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笼罩在这片地区上空，收割早已在深秋完成，没有小麦竖立着的麦田一片白皑皑。如果不是尽头处的那座低矮的窗内透着灯光的砖瓦房，初来乍到者定然会习惯性地把这儿看作“无人区”。
现在就有这么个初来乍到者，正拖着被弹片刺穿的一条腿，一点点淌过积雪朝那在她意料之外的建筑物走去，就像个断了一根操纵线的木偶，所经过的积雪都转变成红色。
那屋子的主人——一个现在以耕作为生的人，正坐在屋里享受着炉火，这个人习惯将一些象征过去的事物悬挂在壁炉所在的那堵墙上。一些彩色照片、一些闪着金光的勋章、以及一支来自上一个时代的突击步枪。
门被敲响了，那人毫无征兆地听到那声响。他知道最近的城镇在15俄里之外，有熟人来串门的可能性为零——连他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有熟人。
但对于这些他只想了想，他的身体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脚自动地走向门。
“外面是什么人？”这人隔着门喊道。起初没人回答，约莫20秒后一个带着呻吟的声音回应道：
“我是……是……”
紧接着这人听见倒地的扑通声。他打开门，低头看见了那个伤员，他没说什么，只是俯下身伸出手指放在昏迷不醒的来客侧颈边。没有脉搏，但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均匀但沉重。
他把手指缩回来，接着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进了屋子。完成这个体力活后，他回过头望见屋外纷飞的雪花，满地的积雪，以及积雪中长长的一条血迹。
这人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便把门关上了。

2.
“你的伤是哪儿来的？”这人拿着镊子将最后一块滴着血的碎片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铁盘中，回过头看着半躺着的战术人形，问道。
“你想知道吗？”对方紧闭着双眼，两手搭在床边。
“我对你的战场经历没有兴趣，士兵，”这人拿着血淋淋的镊子走到屋子另一边的水池旁，拧开水龙头冲洗着血迹，“但我很好奇，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人形回答：“或许是因为好奇的缘故。”她说话的时候始终闭着眼，在这人眼里像是在打盹。
“好奇？”这人把冲洗干净的镊子放回急救箱，从里面取出医用酒精和纱布然后盖上箱盖，回到床前。
“是啊，好奇，”人形仰起头，脸对着天花板说道，“一枚163毫米榴弹炮弹，距离我20米左右，”她转过脸似乎在看床头柜上盛着弹片的铁盘，“单从相貌看不出你是个医术精湛的人呢。”
“你始终闭着眼，如何看见东西的？”这人一边用棉球蘸着酒精一边发问。
“你是说个眼睑吧，”人形平静地说，“它们只是一个过滤器而已，过滤掉我不需要看见的东西。”
这人拿着棉球伸向人形大腿上骇人的伤口。人形依旧闭着眼，但她似乎在注视着面前这个帮她取出弹片的陌生人。
这人把刺激性的酒精棉球在人形的伤口位置来回擦拭，令他吃惊的是，人形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疼痛的感觉。
“伤势如何，大叔？”人形问。
“我只能说你命大，”这人把纱布在人形的大腿上绕了3圈，结结实实地缠上，“我在军队服役时还没有你说的那种口径的武器，但那些已经足以致最强壮的士兵于死地，更何况你是个……”
“女孩子？”人形微笑着“看”着他，街上了话茬。
这人点点头，人形发出了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声。
“真是有趣的家伙，我敢肯定，你使我产生的兴趣要比那枚炮弹要浓厚得多，”人形收住笑，说道，“姓名，AK-12。”
这人凝视着人形微笑着的脸，良久开口道：“叫我耶尔德林就行。”
“耶尔德林，记住了。”AK-12微笑着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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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在2049年到2052年间随部队驻扎在远东地区，那时美军正源源不断地从阿拉斯加渡过白令海登陆到勘察加半岛......”耶尔德林找了把椅子坐下，手里拿着一根消过毒的钢针和棉线。
“那里冬天挺冷的吧？”AK-12倚在床头问道。
“冷得很。”耶尔德林说着将棉线穿进钢针，说道。
AK-12转过头“看”着壁炉墙上悬挂着的勋章和照片，这时耶尔德林站起身，拿着穿好的针线走到她面前。
“不错，伤口没有感染，”耶尔德林俯下身解开缠在AK-12腿上的纱布，“接下来我得把你的大腿缝合上。”
“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创口缝合对我而言非常简单，”耶尔德林看着AK-12说，“但有一点需要告诉你，好让你有心理准备。”
“说吧。”AK-12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的家里没有麻药，所以缝合会非常疼。”
“就这样？”AK-12问。
耶尔德林点了点头。AK-12笑了笑说：“我是一个战术人形，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进入休眠状态，这样我就感觉不到疼痛————我想你一定很纳闷为什么刚才搽酒精时我毫无反应吧？”
“也就是说，你准备休眠，直到我完成缝合吗？”耶尔德林问道。
