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Z大的树开始集体掉叶子的时候,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五月天出道的消息。
对此我并不意外,陈信宏在大学时就开始显露出他的音乐天赋,虽然我表面上对他的“鬼吼鬼叫”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的确有两下子。看到那条新闻时我突然开始怀念起他直着嗓子唱歌时脸上认真的表情,于是费了好大劲儿把放在床下积灰的琴盒翻出来,把吉他架在腿上,努力摆出一个酷炫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扫了下弦。
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惨烈程度不亚于解剖课上落在谢馨仪手里的兔子。作为一个有着8年钢琴琴龄的人,我实在不愿意承认这声音是从我手里发出来的。我把吉他丢回琴盒里,开始盘算把它校校音擦擦亮后能卖几个钱。电视上还在放着五月天的歌,陈信宏的脸占据了大半个屏幕,他流着汗,刘海撩起来乱糟糟地堆在额头上,依旧直着嗓子,表情认真地唱着歌:
“脱下长日的假面 奔向梦幻的疆界...”
那是他写的第一首歌。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晚上十点半关门,灯全部灭掉,他坐在门口黑漆漆的台阶上,晃着脚弹着吉他唱这歌,眼睛很亮地盯着我看。
唱完他一脸期待的表情问我这歌儿怎么样。
我只淡淡给了句还凑合的评价。
他也不恼,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有句好话啊?”
“那你还是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我们又斗了几句嘴,都沉默下来。
H城的夏夜难得有几缕风,我和他就吹着风,安静地看着图书馆门前的荷花池,路灯很暗,一片漆黑的水面上只能隐约地看清几朵荷花的轮廓。
一朵,两朵,三朵。
我数到第七朵时忽然他说,这首歌是写给你的。
直到今天我终于知道了这首歌的名字。电视上的陈信宏还在唱着,摄像机把镜头拉的很近,我甚至能看见他鬓角上的汗。
“抱紧我 吻我
喔 爱 别走
抱紧我 吻我
喔 爱”
他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向台下深鞠一躬。
“一首拥抱,送给大家。”
粉丝的尖叫声几乎冲破屏幕,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魅力,能让千千万万素不相识的人为他疯狂。
我关掉电视,连吉他带琴盒拖到楼下扔进了垃圾桶。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三年过去了。
我在读完研后又申请了Z大的法学博士,搬去钱塘江边建在山上的校区,每日粗茶淡饭,翻山越岭地去教学楼上课。几周下来,倒是瘦了几斤,被谢馨仪说我颇有些与世隔绝看破红尘的仙风道骨。
十一放了长假后,室友们纷纷收拾行李或旅游或回家,只剩我一个窝在宿舍和满桌的书本大眼瞪小眼。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我突然接到玛莎的电话。
玛莎是我大学一个行政班的同学,我和他关系很不错。后来他进了校吉他社呆在陈信宏手底下受荼毒,一直到现在变成五月天的成员。
我自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再和他联系,这会儿看到他的名字还真有些不适应,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边儿声音很杂,我喂了好几声才听见玛莎的声音:“青峰啊,你是还在学校是吧?”
“啊?”
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含混不清的声音,玛莎啧了一声,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耐烦,“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在你学校附近,陈信宏喝多了,公司那边还有事我应付不过来,能不能拜托你给他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语速极快,我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们搞什么鬼,他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我也想知道他抽什么风...我靠!”那边又是叮呤咣啷一阵响,玛莎声音很大地骂了几句脏话,撂下一句我十分钟后到你们学校门口就挂断了电话。
......
我捏着手机发呆,努力想搞清楚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玛莎不正常又或者是陈信宏不正常,然而纠结了一阵脑子里仍然是一团浆糊,于是我认命地下楼去迎接这位好久不见神经病突发的前任男友。
在校门口迎着钱塘江的大风等了好一会儿,一辆出租停在我跟前,玛莎骂骂咧咧地把醉成一滩烂泥的陈信宏扯下来,准确来说他是一脚把这个醉鬼踹下车的。老实说看到这一幕我很想掉头回学校假装不认识这个人,但玛莎显然清楚我的心理,一个手疾眼快把他往我这里一推,连珠炮地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又急忙地钻回车里,司机师傅一招神龙摆尾,汽车掉头喷了我和陈信宏一脸尾气,扬长而去。
我朝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扭头看陈信宏,只见这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我再次翻了个白眼,走过去用脚踢踢他,“哎,还没死吧你。”
“......”
