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乐园前夜
安迷修听见电热壶里咕嘟咕嘟的水声,却没有心思抬头,只是继续凝神在手头正在修理的一只钟上。这是一只天文钟,玫瑰金质地,镀了层铜,底座是六只狮爪,狮爪上站了六个神态各异的铜人,而最妙的要属钟表部分的星盘,只有回归线与极圈,包裹着小小的太阳,周围是牧羊人与马匹。一旦启动,地月运行,星轨转动,奏响叮叮咚咚的一支曲子,这个微观世界就有了生命。
修复通知上说得精简,只要求“恢复机能”——看到这只天文钟时,组长笑了,拍了拍手里的文件,问他们哪个有耐心,认领了去,钟能转能报时,就算好了,即使修不好也没什么。他所在的文`物修复组,是新编的一个实习组,里面的成员杂七杂八,有专攻雕像的,有专精画作的,也有搞古建筑修复的,个个做事都算认真,只是没什么激情。安迷修用镊子拨动一片齿轮,想起他来博物馆的第一天,馆长助理对连同他在内的新人作了番演讲,
他细细地给发条上油——这份工作没什么油水,需要极大的耐性与根性,大部分时间里都体会不到他念大学时那种“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之类的畅想——他常常修东西修得废寝忘食,午饭永远是三明治就清咖啡,两枚零件间的组合耗死他不少脑细胞。他换上一根新的弹簧——在修复间里,他一坐就是大半天,邻座的女孩儿调侃他说,没准他上辈子是赫菲斯托斯转世,才成为这样一个匠人,即使一件等级再低的文物,一片碎片,在他眼里都是珍宝,都值得小心呵护,她看他可以直接和馆内那只他钟爱的中`国花瓶结婚了。安迷修想,哪有这么夸张,修复文物是他的本职,他不过为自己分内的工作尽心尽力罢了,谈不上多么热爱——他屏住呼吸,用镊子转动柄轴——能做的一切他都已经做完,依靠他念书与实习时得来的那些知识,也依靠他的直觉,想象力;有一半的几率这只天文钟仍旧会静止不动,一点反应也无,他只能休息片刻,投身到下一次修复工作里去。
他欣赏着这只优美的曲子,开始想象它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使用过它的人,也许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儿,偷偷趁着父母不注意,溜进书房,踮起脚颇有些吃力地拧动发条——他真的做了这样一个梦,不知什么时候他不注意睡了过去,因为他真是很累了;他睁开眼睛,忍下未打出的那个喷嚏,看见修复间里只亮了头顶这一盏灯。落地窗外已是黑幽幽一片,白色的月亮在天里高高悬着。他在修复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预备第二天再填写内容。博物馆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从正门出去,向台阶边立着的缪斯雕像敬了个礼,奔到黑夜里,迎着寒风蹬着自行车,往城市另一边去了。晚风将他的头发拂开,颇有些凶狠地刮着他的脸,但他止不住心中雀跃,前后车轮依次碾过减速带,咯噔一下砸在砖石路上,震得他脑袋晕乎乎的,只有天文钟的曲子叮叮咚咚在耳边不断回响。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没有画面,却有无穷无尽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涌动的潮水,呼啸的海浪,又像是连绵成片的植物发出的簌簌声,拱门与隧道里的穿堂风。沙——沙——沙——这样响着,以一种不够稳定的频率在他的睡梦里回旋,朦胧而模糊,空灵而遥远,并不可怖,却叫他感到迷惑。这声音变化不定,逐渐又变为八音盒清脆叮叮咚咚,叮——叮——叮——坚硬的金属物撞击在一起,摩擦出刺耳鸣响,最后飞快地嘀嘀嘀嘀——他慢慢睁开眼睛,原来是床头的电子闹钟嘀嘀作响。他凝视天花板片刻,伸出手去,关了闹钟,然后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纤尘不染的窗玻璃透过一束一束金色的日光。他打开窗,呼吸微微湿润的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邮差刚刚将报纸塞到他门边,跨上自行车鸣一声铃,飞快骑远。他盯着镜子里自己一头乱蓬蓬的棕发,鼓着腮帮吐出泡沫,一边刷牙,一边回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