AK-12摇了摇头：“不，这是一次很珍贵的机会，我不打算为了逃避痛苦而不从中吸取有关好奇心的教训。”
“你想硬撑？”耶尔德林吃了一惊。
“我可不会疼得乱叫，放心好了大叔。” AK-12微笑着说。
耶尔德林深吸了一口气，他发觉自己跟前的这个人形很不寻常。
“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主动放弃麻醉的伤员，勇气可嘉。”耶尔德林说，“我马上就开始缝合，为了最大程度地减轻痛苦我会尽量快点结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中途不会停止缝合。准备好了吗，AK-12？”
“我一直等着你准备好呢。”AK-12说。她直起身子在床上平躺下来，闭着眼保持微笑。
耶尔德林在AK-12的伤口前做了最后一次比对，然后将钢针刺进了伤口的一侧，他快速推动钢针，很快钢针带着棉线从伤口的另一侧穿了出来。
接着耶尔德林将钢针沿反方向刺了过去，这时他感觉自己拿针的手在颤抖。他试着控制这种颤抖，但不起作用。他抬起头看看AK-12后立刻意识到，颤抖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表情微笑但很不自然的AK-12。
耶尔德林尽力稳住针的走向，一边说道：“你还好吗，AK-12?”
“我？”AK-12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思考，要是AN-94见到我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
AK-12说话时，耶尔德林注意到她身体的颤抖减小了。
“AN-94，是你的战友？”耶尔德林一边继续缝合，一边问。
“没错，虽然她话不多，但我看得出来她总是竭力保护她的同伴————尤其在战场上。”AK-12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要费很大的劲。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身上的定位装置和通讯器一定是被爆炸震坏了......唔......”
耶尔德林能听见AK-12发出低声的呻吟，不由得捏了把汗。不过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停下让AK-12缓缓。此时此刻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
耶尔德林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进度，由于伤口形状不规则且很长，目前仅仅缝合了一半左右，他预感到剩下的部分将会越来越艰难，无论是对医生还是伤员都是如此。
耶尔德林又抬起头看了看AK-12的神色。令他感到担忧的是，AK-12先前脸上残存的自欺欺人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副满头是汗、面部肌肉僵硬的脸。她的眼睛依然紧闭着，耶尔德林猜不出她是否还在用她特制的眼睛透过眼睑观察着四周的一切，还是真的“闭上”了眼，把运算力省下来对抗疼痛，竭力保持清醒呢？
耶尔德林看着AK-12强忍痛苦的表情，突然间他回想起了一件事。
“知道吗？AK-12,”耶尔德林开口说道，“你让我想起我在远东救治过的一个伤员，她也是在炮击中幸存下来的少数者之一。”
“真的？......那可真是......有趣呢......”AK-12断断续续地说道。
“当她的战友把她抬到我的手术室里时，在场的其他军医看到她浑身是伤后，都说她活不成了。但救治与否的决定权在我，因此最终我成奇迹般地救活了她！”
“她伤得实在太重，由于缺乏医疗设备加上伤口严重感染，我没能保住她的整个左臂和右腿的膝盖以下部分————我亲手为她进行了截肢，为的是让她活下来。”
“可怜的家伙......”AK-12用很低的声音叹息道。
耶尔德林说着，手头的工作并没有停滞。由于谈话的注意力转移作用，AK-12的身体没有像几分钟前那样明显地颤抖，这加快了耶尔德林的进度。他腾出左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才发现自己也早已满头大汗。
“你会活下来的，同志。”耶尔德林说道，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某时某地说过和这类似的话，但他没考虑那么多。
很快，最后一次针线缝合完成了。AK-12的伤口在缝合棉线的固定下如同窗帘一般合了起来，看上去虽然算不上严丝合缝，但依旧能契合得很准确。
“很长时间没练了，技术有点退步，AK-12。”耶尔德林自言自语地说。
“结......结束了？”AK-12无力地问道。
“完成了，接下来你只需要静静地躺好，慢慢恢复就行了。”耶尔德林剪开多余的棉线，然后拿起滴着人造血的钢针和染红了的棉线慢慢站了起来。
AK-12缓慢地呼吸着，脸上逐渐恢复成平时安详的表情。耶尔德林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看沾满鲜血的十指，然后抬起头透过窗户望向玻璃外飞舞的雪花和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血还在顺着他的指尖向下滴，不过他没在意，他一直紧紧地盯着那里，就像在直视自己心中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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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163口径啊

4.
