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17年，爱尔兰北芒斯特。
爱尔兰西部的气候，在夏季是相当宜人的。芒斯特城堡的护城河边，二英尺高的草地上点缀着零星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花。这是城市与郊区的中间地带，城内大街的叫卖与行人的声音，夹杂着城外水车的转动声，到这里却都几乎听不见了，只有护城河潺缓的水流声与鸟鸣听得比较清楚，揉碎在这温暖和煦的阳光中。
芒斯特的马图丹公爵，瓦-奥布莱恩家族的大少爷——他确实是个十足的贵族少爷——邓加尔，就躺在这片安全而美好的草地上。城门口的卫兵紧盯着他，和在他身边吃着草的小马，不住地皱眉头。
“七岁的小孩子！一个人骑马出来玩！还是公爵的孩子！基督保佑，他到现在都没被那匹马踢伤……”一名卫兵看着邓加尔，忧虑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钦佩。
“队长让我们看着他，他又不让我们靠近，公爵就没有派自己那气焰嚣张的该死的卫队出来看着他，和他那小马驹的马蹄子?”另一名卫兵咒骂着，横竖也不再看着邓加尔了。
说是这么说，看着刚才邓加尔出来时骑着马的稳健与自信，几个骑马多年的卫兵也看得出来，这孩子的马术是基本过关的，而他们七岁的时候，看见马还会躲得远远的。
芒斯特城中近几年流传着这么一类故事。久经沙场，体魄强健的的马图丹公爵数次割破手背，用自己的血来喂养这位少爷。三岁用匕首刺进木板，五岁用弓箭贯穿了离自己十步远的稻草人，如今七岁，卫兵们亲眼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骑手。再过几年，谁知道这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入卫兵的耳朵里。蹄声厚重中带着些许轻快，十分有力。这些守门多年的卫兵立刻就分辨出来，马图丹公爵的骏马，不带甲时就是这样的声音。
卫兵回身，向马图丹公爵行礼。公爵穿着简单，戴着便帽，后面跟着他的老师，看起来心情很好。简单回礼，想卫兵摆摆手：“你们的临时使命完成了。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
说完，公爵骑着马走过桥，徐徐向邓加尔那边去了。卫兵仍旧守他们的门。
邓加尔闭着眼睛晒太阳，也听见了马蹄声，也不起身，只当做没听见。心里盘算着：“等爸爸过来，我要吓唬他一下，用什么方法好呢?……”
马蹄声停了。邓加尔在二英尺高的草里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睛往马蹄声的方向瞟。父亲和亚特老先生聊了几句，而后父亲待在原地，亚特先生走了过来。
邓加尔也不再装睡。在这位亚特先生面前，邓加尔总是会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亚特先生穿着常服，摘下自己的帽子，看样子是想要跟邓加尔谈谈。
邓加尔看到了一样他本该觉得好笑的东西，虽然不知为何，他现在笑不出来——亚特先生的头发。亚特先生的黑色头发在前额上秃了一块，其他的部分整齐向后梳着，泛着一层油光。胡须全部不见，黑色的瞳仁却和以前一样，邓加尔感觉亚特先生像是一股阴影在蔓延过来。他本能地站了起来。
“图样……”
“亚特先生，您……您刚才说什么?”邓加尔完全没听懂这十个音节的含义，他似乎觉得，自己平时读书是不是少了点。亚特先生咳嗽了两声。“没什么，我亲爱的小邓加尔。还有，我叫麦克，并不叫亚特。”
邓加尔想反驳，他叫了几年的亚特了。三岁那一年，他父亲让亚特先生抱着他，教他亚特先生名字的时候，他还拽着亚特先生的胡子高兴地咿咿呀呀叫了好多遍呢。恍惚之间，邓加尔再一眨眼，面前的亚特先生突然年轻了好几十岁。要不是面相和一样扎起来的头发，邓加尔绝对认不出是一个人。
