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演习
萨卡斯基回头看了看山顶上那块方形的阵地,一面白色的海鸥旗插在阵地中央,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他把头转过来,继续在地上比划,详细说明冲锋时的阵型。
“待会儿我一吹哨,各战斗小组就以扇形散开,尽量拉开距离,不要跑在一条直线上,听明白了吗?”
“明白。”三年级学生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连忙点头。
“这里离山脚还有一千米,所有人全速前进。等到了山脚下,各小组分成三队,每次向前冲锋一百米,然后卧倒。只要看到第一队卧倒,第二队就立刻开枪,射击对方阵地。射击完毕后前进一百米,然后卧倒,等待第三队的射击。明白了吗?”
“明白。”
“三个小队轮流前进卧倒和射击,等冲到离阵地一百米的地方,各队就开始收拢阵型,最后一次冲锋,由三个小队同时行动。那时候对面的火力点应该已经被清除,我会带你们冲进阵地,从那帮一年级手里把军旗抢过来。明白了吗?”
他最后一次问出了这个例行公事的句子,虽然队员们的回答决不会有任何新意,但他还是会一丝不苟地询问,好像一个永远不会错时的发条。
布置好了冲锋的战术,萨卡斯基抬起头来,检阅一般把所有队员一一望了一遍,似乎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计算他们的耐力和勇气。
“用多少时间占领目标?”有人问道。
“不超过半小时。”萨卡斯基严厉地说,“在冲锋时不要过分散开,也不要过分收拢,决不允许有人掉队。我会跟在你们后面,要是有人跟不上队伍,一律算作死人,死人都得给我去训练场趴下挨揍。”
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现出了恐惧,对这种表情萨卡斯基早已习以为常,或者不如说这就是他想达到的目的。
“记住,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指挥。”他严肃地补充道。
他们现在正在进行一场例行的野外演习。和往年一样,由三年级担任进攻,一年级负责守住山上的阵地。对一年级的新生来说,这不过是让他们感受他们所受的训练是多么缺乏,他们需要学习的东西是多么庞杂的一次洗礼,没人指望他们真能把守住山头的阵地,唯一的未知数是他们能抵抗多长时间。
萨卡斯基最后一次巡视了他的队员,吹了一声哨子。各个战斗小组立刻训练有素地分成三队,像孔雀展开尾翼一般冲了出去。他们弓着身子,手里的枪与地面垂直,枪口指向天空。他们全速冲锋,身子把草丛分成了一道接一道的漂亮直线,就像平静的水面被刀子划成了大小均匀的几等分。
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接近了山脚下。这时萨卡斯基又吹响了哨子,原本跑在最前面的小队立刻消失在了草丛里,接着第二排的学生以无可挑剔的标准姿势蹲下射击,接着又是第三排。他们按照教科书规定的那样轮流交替地卧倒、起立、奔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复杂的进攻顺序,像敏捷的游蛇一般迅速向山上的阵地袭去。
就在这时,来自山顶的攻击开始了。一排排整齐的枪声回荡在山间,准确的打向草丛中的散兵线,草丛中立刻响起了痛苦的惨叫声——虽说用的是模拟弹,但打在身上依然痛楚难当。
萨卡斯基抬起头来看向山顶。他看见山顶的掩体后均匀地分布着十几个火力点,那些稚气未消的一年级们一眼睁一眼闭,聚精会神地瞄着标尺、缺口和准星,每开一枪便被枪托的后坐力震动一下,耳边还隐约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瞄准——射击!”
不得不承认,这些一年级学生的攻击简单而富有成效:他们好像算准了山脚下那些攻击者们的进攻间隔,每当他们想跳起来前进或攻击时,山顶的炮火便会如约而至,逼迫他们只能趴在草丛里。更可怕的是,即使他们卧倒在草丛里前进,子弹也会向长了眼睛似的飞过来,三个攻击小队不仅没法向山上行进一步,反而因为密集的枪声而破坏了队形。
“妈的,散开些!”萨卡斯基气得大喊,“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要有五米,你们以为是在赶集吗?”
