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根据史料记载,殖民地之所以建立在这个荒凉的星球,正是因为它同时既储存这种矿物丝,又具有很低的温度。这种温度——很明显,它并不比宇宙真空更低,超导体导电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必需品。宇宙的何塞恩·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们修筑的是需要地基的建筑,那是低温超导磁悬浮,那是华曲鼎梦想中的,一个没有摩擦力的美妙新世界。
这有很多疑点,华伦海特自从有了《古代笑话集》,就轻易发现了这些疑点:一个可以进行恒星际航行的文明,完全可以找一个氢氦同位素资源丰富的星球,用核聚变制造的电能来改变温度。但事实就是如此,政府看起来连气态行星都去不了,而官员也正苦恼于供能卫星的故障与报废。
丹尼尔·华伦海特向一个酪色的土丘走了几步,看到了峭壁下方不可思议的奇景。那是一整片无人的镇子,建筑群都像镜子一样闪着光,正如何塞恩梦中所见的马孔多。一条巨龙一样的银线穿过一大片旷野,从地平线的一边跨到另一条地平线的尽头,寒芒似剑一样溢出。这里一切都恍若昨日,仿佛只是一个居民陷入沉睡的中午,机械设备与工人随时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醒来,驮着沉重的秘密走出门槛。华伦海特忽然有了一种想法,他强烈的渴望走下去,迈过磁悬浮轨道的反光,走入镜子中的世界。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镇,但那时候他太年轻,也并不知道这小镇背后的故事。
他不知道到底是否存在一个监视者,用计算机一样的眼睛,或者监视者根本就是计算机程序,正死盯着他的动向。难道月面清洁工之所以成为“高危工种”,仅仅是因为低温吗?为什么不可能是当工人想入非非,踏出那一步时,监视着会无情的按下按钮,让可以被一个家庭用一天的雷霆通过宇航服?或者干脆直接解除宇航服的生命维持系统,伪造成衣服经常性的故障?
只是这一步值得迈出,大不了到时候放弃汪宣钰——而且听起来,他本来就有救,看看活下去这一件事在不在“合理要求”之内。就算不在,也值得一试,毕竟华伦海特还是一个节能标兵,他的死去也算是为社区节能了。他没有妻子与子女,他没有父母与兄弟,他的朋友只是其他楼层的梦幻泡影。丹尼尔·华伦海特决定走过去,让自己的生命再燃烧一次,正如《古代笑话集》中那些狂热而可敬的人们一样。
他还是为那些像后台程序一样,排队领取电能的人负了最后的责任。他拨开矿物丝,吹走一切可能的碎屑,让超导体的电线冰冷清洁如初。最终,一条平坦的道路被渲染了出来,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脚印刻在其上。这么多脚印,从来没有一个是折返的,是回来的。那这肯定是一条很重要的道路了,只有通向真理的道路是没有回头路的。
华伦海特也追随了留下脚印之人的步伐,他缓慢向下,用手撑着地面的蒙蒙细沙,留下软体动物一样的沟壑。月海波动的更明显了,简直像是一锅摇晃的糖水汤,只是表面浮着一层油膜。他离轨道越发近了,于是冰冷的卧龙就更显出狰狞的面貌,似乎依旧与初建时一般富有活力。
他向马孔多走去,跨过超导磁悬浮轨道如跨过装载香蕉公司员工的铁轨。
丹尼尔·华伦海特伸出手,宇航服虽然隔热性能良好如初,却还是能感受到轨道的冰冷,感受到一个反面世界的渗透。他踩在那些过去的脚印上,似乎是踩在未来的脚印上。第二月球的地表没有任何活物,耳机里也只存在。这时,他就会想到《古代笑话集》里偶然提过的一个诗人了,并且会想起那位诗人流传万古的诗作了: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只是他终究没哭罢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哭了呢?那个诗人——那个名字被历史所遗忘,只留下作品的诗人——不管怎样,他的年代里,空气是可以大口呼吸的,出行是不用背着磁铁的,大概也是想点火就点火的。那可真是个好时代,属于地球的,即使没核聚变炉也是好时代的好时代。