“可能，这两个单词的读音太相似了，是吗?”面前的“亚特-麦克先生”微笑着，邓加尔可是被吓了一大跳。七岁的邓加尔皱起眉头，捏着拳头盯着面前熟悉的陌生人，身体放低右腿放后，一只手向自己大腿挂着的匕首摸去。
“冷静又易怒的小狮子。跟你父亲确实像。”麦克先生点评论一句。“我不知道亚特这个单词是哪里来的。也许之前你父亲跟我介绍过你，但是你记错了读音，小朋友。身为贵族，读书是很有必要的。我以后会是你的老师，主要教授剑术、格斗、马术、弓箭，以后会有指挥方面的内容。第一次见面，就不说这么多了，这么好的天气，是该像绵羊一样找片安静的草地吹风晒太阳。今天你就尽情玩吧。”
“呸！你才是绵羊！”邓加尔使劲摇摇头，心中暗骂一句。这个小孩子觉得，亚特先生今天这是被魔鬼附体了，不过他可不怕这个。现在先承认他是什么麦克，然后回家让父亲带着他到牧师那里去，用圣水灌进他的脑袋。
说完，麦克走了。邓加尔依旧躺在草地上，茂密柔软的草帮助他遮挡住阳光，让他能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天上飘过的云。一阵风吹过，邓加尔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有变得有点模糊。
“邓加尔?亲爱的，你对你新来的老师怎么看?”父亲轻轻走近邓加尔身边，平静地问。
“他啊，亚……”邓加尔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新来的……亚特先生！自己认识了好几年的人就这么真的认错了?难道是自己该去牧师那里洗圣水了?
“亚特先生，您应该是了解的！不要开玩笑好吗?”
“什么玩笑，你应该认真对待你新来的老师，而不是记错他的名字，还把他当成一个玩笑！”马图丹公爵有点生气，而邓加尔已经呆在当场。“麦克先生的确是个冷静，有亲和力的人，也许他给了你这样的印象，但作为刚到的客人，作为我从奥索鲁尼请来的贵族出身家庭教师，你必须对他保持足够的尊敬！”
“刚到……从奥索鲁尼来的……贵族……”邓加尔脑中一片混乱。但是面对父亲的威严，他只能先选择屈服。于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普通日子里，邓加尔参加了父亲为麦克先生摆下的丰盛晚宴。用餐结束，邓加尔回了自己的房间。
有人轻声敲门，也许是因为外面下起了雨，这敲门声才显得轻。邓加尔开门，又看到了那张年轻中带着沧桑感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麦克先生走进来，带上房门。邓加尔手一哆嗦，行了个礼，让了座。麦克先生也不客套，径直坐下来，邓加尔对坐，小声咕哝着：“记错了您的名字，实在不好意思。”
麦克先生不答话，只是笑着，嘴拉成一条缝，吻部的轮廓形成一个起眼的椭圆形，一对小眼睛盯着邓加尔看。邓加尔心里正发毛，麦克先生开口了。
“你相信命运吗?”
墙上的蜡烛被一阵风吹得摆动着，忽明忽暗。邓加尔心里颤了一下：他真的是魔鬼附体了?迟疑了几秒，邓加尔冷静了下来。如果是魔鬼附体，自己要先稳住他，伺机而动。不如先当他是正常人。
“不信。我为什么要信?”
“当七岁的你骑着马，而侍卫和市民们散播着那些关于你天赋的传言时，你没有感受到命运的存在吗?”
“没有。他们传的那些，我都做得到，我没有撒谎，也没有故意让他们去传。”
“那我换个问题：你想做什么，成为怎样的人?”
邓加尔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身子。麦克先生见状安抚：“我是你的老师，你总该对我说的，或者我自己以后也能看出来，不是吗?”
“嗯……像我父亲那样的骑士！”的确，邓加尔是听着侍卫们谈论自己父亲的传说长大的，他也从小在战斗方面下过功夫。
“那么你觉得自己何时能像父亲一样，接受国王陛下的封赏，让自己的故事开始流传呢?”