耶尔德林蜷缩在沙发里，身上盖一条羊毛毯子，闭着眼逼自己入睡。但墙上挂着的时钟走动发出的“滴答”声穿过黑暗抵达他的耳中，使他难以入眠。
“耶尔德林大叔……”这时，一个不同于指针转动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边传了过来。耶尔德林睁开眼，朝着床方向望去。
“怎么了，AK-12？”耶尔德林对着眼前一片漆黑问道，“熬夜对你的伤口愈合没有好处。”
“对于我来说，即使连续开机70小时，我身上的重要部件也不会有半点损伤。换句话说，”AK-12回答道，“战术人形不需要休息。”
耶尔德林说：“随便你，但我跟你不一样，我需要休息，AK-12。但愿你不是因为睡不着无聊才把我叫醒。”
AK-12“哼”了一声，说道：“少来这一套，大叔。就凭你翻来覆去的那副样子，我可以断定你清醒着——这也正是我叫你的原因。”
“好吧好吧，”耶尔德林无奈地说，“我的确是睡不着。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我呢？”
“为了继续听你说的故事啦，”AK-12说，“介意继续讲你的故事吗？大叔？”
耶尔德林长叹一口气，“你在做些什么，耶尔德林？”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过他还是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把羊毛毯丢到一边。
“介意我开灯吗？”
“你开吧。”
耶尔德林像是得到了命令似的，立刻站起身，凭经验穿过眼前的黑暗，走到灯开关前，按下按钮，整个屋子立刻亮堂起来。
耶尔德林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几秒后他就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光。他重新睁开眼，转身走到窗前，他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是低下头查看AK-12大腿上的伤。
“恢复得不错，创口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大叔。”
耶尔德林松了口气，然后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揉了揉疲劳的双眼，说：“还记得我说的那个重伤员吗？就是我为你缝合时提到的那个。”
AK-12点点头，耶尔德林接着说：“那个小姑娘在战地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虽然她伤得不轻，但她最后挺过来了——尽管是以一条腿和一条胳膊为代价。在此期间我负责照看她的一切，正巧当时美国人停止了轰炸，因此我们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AK-12发问道。
“记得不清楚了，除了她的那头短而乱的黑发以外。”耶尔德林回答。
“真是有意思呢，我的指挥官和你描述的那个重伤员出奇地相似。”
“真的吗？”耶尔德林睁大了眼睛。
“只可惜不可能是她，虽然我们的指挥官是个很喜欢叙旧的老兵——和你一样——但我们从未听她说过她曾在远东服过役。”
“原来如此。”耶尔德林说道，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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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AK-12歪过头，似乎在竖起耳朵听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呢？”耶尔德林奇怪她为什么摆出这种奇怪的姿势。
“直升机的旋翼声，从东北边传来的。”AK-12自顾自地说道。
耶尔德林站起身，走到屋子北面窗户前，远处漆黑一团的夜空中一个物体闪烁着红灯，正从很远的地方靠近过来。耶尔德林把窗户打开一道缝，寒冷的空气渗进屋内，同时耶尔德林听见了微弱的有节奏的噪声。
耶尔德林回过头看向AK-12，AK-12正半躺着，双眼紧闭，平静地“看”着他。
