美女。高挺的鼻梁，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即使紧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她从内而外散发出的高雅而又清冷的气质。
叶瞳站了起来，不忍吵醒床上的女子，只是悄悄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扶着墙壁走到洗手间里的镜子前。
果然，一点都没变。
真的是死过一次的人吗？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想起了梦中的那个金发少年。他的面庞让她思念不已。可不知为何，尽管样貌未变，但他的眸中却莫名多了几分无神。即使知道他性情高冷，那种无神也不是从前就存在的，以至于刚看到他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这种紧张感在梦里也是异样的真切。
从梦里的对话来看，我的复活果然是跟他有关系的吧？他到底……对我隐瞒了些什么？他现在又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
叶瞳的心绪乱成一团。她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干嘛老是去想那个呆子啊！”打开水龙头，胡乱地冲了脸，又用医院的一次性牙杯刷了牙，出了洗手间，方才听见了床上睡得熟的女孩细微的动静。
“叶瞳？”薛子园揉了揉眼，柔声道，“你醒了？现在身体感觉还好吗？”她看向橙发少女。“已经没事了啦。你别担心啊。倒是你，你的手好点了吗？”叶瞳亮出笑容，关切地提问道。
薛子园低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滑稽的石膏，苦笑着点了点头。“我没事。”她幽幽道，“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你会突然醒过来。医院明明已经印发了死亡通知书了。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叶瞳刚想回道十有八九是因为苏沐，但回想到他梦里那双无神的眸子，顿时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算了。”薛子园自顾自地说着，“是人是鬼，能回来就好。”
鬼？
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字眼，叶瞳忽然想起梦里那一片黑暗中，除了苏沐苍白的脸，还有另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与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而不知为何，她隐约看见在苏沐那双金色的瞳孔中映出了那个人影白皙的面颊。
就像鬼一样。
叶瞳不禁打了个寒颤，好似被一丝丝幽幽的凉风包围着。
也许只是眼花？
她自嘲般地笑笑，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知道我复活的事了吗？”叶瞳自然地望向床上的女子，问道。
薛子园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还不知道。我怕他被吓着。”紧接着才意识到少女话中的玄机，当脸颊发烫地再看向她时，叶瞳的脸上多了几分八卦，以及胜利的微笑。
“子园啊，乔雨辰那家伙听到了估计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她笑嘻嘻地说道，“不错不错，我很欣慰。”薛子园顿时感到头顶冒烟，轻叹了口气：“你真是……他也不会那么夸张的。”
叶瞳凑到薛子园面前，八卦地低笑着：“哟，这么了解人家啊？你说你，明明跟人家两情相悦非要吊着人家，也不好啊是吧。你都二十了吧？还不如早点嫁过去，省了不少事呢。”
这番话再次得到薛子园一个大大的白眼。“少说两句吧。你这么勤快，怎么不跟苏沐多进几步？”这句话不仅成功噎住了原本还狡黠地笑着的叶瞳，甚至还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开什么玩笑！我跟苏沐？那个呆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子园！”
“既然知道话不能乱说，还不乖乖闭嘴？”薛子园利索地理了理米白色的短发，威胁般地说道，“我可不跟你废话了。我还忙着替你善后呢……”说罢，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这话听得叶瞳云里雾里：“替我善后？善什么后？”
薛子园头也不抬道：“让乔雨辰帮你找个住处啊。学校那边已经听说了你的死讯，甚至把你的床位空出来了，你总不可能回宿舍让你舍友以为见了鬼吧？”她放下手机，用她那双目光清冷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叶瞳，“在旁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叶瞳’这个人了。”
叶瞳怔住了。良久，她才开口：“谢谢你，子园。”
中午时分，乔雨辰如期带着午餐盒来到2029病房。与叶瞳、薛子园相识多年的他是二人所在的A大学的教授，年纪轻轻就已事业有成。见到叶瞳的那一刻，他明显被惊到了。但很快，就被高兴所取代。
“原来真有复活这一说。”红发男子的脸上溢满了阳光般的笑容，“真是神奇啊。”他将午餐放在床头柜上，贴心地替薛子园打开放到医院专门为病床上的病人设计的小桌子上，接着站到一边从裤袋里抽出手机。、
“你看上去……不害怕？”叶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试探地问道，拿起桌上她自己的那份午餐，“不觉得复活什么的怪瘆人的吗？”乔雨辰笑了笑，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俊脸上。他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再说，能活着就好。”
叶瞳看向薛子园，四目相对——说的话都差不多，真有默契。
后者暗暗红了脸，移开目光。
乔雨辰放下手机，坐到床边，顺势翘起二郎腿，说道：“叶瞳，我给你找了一间学校附近的出租屋，看上去条件不错。有点小，不过估计你一个人住也够了。”他拿出干净的铁勺，“吃完饭带你过去吧，正好我两点之前都没课……”
闻言，橙发少女停了停她正在扒饭的筷子，笑道：“效率真是高啊，谢谢啦！”
男子微微一笑，又望向薛子园，温柔道：“医院餐可能不大合你胃口，我就从学校饭堂打了点你平时爱吃的……”
叶瞳愣了愣，抬起头，嘴里也不自主地停止了咀嚼，眼中映出二人相视而笑的情景。
真是羡慕……
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羡慕这般甜蜜的日常了？
她的脑海中猛然出现那个金发少年的身影。视野由模糊渐渐清晰，就好像一台相机在聚焦，最后看见的，是少年柔和的微笑和明亮的瞳。
她被自己接下来的想法惊到，连忙低下头继续扒饭——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
“就这。”乔雨辰放下行李——那是叶瞳趁家里人不在悄悄收拾出来的。而她刚放下另一箱行李，便躺倒在床上。这屋子空间有些窄，但条件不算太差。整个屋子只有一间房，一张大床和一台彩屏电视机，除此之外便是洗手间和厨房。
“幸亏当初选了个离家近的大学。”她嘟哝道。乔雨辰看着她：“你也真是的，行李这么多，是不是带了什么化妆品？”
叶瞳从床上坐起来，瞥了他一眼，道：“我又不化妆，是衣服多了点而已。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单位的那些女老师？小心子园听到这话打你哦。”看到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红发，她笑了笑，又道：“谢谢你啦，你回去上课吧。”
乔雨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必谢我。”说罢，开了门便要走，“记得好好活下去。”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
叶瞳笑着点点头，挥挥手道别。她再次躺倒在床上，舒服的感觉让她大脑放空。“呆子……”自己都无意识地，嘴里冒出几个字，“你到底在哪啊……”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失重，一阵天旋地转——
“叶瞳……叶瞳！”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
在内心的疑惑中，叶瞳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那个朝思暮想的面容。“喂，女人，你怎么样？”这个身影开口道。
望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听到他真实的声音，心中的闸好像一下被拉开。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被什么浸湿，伸开双臂，抱住了眼前的人。
“我好想你……”
“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