邓加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和手掌。说句实话，他和其它小伙伴们比强太多了。传言自己父亲三十岁时就受到了国王的封赏，自己未必就比父亲差。
“二十岁！”邓加尔昂首挺胸，底气很足。“也许只要十年！只要父亲允许我上战场，我就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四十岁。”麦克先生还是那样笑着。邓加尔一时没明白过来。
“我是说，我觉得你五十岁才有建功立业，啊……成就自己辉煌与荣耀的时刻，这就是命运。”
“当然不信。命运是弱者自我安慰的理由！”
“那么……”麦克先生说着站起身，“从明天起，我会认真教你各种战斗的技能。好好准备吧。”
说完，麦克先生走出了房门，只剩下邓加尔躺在床上，就像白天躺在草地上那样。外面的雨拍打着城堡的墙，平日里看的星星也不见了踪影。

二
“十字军！”
邓加尔看着手中国王的诏令，心情有些激动。在正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长大，从小武力不凡的邓加尔，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马图丹公爵过世几年了。身为芒斯特公爵的邓加尔，在自己房间的墙上钉着一个雄鹿头骨。父亲是在一次打猎时意外死亡的，侍卫们找到马图丹公爵的尸体时，在附近发现了这头角上带着鲜血的鹿，于是把它杀死并带了回来。而在此之后，邓加尔的老师麦克先生就再也没出现过。
“其他的公爵呢，有什么消息?教皇大人牵头的圣战应该会有许多贵族参加吧。”邓加尔询问自己的间谍总管。
“没有。大人您可能不太清楚，上一次同样伟大——至少开始很伟大的圣战，我们没能完成上帝给予我们的使命。”
邓加尔没答话。手握着自己的佩剑，抬头看着墙上的鹿头，他觉得，这是一个开始，很好的开始。在其它权衡利弊、畏首畏尾的老贵族面前，第一个将自己的血染在白色的旗帜上，化作神圣的十字，带领上帝的子民们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这是最好的开始。
“传令，做一面红十字白旗，我要在旗上留下我的的血和意志，送给国王！”
旗子很快制作完成，被送到了城外的营地，挂在高台上。邓加尔拔出匕首，割开手指，顺着十字的中心笔直地划出一横一竖两道血痕，台下的骑士们鞠躬示礼，士兵们齐声欢呼。
“今天，上帝的启示降临芒斯特，教皇的荣光照耀着大地！伟大的战士们！你们的确堪称伟大，只要你们的心与剑团结在这血凝成的十字旗下！我们将远征到世界的尽头，我们将荣耀我们的国家，我们将谱写出一曲永载史册的战歌！”
旗帜送到了国王那里，所有人特别是邓加尔，都在等着国王出发的号令。而他们等来的，是来自格拉摩根的康斯坦丁，和他指挥的国王卫队。
邓加尔知道，康斯坦丁，是自己的叔爷爷。但看着他身后的国王卫队，邓加尔沉默了。他仍旧下令士兵列阵，看着对方的部队整齐地逼近，没有下令射击或冲锋。
康斯坦丁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孩子，你明白我身后的士兵代表着什么，虽然这是你我之间的战争。”
“我不想思考这代表了什么，你现在在向我进攻，而我要应战。”邓加尔比平时显得冷静许多，也严肃许多。“我不会让我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去送命，我将独自应战，为了公平起见，我可以应战你手下任何一位勇士。无论胜负，芒斯特都将属于你，我只要属于我的战争。”