埋伏在草丛中的散兵坑立刻分散开来。
“我一吹哨,三个小队按照顺序立刻往山上进攻。谁敢掉队,我就打烂他的脑袋!”
草丛中的学生们畏惧地发出嘟哝声,表示他们愿意服从指挥官的一切命令。萨卡斯基再次吹响了哨子,第一排的学生随着尖利的哨声弓起身子,矫捷地向山顶冲去。
但掠过头顶的一排排密集的子弹很快使他们再度趴下无法行动。从山顶射过来的枪声具有鲜明的层次感:一排子弹刚打过来,还没等他们喘口气,第二波攻击便接踵而至。很明显,阵地那头的一年级们在轮流进行射击,这本不是什么新鲜战术,但能如此精确的掌控攻击时机,又能有条不紊地进行轮换,这帮一年级的本事的确超乎他的想象。
“都给我起来!”萨卡斯基的怒吼再次回荡在山间,“第一队开始行动,第二队和第三队跟上!”
三个小队都开始发抖,但他们必须服从自己的指挥官。草丛里的三条散兵线继续开始交替卧倒和起立,夹杂着一排排枪声和痛苦的喊叫声。三支队伍硬顶着从山顶传来的密集炮火向上冲锋,他们已经无暇去注意进攻的间距,配合的协调,纵深的长度,不断有人倒下去,但没人敢停下脚步——即使同样是死亡,面对子弹也比面对他们的指挥官来得好。
“冲锋的时候要曲折前进!”萨卡斯基声嘶力竭地怒吼,“你们都是死人吗?你们想输给那群一年级的小崽子是不是?”
三年级队员们像被饿狼驱赶的羊群一样向山顶的阵地发起猛攻。离山顶越近,炮火便越密集,但他们此前艰苦的攻击终于发挥了效用:在不间断的射击下,山顶附近的火力点被挨个拔掉了,只剩下阵地战壕后的火力攻击,在战线已经拉长的情况下越发力不从心。
终于离山顶只有一百米了,萨卡斯基吹响了总攻的哨声:“第一队随我冲进阵地,第二队和第三队掩护!”
队员们又一次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后两排立即蹲在草丛里进行射击,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人跟随着萨卡斯基。尽管山顶的守备很严密,但他们毕竟只是一年级,在萨卡斯基的面前他们不堪一击。
通往阵地的道路上的障碍被一一肃清,他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旗杆上的弹痕,甚至能听到那面旗帜飘扬在清晨微风里的声响。他离阵地越来越近,一年级学生横七竖八地倒在他前进的路上,胜利唾手可得,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胜利。
战壕近在咫尺,萨卡斯基的脚步越发急躁。他在心里盘算着,库赞一定正在阵地后方等着拦截他,进攻时间大概已经超过了预计,或许他应该从侧面突入,或者绕到后方更稳妥。不,库赞一定也猜到他想从侧面攻入,或许从正面进攻才是个好主意,那样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跳进了战壕,神经紧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压根没看见库赞的影子。他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库赞正蹲在阵地后方,为一个眼睛中弹的队员止血,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萨卡斯基没有犹豫,他向前一步摘下了阵地中央的军旗,像天使长加百列那样高高地举起右手。
“我赢了。”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经过评估,有三人受伤,抵抗时间一小时三十二分钟。我不得不说你交出了一份令人惊喜的答卷,库赞。”博尔萨利诺合上手里的演习报告。
库赞的脸上没有显出情绪的波动,似乎博尔萨利诺的褒奖只是一种理所当然。
“而你呢,萨卡斯基,评估报告显示你的队伍伤亡过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最后夺取阵地和军旗的人是我。”萨卡斯基冷冷地说。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萨卡斯基。你的指挥挑不出丝毫毛病,你的队员们所受的训练和执行命令也没有任何错误,但代价未免大了些。”
“恕我直言,评判战争胜负的方式是看谁达到了最终的目的,不对吗?”
