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十年前此地
江南地方风景秀丽。既然已经遇见黄药师,梅超风也不用再回桃花岛,三人便往牛家村的方向去。杨康忆起完颜洪烈当年带兵至牛家村的事,担心父王故伎重演,也不进牛家村。他忆起母亲提过外公是红梅村人,红梅村离牛家村五里。他也不问路,在道上留心听人谈论,摸清路径,径往红梅村去。他心里忐忑,一别经年,不知外公外婆可还在世间?母亲从前提起旧事便低头垂泪,只断续向他说过他外公外婆膝下只她一个女儿,今既远嫁金国,二老晚景,不知如何凄凉!他当时年纪幼小,一心以为日日相伴的便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天真地安慰母亲不要担心,让父亲派人常常慰问不就好了吗?母亲听他这么说,更是低头垂泪不语。他想起母亲菟丝柔弱,若自己当时肯耐心聆听,她未必不肯让自己分忧。只是当时年少好玩,哪里体恤得了母亲的悲苦!他每每忆及此,仍欲落泪,念及师长在旁,硬生生忍下,不愿让人看笑话。
到了村口,见有一家小店,杨康与梅超风进去打探,只说自己是母子二人,母亲幼时曾寄居在此处一户人家,今番重来,不知旧交尚在否?母亲包惜弱未曾向他多说父母的事,杨康行走江湖数日,想起母亲谈吐,判定外公应是私塾先生或不第秀才,总之是个颇通文墨之人。他话不多说,挑着一些惹人浮想的句子,几个来回引得酒店老板道出二十年前村里有个姓包的教书先生,全家知书达理待人和善,可惜老夫妇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出落得花容月貌,却未许配给本村人士,而是嫁与邻村一个北方来的汉子为妻。婚后不久,那女儿领了个傻姑娘回家托父母照顾。那傻姑娘据说无父无母,是个灾星,婿家不久就因什么原因遭官府逮捕。北方汉子拒捕被杀,女儿也不知下落。同时被杀的还有邻居一家两口。包老先生闻此噩耗,急痛交加一命呜呼。包老夫人抚养着傻姑娘,过不多久也撒手人寰。老夫妇俩的房子就此荒了,坟地在屋后不远。旅店老板,往往多话,连谁谁暗中倾慕包家小姐这种事都倒了出来,又去打听梅超风幼年寄居的到底是哪户人家,梅超风想起自己幼年在蒋家算不算寄居?那个家现在可没处去找了。店家絮絮不停,杨康早在听到自己外公外婆去世时就恍惚起来,后面只是胡乱应着。梅超风被问得不耐烦,险些给店家天灵盖上来那么一下。她转念一想在杨康母家杀人不妥,应付了店家两句拖着杨康转身出门。
黄药师虽在店外,却早已将几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向杨康点头道:“康儿,既然你外公外婆确实葬在这里,你何不去祭拜?”杨康听了不言不语转身就走。梅超风叫道:“康儿!你认得路么?”杨康也不回答。他恍恍惚惚,几次走错路,又呆呆地退回来,直到寻到店家描述的包家旧屋,屋后不远果真有两座土坟,年代久远,风吹雨淋,无人看管,早已不成样子。
杨康跪倒在坟前,嚎啕大哭。哭到后来,他突然呕出几口鲜红的血,然后便人事不省。
意识清醒时,只觉口中气息清甜。他回味了一下,却尝不出是什么。自己师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说:“醒了?”
杨康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昏倒前吐血的惨状,他想喊“师父”,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转拜师祖为师,如此称呼不妥,他又不愿称呼“师姐”,只得略去称谓,模模糊糊地问道:“人有多少血?”
“你吐血数升,倒是有魏晋时人风度。人总共的血,大概就是你吐出来的两三倍。”
杨康顿觉一阵恶寒。他苦笑道:“死了倒干净。”
“说得轻巧,人哪有那么容易死!”梅超风似乎从桌边端了什么过来,杨康闭着眼,听不分明。梅超风继续道:“我当年受重伤,流的血比你吐的多得多,还不是照样活到了现在!把药喝了。”
杨康却不起身,想着血、生命与祖先,突然就问了一句:“师父,为什么你和师丈没有小孩?”
杨康没有等到回答,只等来了碗狠狠摔在床板上的声音。这声音离他极近,他吐血后身体虚弱,入耳如听惊雷。他被一吓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心中后悔。师父没有孩子,必定有苦衷。真心相爱的夫妇谁不希望有个孩子?他睁开眼挣扎起身想道歉,却见梅超风已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冷然道:“不要叫我师父。”杨康默然,不知所措,却听门外又飘进来一句:“把药喝了。”
杨康哑然,端起药一饮而尽。他失血后无力,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药极苦,和口中残留的清甜对比更显苦涩。杨康倒回床上,顺手将碗抛向桌子。碗落在桌边打了个旋儿,险些摔下去。杨康品品嘴里的药苦,想着先喂糖再喝药不知是谁的主意。难道东邪门风如此?他想到东邪,才意识到嘴里的清甜不可能是糖。据说东邪于天文历算医卜书画无一不精,自己呕血数升而侥幸不死,想是得了他什么灵药罢。他不禁开口道:“弟子谢过师父。”
“你是我的徒儿,想死哪那么容易!”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杨康吓了一跳,他睁开眼,见黄药师背对自己站在屋子中央。杨康心神一定,挣扎下床,要向师父见礼。他脚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黄药师不知怎地已闪身到他跟前,袍袖一拂将他卷回床上,道:“罢了!你道你不愿改投师门是要孝敬超风,你就是这样孝敬她的么?”