士兵们愿意为他们的公爵献出生命，而邓加尔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几天前，自己送出那面十字旗的时候，谁成想会有这样的回答呢。
康斯坦丁没有从国王卫队里挑人。他指派了自己在格拉摩根的军事总管，那是他相识多年的一位老骑士。
二人上前行礼，做好决斗的准备。老骑士摆出防守的态势，抬头看了一眼邓加尔，浑身一颤。邓加尔双眼血红，扔下了盾牌，剑还挂在腰间，双手抱着一杆长矛，弓着的背起伏着，呼吸声大到仿佛自己能听见，一夹马腹冲了过来。
老骑士心悸之余，开始向邓加尔的左手边移动，盾牌护在身前，举剑对着邓加尔。邓加尔马术老练，催动马也向左移动，双手换到左侧，抱着的长矛改作双手握住，瞬间到老骑士身前。
就这么看似平常的一击，贯穿了老骑士的胸口。邓加尔右手挺着长矛，左手伸出，捏住老骑士的头，嗤地一声把长矛拔了出来，血水四溅。
所有看的人都惊呆了。骑士之间的决斗，是要有尊重的，而邓加尔此时的行为宛如一头撕开猎物喉咙的狮子。邓加尔右手扔了长矛，拔出剑，一剑砍断了老骑士的脖子。
整个世界都不敢做声，只有老骑士无头的尸体，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振聋发聩。
邓加尔回马看着自己的部队，高举左手的头颅，任由鲜血就这么滴滴答答流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数秒，随后，邓加尔部队的阵中，从后往前，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
邓加尔再回马，所有人又安静下来。
“康斯坦丁阁下，从今日起，你就是瓦-奥布莱恩家族的芒斯特公爵，统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而我，我会带着我的家人离开。”
说完，一队马车从城里出来，邓加尔与几个亲信，带着这队马车，缓缓消失在了城外这片美丽的草地上。

三
两年后。
芒斯特城中公爵的房间依旧挂着那个鹿头，邓加尔也依旧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康斯坦丁公爵从格拉摩根来，又回了格拉摩根去。
而桌子上，也依旧是一份十字军圣战的诏令。一起送来的，还有那面沾着自己鲜血的十字旗。
康诺特的罗恩公爵，伦斯特的伊赛尔公爵，还有自己，作为十字军的先头部队，将前往圣城耶路撒冷，与上帝的敌人最先开始交战。
这本是一件能让邓加尔热血澎湃的事情，即使在两年前，他失去了对国王的绝对忠诚。圣战是上帝的旨意，不是国王的权威。但国王给他们的部队把这场圣战搞得就像是个笑话：八十人。
邓加尔什么也没说，独身一人去了港口，等待着其他两位公爵，和他们八十人大军的到来。
罗恩公爵和伊赛尔公爵无精打采，一脸不情愿地到了邓加尔住的酒馆，要了啤酒和熏肉，派侍从叫邓加尔到楼下吃饭。
“为了圣战，为了国王，干杯。”
喝了几杯，罗恩公爵显得有些醉。他抬眼皮看了一眼邓加尔，问：“邓加尔阁下，你觉得，我们去有多大的可能回来?”
邓加尔沉吟不语，旁边伊赛尔公爵接了一句：“这是圣战，也是国王的命令，能不去吗?”
“这该死的国王就是成心让咱们送死！八十个人！难道教皇的祝福能比得过耶路撒冷的城墙和敌军的弯刀?就算耶稣复活在城里，怕是也救不了咱们几个倒霉鬼！”
邓加尔还是开口了。“去是要去，打也要打，使命与责任不能亵渎。”
罗恩公爵拍了拍邓加尔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朋友，国王可不在咱们的桌子底下，他在几百英里外的王宫里给教皇大人写报告呢。我去黑市买些异教徒的盔甲武器，在找几个东方人奴隶砍下他们的头，咱们去别的地方转悠一圈，让这八十人直接解散了，事情不就解决了?”
