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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梦想便不复轻盈。他会开始用双手掂量生活，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
但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却一如那年夏天分别时的模样。
少年的模样。

壹/
和平年代，大学生多数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那年毕业，全班同学聚在大排档吃散伙饭。六月的夜很热空气凝固一般，没有一点风。大伙胡吃海喝，疯子一样又哭又笑，好多男生光着膀子撒欢。我端着酒杯，微醺。忽然一眼看到了人群之外的他。
他站在店门口，嘴里叼着烟，胸前挂着单反，微微笑着。他不主动加入我们，却不时拍一张照片。老街的路灯又低又矮，发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他半边身子。
他微笑的样子真像个少年。

贰/
其实我想不通，他一个建筑系的学生没事搞什么摄影，还没搞出什么名堂。
他不太说话，但又不是那种无话可说的人，只是不愿意与我们交谈。
所以一开始我挺讨厌他的。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渐渐的也就断了联系。偶尔翻阅旧照片时还能想起他。

叁/
有时候春风吹过，新柳轻摇，不由得摇头叹息。
——又是新的一年啊。
——又老了一岁。
——继续与无休止的企划和加班做斗争，每天按时到工只为那几百块的全勤奖。
真是无聊。
昨天从冰箱里发现了一只烂到生蛆的鸡蛋，带上手套扔它出去时，恶臭四溢，令人作呕。
我踹开消防门把它扔的远远的，脆弱的蛋壳碰在白花花的墙上，发出了“啪”一声轻响，黄中发黑的液体缓缓流下，像极了某种排泄物。
我摔上消防门回到屋里，把手套甩进卫生间水池，又去杂物间找了一罐空气清新剂。
现在我周围又弥漫着芳香的气息。
真是好极了。

肆/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电视上。
准确的说是听到。
他的语气中泛着焦急，语速很快却吐字清晰，每句话都简洁有力而表意完整。
背景音是从未间断过的枪炮声。
屏幕上战火连天，硝烟弥漫。
我突然捂住了眼睛，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次短暂的重逢在一句“前线记者吴邪发来报道”之后结束。
他在非洲，是战地记者，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我在手机上百度了他，发现他已经在前线驻留了三年半，关于那场战争最著名的报道和摄影作品都是他的。
网上有他的照片。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似乎还长高了点。照片上他依旧在胸前挂着单反，微微笑着。非洲毒辣的阳光打在他身上，耀眼得很。

伍/
但他好像一点也没变，仍是那年路灯下少年的模样。

陆/
从前有一个建筑系的学生，他喜欢拿着相机到处拍照。
后来他跑去非洲拍照。
再后来他死了。

柒/
听说他拍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反叛军首领找上门来开天价赎回那些照片。
他拒绝了。
于是被枪杀。
但照片终于被他的同行辗转带回国内，刊登发表。
我看了他拍的照片，心中似乎是空洞的，没什么感觉，但有非洲的热风吹过。
被太阳炙烤得龟裂的发红的大地上，有风吹过。
飞沙走石，灰尘漫天。
灼热的大地上有风吹过，血迹斑斑。
这年他32岁。

捌/
我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天下着雨，空气粘稠而潮湿。三万米高空跌落的雨点抚过皮肤，凉丝丝的。
葬礼上有他的家人和同学，更多的则是他在国内外的同行。
不断有人上台发言，但我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眼前的一切都像一部黑白的默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
仿佛连太阳都熄灭了。
那天下着雨，雨点三3万米高空上跌落，抚过皮肤，凉丝丝的。我知道这是天堂的高度，正在滴落的，是天使的眼泪。
寂静的葬礼上，有风吹过。

玖/
他的遗照挂在灵堂上。照片里，他胸前挂着单反，一如既往地微笑。
照片是黑白的，但我分明在里面看到了光。
有那天路灯昏黄的光；
有那时非洲毒辣的光；
有那只相机闪烁的光。
我分明地看到，那是个少年的模样。

拾/
他死了，但葬礼上没有人哭。
后来人们散去，他孤零零地入土长眠。
生活还要继续，他像一个过客一样；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又不仅仅是个过客。
他好像某种闪光的符号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无从解读，又无从抹杀。
人们谈到他时总会不自觉的沉默下来，然后叹口气绕过这个话题。
因为人们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他太特殊了。
然而人们仍固执的一次提起他。他似乎代表了一种意义，一种我们曾经渴求、求而不得、最终无奈放手的东西。
我忽然想到他的一段话。
有人问他为什么来前线当记者，他的答案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能当上将军带兵打仗，但我喜欢和平，当战地记者是我能够做到的、能阻止战争的最激烈的方式。我仅仅是如实地向所有人转述战争中发生的一切，这种方式更加直观，也更容易让那些战争的发动者感到恐惧。
我认为他都做到了，虽然搭上了自己的命。

拾壹/
又五年过去了，大学同学再次举办聚会。
他依旧没来，或者说他从没来过。
我喝的有点高，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趴在马桶上狂吐。
吐完我来到客厅，发现茶几上躺着一个信封，似乎是多年前的老物件，白色的纸角微卷泛黄。
我捏起它的一角看了看，收件人确实是我。我脑子有点迷糊，没有防备地就拆开了它。
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是那年毕业季，我端着酒杯看向他的景象。
我愣住。
我慢慢蹲下，终于在这个酒气未消的夜晚失声痛哭。

拾贰/
你有信仰就年轻，疑惑就年老
有自信就年轻，畏惧就年老
有希望就年轻，绝望就年老
岁月蚀刻的不过是你的皮肤，但如果你失去了热忱，你的灵魂就不再年轻。
——道格拉斯 · 麦克阿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