“那直升机，好像是沿直线冲我们来的。”耶尔德林说道，他能觉察到自己说话时身体跟随着振动的声带一起在颤抖。
“说不定是来接我回家的呢。”AK-12说。
“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儿……”耶尔德林话还没说完，AK-12就打断道：“我找不到他们，并不代表他们找不到我嘛。”
耶尔德林转过脸望着逐渐驶近的闪烁灯，问道：“如果他们不知道屋子里是敌是友该怎么办？我可不想让我的房子被‘自己人’夷为平地。”
AK-12耸耸肩，似乎在告诉耶尔德林“这是没办法的事”。
突然，耶尔德林想起了一样东西。他迅速冲到壁橱前，掀开盖板。AK-12目视着他在壁橱里来回翻找，不一会他摸出一根短棍状的东西出来。
“照明信号弹？”AK-12盯着耶尔德林手中沾满灰尘的东西，问道。
“在这儿躺好。”耶尔德林说完拿着信号弹快步走出了屋子。几乎一瞬间他步入了零下五摄氏度的室外。耶尔德林身上的棉袄只允许他在零上五摄氏度的地方活动，但他认为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些了。东北方那一闪一闪的红灯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催促着他完成任务。
耶尔德林跑到麦田中央，确认附近没有障碍物后他拉开了信号弹。刺眼的红光立即从信号弹上端喷涌而出，方圆近十米的地方如同白昼一般。耶尔德林右手高高举起信号弹，脸侧向左边以避开足以致盲的强光。他像一棵遭雷击的老树，独自矗立在空旷的田野之上。
直升机的轮廓逐渐清晰，噪声越来越大。不出耶尔德林的预料，那个飞行器稍稍拐了个弯，向自己这边靠近。约莫还有500米距离时，直升机开始向地面接近。耶尔德林望见了直升机侧面巨大的红星图案，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
旋翼激起的紊流一阵一阵地冲击着耶尔德林，但后者一直直直地站着，手中的信号弹纹丝不动。最终，巨大的铁皮飞行器降落在他的面前。
直升机还未停稳，正对耶尔德林一边的舱门就被拉了开来。直升机起落架接地的一瞬间，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淡黄色长发少女从拉开的舱门中跳下飞机。她站在直升机旁边几米的地方，手中的突击步枪始终瞄准着耶尔德林。耶尔德林将高举的右臂放下，
这时直升机上又下来一个扎着粉色马尾的女孩，两手分别握着一把突击步枪，她和她先下飞机的同伴一样，都将枪准星对准耶尔德林。
“举起双手！”粉色马尾少女对耶尔德林喊道。耶尔德林低头看了眼手中接近燃尽的信号弹，然后把信号弹扔在脚边，慢慢地把双手举过头顶。淡黄色长发少女走到他跟前，在耶尔德林的腰间和脚边摸索了几下。然后她抬起头。
“AK-12在哪儿？回答我！”淡黄色长发少女用质问的语气冲耶尔德林叫道。
“在那间屋子里！”耶尔德林回答，他借着信号弹发出的光辨识出面前两个人手中的武器，分别是AN-94和AR-15。
“你去屋子里查看一下，我看着这家伙。注意警惕。”拿着AR-15的粉色马尾少女说道。
“明白。”端着AN-94的淡黄色长发少女说完径直朝耶尔德林的小屋走去，另一位则走上前拿起其中一把突击步枪抵在耶尔德林的胸口。
“姓名！”粉色马尾少女命令道。
“耶尔德林。”
“军衔，隶属部队！”
“退役中尉，原隶属苏联红军远东第2集团军第6步兵师16旅，任军医。”
“撒谎！”少女说着用枪戳了戳耶尔德林的胸口。
“我没有骗你！”耶尔德林略带怒气地回答，“是我发现并救治了那个自称AK-12的自律人形！”
“AN-94，你那边什么情况？”粉色马尾少女用通讯器问她的同伴。
“屋内只有AK-12一人，腿部有伤，神志清醒，创口有人工缝合痕迹，我需要担架转移伤员，AR-15。”
耶尔德林听见身边被叫作“AR-15”的少女发出不耐烦的哼声。
“你可以把她背上飞机，AN-94，不需要担架。”她回复道。
“收到！”
“至于你，”AR-15转向举着双手的耶尔德林，说道，“请跟我们走一趟，耶尔德林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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