“再不起来我就走了,你就在这江边儿吹一晚上风吧。”
“......”
“哎,还不起?想上头条啊你?题目就叫‘五月天主唱江边大醉,疑似情伤’好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见他蹭地站起来,眼神清明完全不像醉酒的样子,“这附近哪里有宾馆?”
“你没醉啊,没醉搞这么一出干什么。”我用手捅他,但这人仿佛又进入了死机状态,垂着头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任我说什么也不理。
“妈的,蔡升晏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丢这么大一包袱给我...”无奈之下我只好放弃对话,从口袋里翻出口罩给他戴上,暗暗祈祷这货运气好点不要被狗仔拍到。所幸陈信宏酒品还不错,安静地由着我折腾,连拖带拽下总算把他弄到了最近的一家宾馆。
半夜我醒过来,听见厕所里传来呕吐的声音,我走过去,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再伸手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灯光照着他被水打湿的脸,没了粉底遮盖后他眼下青黑色的阴影那么明显,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疲惫。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嘴角动了动,想笑但没有成功。
我说:“你要是清醒了我就回宿舍了。”
他没说话。
我看着他,我的初恋,也是我唯一的前任,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神情却完完全全是个中年人了。
才只过了三年,记忆里神采飞扬的少年重新站在了我眼前,从头到脚都染上了沉重的颜色。
我想说点什么,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闭上眼就可以看到他的脸,面无表情的,失望的,犹疑的,如释重负的...但没有一张是带着笑的。我不停地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里他坐着不同的交通工具,地铁,火车,飞机...但目的别无二致,都是为了离开。地铁的玻璃门合上,火车拉响汽笛,飞机在轨道上加速、起飞...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迫不及待地,心无旁骛地,笔直地离开我。
我也曾想过再遇见的情形,他带着帽子口罩从我身边经过,周围都是狂热的粉丝,有着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孔,为摇滚乐、为五月天而沸腾的血液,只要他一个眼神就会收获排山倒海的尖叫。而我只是淹没在人群中再乏善可陈不过的一个旧人。他不会注意到我。
想象之中他光鲜亮丽,完完全全为镜头而生,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厕所阴暗的灯光下,卸掉伪装后,和那些被老板压榨没日没夜加班的打工族没什么区别。
是被生活推挤着,在高压的洪流中艰难前行的普通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想质问他,想转身走开再也不要看到这张疲倦的脸,甚至想给他一记耳光,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他短促尖锐地笑了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洗手台上,道:“没想到我变成这样吧。对不起,是我让玛莎叫你过来的。”
“为什...”
他摆摆手制止了我,“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对你不公平。但我真的...真的有点累了。”
“五月天刚在H城开完巡回,你知道吧。庆功宴在G公司的一家酒店里,他们的老总也会出席,滚石指名要我去。这里面大有文章。有钱者听命于有权者,再反过来指使我们这些既没什么钱又没什么权的人。”他把指节捏的咯咯作响,“想想刚进这个圈子时,我真是很幼稚,以为只要好好做音乐,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五月天红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现在我有些高兴不起来了,我感觉我自己已经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喝掉别人给你的第一杯酒,就还会有第二杯,第三杯...我的心叫着要我停下来,但我停不下来...没有谁比谁更干净,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想退出,不会有人让你退出的。”
我打断了他,“你不要再说了。”
陈信宏说话时还是老样子,嘴边甚至还挂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仔细看,那笑嘲讽的可怕。他的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伸出手抱住了他。他的头垂下来,潮湿的刘海蹭着我的后颈,呼吸热热地打在耳朵边上,他说:“我讲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被灌了几杯酒有些忍不住。你放心,到了明天,我们还是老样子。”
“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以前我答应你的,以后仍然作数。”
从前我看春光乍泄时,总觉得黎耀辉的耳根子太软,只要何宝荣说出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他就一定会和他复合。直到那天陈信宏湿淋淋地站在我眼前,把他脆弱的那面完完全全打开来给我看,我才发觉自己其实还不如何宝荣。我没勇气说出重新开始的话,陈信宏也非常体谅地,自从那晚后就再没出现在我的世界。
他不像我,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从此以后,我们两个,真的就只是明星和路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