“不,你当然是对的,萨卡斯基,你永远都是对的。”博尔萨利诺用一种奇妙的口吻说道,听上去既像是赞赏又像是揶揄,“你对战争的理解比大多数人都深刻,你是个优秀的指挥官。”
“感谢您的赞扬。”萨卡斯基的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连“感谢”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被镀了一层灰,“可还有一点让我不解。一支队伍在没有任何人阵亡的情况下,把本应该坚守的阵地拱手让给了敌人,您竟然认为这是值得夸赞的吗?”
库赞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他阴沉着脸把头转过来看着萨卡斯基:“你是在指责我吗?”
“是的,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萨卡斯基扬起头笔直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并不认为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我的队员眼睛中了弹,我得帮他。”
“哈!”萨卡斯基使劲地嘲笑了一声,“为了一个受伤的队员,放弃了整片阵地,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你的算术好像不太过关——阵地丢掉还能再夺回来,人的命没了可就是没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什么是战争!”萨卡斯基发怒了,“战争唯一的目的就是胜利。你放弃了你的职责,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那你又是什么呢?”库赞也被激怒了,“你明知山上的火力点没有清除,却还是让你的队员顶着炮火去送死——明明有别的办法能减少伤亡——你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
“这是军队的纪律!”萨卡斯基几乎咆哮起来,“没有纪律,什么事情都会垮台。这个世界之所以邪恶横行,就是因为缺少纪律和秩序。只有纪律才能赢得胜利,只有纪律才能使军队保持健康和力量。”
“军队不只需要纪律,适当的仁慈也是必要的。”
“简直是胡言乱语,荒谬绝伦!”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荒谬的,否则我们根本不应该站在同一个地方!”
萨卡斯基愣了一下,眼中瞬间迸发出火星,拳头握紧,好像下一秒就会砸到库赞脸上。
“行了,行了,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博尔萨利诺招呼道,“到此为止,我们不提倡把学术争论变成人身攻击。”
博尔萨利诺的介入消弭了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好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突然间泄了口。萨卡斯基紧紧盯着库赞看了一会儿,向博尔萨利诺行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认为你对萨卡斯基的指责并不公平,库赞。”博尔萨利诺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你最好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库赞愤恨地看着博尔萨利诺:“连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不,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并不认为你有错。可你的问题在于——你太傲慢了,库赞。”
库赞不解地皱起眉:“我傲慢?”
“我在想,或许是因为你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太过顺利了,你能轻松地驾驭生活,让所有事情都服从你的意志,听从你的安排,让你感到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错,但你对世界的了解还很有限——你得遇上一点儿倒霉的事,才能得到真正的锻炼。”
“如果你了解我的经历,你就不会这么认为。”库赞冷冷地说。
“不不,我说的倒霉可不是指在街头流血斗殴,或者流浪挨饿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它是让你爬不起来的一道坎,它会让你明白,事情并不总是能随心所欲的。你现在面对世界时,你和它是分离的;可早晚有一天,你会更直率地和它打交道,那时你才能更好地决定自己想要干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库赞干巴巴地说。
博尔萨利诺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近乎带着善意的微笑:“你现在当然不会明白,嘛,就当是我这个老人不合时宜的唠叨好了。”他拍拍库赞的肩,“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你身上这股傲慢劲儿的。你现在回去吧,记住,别老和萨卡斯基起冲突,那对你没好处。”
当他走下楼梯时,在拐角碰上了萨卡斯基。
“你不应该在这儿,”萨卡斯基沉着脸,“你应该留在神学院,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十足的天主教徒。”
“我认为你也不应该留在这儿,”库赞反唇相讥,“你应该去司法岛,我打赌你能像那位在十年间绞死上万人,焚毁数十万册禁书的托尔克马达裁判官一样干出一番大事。”
萨卡斯基的脸上现出了可怕的怒火,他的怒气像火山熔岩在沸腾冒泡一样清晰可闻。而库赞却无动于衷,似乎天生缺少感知这种危险气息的能力。
“想打架吗?”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怕你。”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萨卡斯基要扑上来了。可最终萨卡斯基没有动手,他的双眼冒着火星,像是要隔空把库赞烧成灰烬。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揍趴下,库赞。”他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