邓加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根本无法得到。就像两年前自己送去的十字旗，换来的是格拉摩根的康斯坦丁。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来到芒斯特的麦克先生，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夜晚麦克先生问自己，是否相信命运。
不能就这么算了。两年前在芒斯特城下，对老骑士的一击，仿佛让他找回了全世界，即便实际上他失去了芒斯特。那不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吗?他离开了芒斯特，身后是部属的欢呼和敌军的沉默。爵位、领地，只是生活的常态，或者说一种责任，令人厌烦。欢呼声起来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直击云霄。
没有鲜血与欢呼，就没意思了。
国王的使者来了。如果他们按照原来的计划溜走，等待他们的将是开除教籍与阴森的地牢。三位公爵，八十位士兵，一面十字旗，就这么开赴耶路撒冷。临走时，使者只交代了一句，不能冒进，等待主力会合，之后便回皇宫复命去了。
到了耶路撒冷的港口，罗恩公爵与伊赛尔公爵拒绝登陆，邓加尔也没说什么，倒是八十位士兵都是皇上选的战斗欲望强烈的狂热教徒，邓加尔带着八十人，竖起那面十字旗，全副武装往耶路撒冷城内的方向去了。
罗恩公爵和伊赛尔公爵坐在船上，不大会儿便听见一阵喊杀声。过了两个小时，那面十字旗重新出现在视野中。邓加尔骑着马，浑身是血，手持弓箭且战且退。
两个公爵猛地站了起来。邓加尔部队的身后，跟着一支军队，大约五六十名骑兵。再仔细一看，邓加尔的部队剩下了不到二十个人。两人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本来想下令把上船的踏板放下去，此刻又犹豫了。
邓加尔退到队伍后侧，回头看了一眼船，默默下马，拾起一把弯刀，拿出自己的盾牌，脱下头盔扔到一边，又不疾不徐地上马。
穆斯林骑兵到了跟前又停了一下，列阵，却没人喊前进。
邓加尔此刻双眼血红，深呼吸几下，爆发出一声震撼城墙的吼声：
“For hanor！”
所有人的马开始骚动起来，敌人那边的马反应更加强烈。邓加尔一夹马腹直接冲向对方阵前，看准最前面带队的军官，盾牌护在身前挡住对方一刀，反手一刀干净利落地看下对方的头颅，立刻狠狠一拽缰绳，马前蹄高高跃起，邓加尔暴突出来的双眼扫视着对方的所有人，面目狰狞。
对方所有骑兵慌忙调转马头，逃回城里。
邓加尔回马到了船前，喊了一声：“水手！从货仓里拿个口袋过来！”
上下船的木板放了下来，余下的士兵们上船，有几个在船前等着又往城中方向去的邓加尔。罗恩公爵扶着船舷，顺着邓加尔去的方向望去，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过了十分钟，邓加尔上船，口袋已经满了。
“我们走吧，那袋子你想看就看吧。”邓加尔随手把袋子扔在甲板上，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罗恩公爵拿起袋子打开，一股血腥的恶臭散发出来。袋子里全是割下来的耳朵。
这场伟大的十字军战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两艘船的舰队带着说不清是凯旋还是逃跑的二十多人，消失在了海平面之上。只留下耶路撒冷的城墙，还是来时的模样。

四
邓加尔从伦敦的皇宫又回到了芒斯特。
距离上次的耶路撒冷之战，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邓加尔三次正式觐见国王，第一次是从耶路撒冷回来后不久，邓加尔依旧沉默寡言，看着罗恩公爵拿着那个散发着血腥和恶臭的袋子口若悬河；第二次国王任命他为军事总管，这个二十岁的老兵踌躇满志地开始制定他的新训练计划；紧接着第三次就来了，然后，他又失去了他军事总管的位置。
他又一次就这么认了，在他看见那位新上任的军事总管的那一刻。那张年轻过几十岁的脸，又老了几分。而这一次，他的名字是卡拉多格。交接时，卡拉多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塞给邓加尔一张纸条。邓加尔打开只看到五个字：“历史的进程。”（请看官们回忆整句）
看着眼前那片熟悉的郊外，微风轻抚花草荡漾着夕阳的余晖，护城河的流水声遮掩着隐约能听见的城内的人声，邓加尔心中在布列塔尼留下的疲惫与难过消散了不少。二十岁已经过去，那句“历史的进程”邓加尔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感觉得出，人的命运，似乎确实不是完全在自己手中。
热血说冷也就冷了。二十多岁的邓加尔怀着退伍老兵安度晚年的心境，仔细地打磨着自己的狩猎技巧。还是平静的一天，邓加尔带着侍从进入了山林的营地，准备打猎。
简单安顿了一下，吃了点东西，临近中午，邓加尔独自到树林里去转悠。一头及其壮硕的雄鹿突然出现在邓加尔眼前，既不逃跑，也不进攻，只是看着邓加尔。邓加尔吓了一跳，张弓搭箭一箭射出，那鹿带着伤跑进树林，邓加尔见状紧追不舍。马在林中行动不便，过了会儿，邓加尔就只能顺着血迹慢慢摸索了。
血迹的尽头是一块石碑。荒山野岭中出现一块石碑，邓加尔觉得是上帝的启示，于是下马查看。