杨康一想,不知黄药师是气恼自己不孝还是气恼自己气了他的宝贝徒儿,抑或是气恼自己本已如此却还不愿改投师门。他道:“都是弟子不对,弟子定去向师父请罪。”
黄药师怒道:“你知道不对,你可知道你是哪里不对?”
我是哪里不对?前世,杨康常常以此自问。他深爱穆念慈,却一次次惹她伤心,他是为了家国大业没有错,可见她悲伤又何必心痛?他与郭靖义结金兰,却意图致他于死地,是郭靖拦路作梗在先,他又何必内疚?母亲甘愿自尽,他又何必愧悔?父王咎由自取,他又何必心慈?千问万问,都化成一句话。他低低开口:“我不愿惹她不快,却还是惹她不快,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他话音一落,屋里屋外同时响起笑声。黄药师抚掌笑道:“好!我黄老邪看中的弟子果然不错!超风,你有眼力,我也有眼力!”梅超风笑着从屋外进来,道:“康儿,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个觉悟!这份心可要用到正道上,别像那个没出息的欧阳克一样!”杨康听师父打趣自己,也笑了起来,道:“师父,我像欧阳世兄一样娶很多女子,让她们个个给你奉茶,岂不妙哉!”梅超风笑骂道:“少给我油嘴滑舌,你真看上了哪家女子,又怎么肯老老实实告诉我?”杨康笑道:“师父,我不告诉你,成亲时到哪儿拜高堂去?”梅超风嗤道:“好!那你告诉我,念慈是谁?”
杨康陡然被说破心事,窘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她……师父,你怎么……不是……”梅超风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比武招亲的姑娘吗?”杨康大窘又大奇,忙道:“怎么说?”梅超风道:“穆者,木也,杨的半边。慈者,母也,不是你那位弄丢了孩儿妈的老爹,谁给女儿娶这种名字?你姓杨,她姓穆,倒是般配得很。”杨康向她讲述时未提姓字,如今听她仅凭蛛丝马迹就推断得一毫不差,不禁佩服,听着她的话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涩,道:“她是我妹子。”梅超风嘲笑道:“还是你亲妹子呢!你说她养父临终前将她许配给我师妹的小情人,你怎地不去把她抢回来?”黄药师听到“小情人”三字,皱起眉头,不过反正梅超风看不见,杨康也就厚着脸皮装作看不见。他笃定地答道:“比武招亲她已输给了我,不会嫁别人的。”梅超风抚掌笑道:“这么自信!好,有我当年的风范!”说完这句忽然觉得杨康既已正式拜师,就不能再算自己徒儿,自己言语中以师父自居,未免冒犯了师父。但话已出口,无可奈何,想来师父不会多生气,只好继续说道:“等见了她,我请她来吃茶。”
“吃茶”者,并非单指今日喝茶,也非英伦之下午茶,乃是指女方许婚也。宋时江南有民歌“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这些民歌传唱于辰、阮、靖等州,既载于陆游书上,就不止辰、阮、靖人知晓了。杨康此时就算没读过放翁《老学庵笔记》,也不可能听不出来梅超风在说什么,他笑道:“好,师父,等我学成一身武艺,回来请她吃茶,让她给你磕头。”此时他父母双亡,又离开金国,所谓“高堂”也只剩下师父了。黄药师瞪了梅超风一眼,道:“教你的诗词不知还记得多少,玩笑话倒记得清楚!”梅超风连忙闭嘴。黄药师向杨康道:“康儿,你好好养病。”语气淡然。杨康生长王府,深知关怀与否并不在于语气,听到这似冰冷实则温暖的话,不禁心头一酸,在床上拜谢黄药师。黄药师摆摆手,就要和梅超风出去,却在出门前回头说了一句:“金兵正在牛家村埋伏,你料得不错。”
杨康倒回床上。金兵既然在牛家村埋伏,不知父王可又像十八年前一样亲自南来?前生他知晓全部身世秘密后,虽仍不舍完颜洪烈养育之情,心中难以不视他为父亲,却顽强地再也不肯亲亲密密喊他“爹爹”。他还是有怨恨的,临死神志恍惚,就骂出了“你不是我爹爹”的话。可骂完却又后悔,听见他呼唤自己,不禁奔出门去。及至后面咬他一口,倒真不是自己的本意,可是当时身中剧毒,做什么不做什么又哪里是自己决定得了的呢?
假若父王从未遇见过母亲,那郭、杨两家也许还安安稳稳地住在牛家村里。郭靖和自己都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自是不用守了。也许杨铁心哪一次出门,就遇见了穆念慈,心里喜欢,为儿子定下婚约。郭靖也许在某一次进城的时候遇见离家出走的黄蓉,将她带回牛家村,黄药师追来,仍然拗不过女儿,许二人结为夫妻。郭靖和自己都是全真教弟子,东邪和中神通成了亲家,丘处机和黄老邪到了一个辈份……师父和师丈远居大漠,黄药师追女离岛后阴差阳错地遇上他们,念在他们诚心悔过,将二人重收门下。大哥与自己寻得《武穆遗书》,投军抗金,也许就是自己在阵前将父王完颜洪烈斩于马下……
杨康苦笑着微微摇头。这世上什么都多,单少一个“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