既然华伦海特背着磁铁都没能哭出声,他也就只能是略有感触罢了。
他终于走到了小镇,身后的轨道和山崖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靠计算机的渲染才能勉强分开。山顶上的太阳能板还是盛开着,像是从来没在这块土壤扎根过的向日葵,朝着那看不见的小太阳。
镜子的房子没有门,大大敞开,露出里面同样全反射的镜面结构。那是镜面的桌子、镜面的椅子,乃至于一些废弃到连上帝都没办法回收的记录器。这里与地底是两个世界,反而与外面的月海更相近,它们都是以光子为球的乒乓球运动员——假如生命的种子在那颗气态行星上发芽,那就更是如此了。
这里像是被暴力的拆卸过,并且这暴力拆卸也仿若刚发生在昨天,最多不过去年。
也许许多华伦海特这样的人也来过这里,他们也在这里驻足,也在这里思考。但他们现在去哪了呢?华伦海特抽动宇航服里僵硬的脸,把手放到数不清的镜子之整体上,感受从月心传来的大地脉搏。他感觉自己能在嘈杂却又死寂的地下世界的声音中,完全的分辨出两者来,哪怕这颗卫星的核心早已冷却。
华伦海特走到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整体是由无数面片拼成,每片面片上都完美倒映着他的橙色身影,仿佛通向无数个平行宇宙的大门,只是那无数的平行宇宙都绝望于能量的稀少。在其中一个入口下,他蹲了下来,捡起一张银色的,几乎要与镜子同化的纸来。
他在这张纸上看到了历史。
这张纸前半部分奇数行用的是摩尔斯密码,偶数行用的是韦氏拼音,这两者都在《古代笑话集》上被详细的提及过,简直《古代笑话集》这多年的阅读,都是为了华伦海特能在这一刻破译出它来一样。他用一生中的最理智来破译,把摩尔斯密码翻译成片假文,再把片假文音译英文音标,把英文音标组成单词;把韦氏拼音翻译成粤语,把粤语音译成普通话——这就构成了这份奇迹。
他知道了,知道这一切是何等的,就算太阳聆听也会惊骇到熄灭的骗局。谁能想到,笑话集上随口一提的“反乌托邦三部曲”竟然是真实呢?银纸上不止一次的提到飞船从这里飞向气态行星,带回来满满当当的,可以用一千年的核聚变原料。提到华曲鼎时代的繁华美丽,提到比华伦海特记忆中的温室复杂十倍的温室,提到与另一个恒星系人类交流的故事。摩尔斯密码与韦氏拼音一直交替的写了下去,又戛然而止。
有的事情,只有听说过的人才能想通,《古代笑话集》上形形色色的笑话不再好笑了,华伦海特发现了“笑话本质是悲剧”这条一般公理。
权力。
如果维持稳定可以获得权力,就会有人这么做。如果保持低能源状态,欺骗人民世界的真正美妙所在这件事可以获得权力,或许也会有人这么做。数不清的月面清洁工连名字都没留下来,数不清的脚印通向这里——是否有可能,银纸只是一个在临死前告知真相的陷阱呢?甚至广播也是如此?他忽然非常的不寒而栗,哪怕看到脚印走向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确信如此。
但他还是要说出来,华伦海特还是要喊出那一句话,为了自己这数十年来彻头彻尾的顺民生涯,为了自己自愿背下去的磁铁枷锁。他喊——他对着那个沉默的频道喊——
“你们曾经利用过无知、迷信和疯狂的时代,来剥夺我们的地产,把我们践踏在你们脚下,用苦命人的脂膏把自己养得肥头胖耳。现在你们发抖吧,理性的日子来到了!”
可以撕碎耳膜的杂音响起,连世界都要被它抓碎,只留下七零八落的高密度宇宙弦。电流好像通过他的身子,又好像没通过;热量似乎正剧烈的,不可逆的向低内能的镜子传递,又好像只是不可避免的缓慢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当丹尼尔·华伦海特回过神来,橙红色的衣服就已经消失了,眼前也不再是全反射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