那块石碑上刻着一幅画：一把剑，剑刃对着一顶极其华丽的皇冠。邓加尔往上看去，那碑上赫然刻着一个名字：邓加尔-德-奥布莱恩。
邓加尔吓了一跳。一阵树叶声和轻微密集的蹄声传入耳中。邓加尔瞬间拔出一支箭反手握住——他知道已经没时间再把它射出去了。那头鹿冲出来一头撞在邓加尔的膝盖上，邓加尔左手握住鹿角，右手一把将那只箭插进鹿的颈部。那鹿抽搐了几下，不动了。此时邓加尔方才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疼痛，大叫了一声，然后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经是在城堡的房间里了。邓加尔右腿膝盖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动一下都疼得要命。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右腿的行动能力。
“那头鹿呢！”邓加尔喊着，“把那头鹿的头切下来，挂在我的客厅！就挂在原来那个鹿头的旁边！”
管家在旁边立刻回答：“好的，大人。但是……原来的那个鹿头不见了……”
“什么?给我找！”
一群侍卫慌慌忙忙去找了。邓加尔问管家：“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在昨天您出去之后。您走时候侍女打扫房间还看到呢，到中午就不见了。”
邓加尔没回答，躺在床上继续养伤。一个星期过去了，鹿头依然没有找到。邓加尔勉强能下床，便吩咐侍女搀着他，到客厅坐下。
邓加尔望着墙上的鹿头，耳边出现了麦克先生的声音。
“历史的进程啊……”
声音是从鹿头那里传过来的，邓加尔很清楚，旁边的侍女什么也没听到，打开房门出去了。
“你还相信命运吗?”
邓加尔觉得很难过，也十分痛苦。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坐在父亲传下来的，芒斯特公爵的位置上，连一个应得的十字军战士的荣誉也没有。自己七岁时梦想的那些东西，如今已经模糊在记忆里，连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了。他不能否定，但又不愿意肯定。
“我不是说过嘛，五十岁。”
邓加尔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
“命运就是命运，就算没了一条腿，该来的还是会来。”
声音不再出现，邓加尔沉默半晌，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失去行动能力，只能从书里寻找些生活的乐趣。打开这本亚瑟王骑士小说，眼前出现的第一行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邓加尔接着看了下去。
过了几个月，邓加尔细致地读完了这本小说。书中留下的关于亚瑟王的内容，只有他的陵墓。

六
塞尔维亚的营地里，邓加尔盯着桌上的地图，缜密地思考着。
和拜占庭皇帝阿莱克修斯二世的战争已经打了数个月。邓加尔率军连战连捷，可时间一久他也意识到，拜占庭帝国的实力相当深厚。没有一次致命的进攻，拖下去对己方是很不利的。
就现在的进攻势头来看，打到君士坦丁堡城下，是做得到的。问题在于，侦查兵传来的消息和自己以前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样，君士坦丁堡陆路一侧有三层的城墙与护城河，绝无可能攻进去。
但是进攻必须进行。邓加尔观察地图许久，决定由海路到君士坦丁堡北侧海湾，登陆后攻进城内。
船队带着邓加尔的部队出发了。在出发前，邓加尔研究了拜占庭帝国的军舰实力与作战方式，准备了针对的战术。到了海湾入口，船上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海湾内风浪比平时要大，天空一片灰暗，船帆在暴雨的拍打和大风的吹动下，抖落着大块的雨滴。远处能隐约看见君士坦丁堡城，这一侧的陆地没什么防守，可防守就在眼前——几条粗壮的铁链横在海面，在海浪和雨水的冲刷之下透出寒冷的光泽，风吹浪打，纹丝不动。
战争，总是会有这样的状况啊，邓加尔这样想着。谁曾见过这样明白，又这样让人绝望的海上防守呢。风吹得更急了，海浪的拍打也更加猛烈。如果就此回头，这对士气会产生多大的打击，耽误多少机会与时间，邓加尔是明白的。
就是此刻，他已经没有退路了。邓加尔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剑柄。他回忆起了那件事。
那本记载亚瑟王故事的骑士小说。他看懂了之前的所有内容，没看懂亚瑟王陵墓的含义。他去了格拉斯顿堡，拜谒亚瑟王的陵墓。
那天到的时候还在下着雨，邓加尔找了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天边泛起一抹霞光。守着亚瑟王陵墓遗迹的事一位穿着朴素的老人，黑色的小眼睛，黑色的头发，笑起来，吻部咧成一个显眼的椭圆形。几十年不见，邓加尔对这张脸也还不陌生。
“你如今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老人仍旧扫他的地，也不抬头。
“啊。算是吧。”邓加尔坐在轮椅上，表情平静。
“你相信命运吗?”
“信，也不信。”
“怎么讲?”
“信是自然的，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也很清楚。”
“是的。”
“可过了这些年，我又有些不信了。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你说五十岁我才能获得自己的荣耀，这就是事实。过了二十年，打了这么多其实没意思的仗，我反而想要二十岁的我了。在你看来，二十岁的我一败涂地一事无成，可在我看来，那就是我人生最辉煌的，真正拥有荣耀的时刻。所以，这些事情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但是当我用不一样的心情去接受、去回忆时，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知识水平高了呀。那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寻求一种途径，再体会一下二十岁的，我曾经拥有的那种感觉。”
老人点了点头，拿出一块破木板放在地上，然后开始在地上画符号。邓加尔不解，只是看着他画。画完老人念了几句咒语，邓加尔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又是另一个世界。
一座山的山头。一个身穿白色布衣，金色短发，蓝色眼眸的少女，神情庄重，面对着一把插在一块石头里的剑。见到邓加尔，问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
邓加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反问一句：“那请问，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要拯救不列颠的人民。”
邓加尔语塞，旁边的老人接了一句：“他有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少女有点好奇。
老人拿出一张纸递给少女。邓加尔没看清，只认得字是两行，一共十四个字。少女看完，让出自己的位置，朝邓加尔一摆手：“那么，你来接受试炼吧。将这把剑拔出来。”
此刻，邓加尔坐在风雨中的船头，而后一只手颤巍巍地扶着桅杆，慢慢站了起来。右腿膝盖立时传来一阵痛感。邓加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只扶着桅杆的手一点点放开，真正凭两条腿站立在甲板上。雨水拍打着，船身还在摇晃，邓加尔的侍卫们此刻已经看呆了。他们没有看到的是，邓加尔此刻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略显狰狞的笑，和他血红的双眼。
“握住剑柄，将它拔出来。”
少女指导着邓加尔拔出石头中的剑。
邓加尔颤抖的手慢慢从剑鞘中拔出剑。
“你做到了！这把剑认可了你的信念，你可以使用它的力量。”
“使用它的力量?”
“听着，像这样。把剑举起来”
浪潮汹涌，船身摇晃地更厉害了。邓加尔盯着面前几道巨大的铁链，举剑。
“然后是咒语。”
雨水顺着邓加尔的嘴角不断流下。
“EX……”
剑身高举，海面的风以剑为中心旋转起来。电闪雷鸣，只有邓加尔和他的剑屹立不倒。
“calibur!”
少女为了不列颠，邓加尔为了他的心。誓约胜利之剑，这是绝对适合邓加尔的一个名字。在康诺特城下，在耶路撒冷，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如同誓约一般必定来临的胜利。
一道强光顺着剑刃划出的轨迹出现，斩向面前的铁链。火花四溅，那道光直冲上海岸，铁链全部整齐地断开，沉入海里。站在船头的邓加尔终于支撑不住，失去知觉，一头掉进海里。
神志模糊之间，邓加尔又听到了那个老人的声音。
“你相信命运吗?”
邓加尔不想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他回忆着康诺特城外的草地，回忆着老骑士头颅滴下的鲜血，回忆着耶路撒冷城外的那把弯刀，也回味着誓约胜利之剑斩断铁索时的火花。

七
墓碑上刻着，邓加尔-瓦-奥布莱恩，1171年，还有一幅画，一把剑，剑刃朝向一顶华丽的王冠。

新文豪你好，完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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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66

dd

邓佳儿英灵，能借用一些内容吗？

继续写轮椅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