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鱼肚色的穹顶仿佛被镇上升腾起的艾草熏烟所浸染，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泅染，渐渐现出些青色。袅袅薄烟轻飘飘徘徊在半空中，弥久不散， 衬得那山巅上遥遥矗立的恢弘玉殿，亦是愈发显得渺远不可及，平添几分神秘感。
这一年的端午时节，悄然而至。
师傅起得很早。他披了一袭素纹青底的袍子，没有惊动任何人，拎着一条板凳径自去了厨房。
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无。此刻还不到平日里规定起身的时辰，上到他的几个徒儿，下到专门负责洒扫的仆役，都尚在酣眠之中。翡翠宫里纪律森严，即使赶上节庆日，也不准晚起一时半刻，师傅也不愿去搅扰他们本就紧张的休息时间。
抬头看一眼天色，估摸着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他忙完手上的活计了。
闪身进了厨房，只见亚麻色的木质地板上，一盆江米，一盆红枣，一盆苇叶，一盆马莲绳，密匝匝地摆成一排，皆是端午头天就事先泡好的。翡翠宫向来没有逢年过节收礼的风气，对谷中居民的赠物更是一概回绝，一切饮食之类，只好自己动手做，包粽子自然也不例外。
师傅轻巧地笑笑，搁下板凳，就坐在那些湿淋淋的盆具间，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操作。
包粽子这活儿说难不难，却也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至少他那几个徒弟，就不具备他手指的灵活度，包起来不是漏米，就是散架。包粽子时，两三片窄叶压在手掌心，上端一卷，便旋成漏斗状，一一填入江米，枣子，再妥帖折好，一边迅速用马莲绳捆扎结实。在此期间，容不得半点差错，方能包得头大尾尖，棱角分明，煮出来也精致好看。
师傅动作娴熟，手指翻飞，一双蓝眸透着老者特有的温润沉静，目光却精准锐利，不见半点昏花之色。一炷香的工夫，盛米的盆子便空了近一半；手边小桶里堆放的粽子却是愈积愈高，隆起尖尖的一座小山。
少顷，耳廓一绺白毛无风自动，捏着个半成品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进来罢。”他如是说，语气淡淡。
身后门扇应声而开，流线型的矫健身形倏忽一晃，便闪至师傅背后。地板上斜斜投下一长道挺拔如枪的人影，凝伫原地，纹丝不动。
“您知道是我？”低沉的女声不似往日。
“就算你觉得我已经老到连耳朵都不中用了，至少也不该怀疑我的嗅觉。”师傅头也不抬，“怎么起得这样早？”
“……无事，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罢了。”
闻言，身后的人似乎有些局促，踌躇一瞬，方才故作不经意状答道。
随便走走能转到厨房里来？师傅有些好笑，却也不去揭破，只道：“过来坐下罢。”
房里没有多余的板凳，她又不能跟师傅挤在一处，只得在他身畔席地而坐。好在地板昨晚才着人清扫过，光洁如新，倒也干净。
师傅仍旧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上的粽子，目不斜视，全然当她是空气一般。娇虎有些尴尬，事到如今却也无路可退，只得讪讪保持着沉默。视线追随着师傅修长手指上缠绞的苇叶，那窄薄的叶片跟着动作灵活地一上一下跳跃，她望着望着，竟也入了迷。
“阿宝今天一整天都不在这里罢？”
半晌，就在又一个包好的粽子被投入桶中后，师傅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他说他要回去陪平先生过节，昨天晚上就走了。”娇虎回过神来，略一思索，方才低声应道。
“那就好。”师傅无声笑笑，俯身从盆底捞出一把水淋淋的苇叶，不紧不慢地叠平摊在掌心，“不然的话，我就得多叫几个人一起来包粽子了。”
娇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只见那向来冷硬峻肃的眉宇微微舒展开来，面上表情便显得异样温和，隐隐透出一种安详的、愉悦的、平静的神采，而此类特征在师傅身上无疑是不常见的。
此刻看着眼前的人，过往的记忆便不知不觉涌到脑海中来。她记得师傅已有许久不曾亲自动手包过粽子了，这几年的端午，都是就近到山下采买的手工白粽。印象中师傅包的粽子，个头明显大一圈，每个足有二两重，当年长身体饭量最大的时候，也基本两个管饱。
如今想想，小时候那几年，师傅似乎是年年都包的，包也包不了几个，反正就她一人吃。他总是煮好了热腾腾的粽子，端到桌上，旁边搁上小半碗白糖，等她自己过来吃。师傅自己通常是不吃的，也不守在一边看她吃。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就算难得有清闲时候，也不会成天围着她转。后来就很少再吃到了，只是那粽叶的清香，缭绕于记忆中经久不散，正如那个人身上的气息，醇厚而温暖，绵长悠远，余味无穷。
眼底莫名有些潮润。人长大后便很少再有余暇回忆往事，可一回忆起来，便令人有种难以名状的百感交集。
而那记忆中，满满充塞着的，多半是某个人的影子。
“怎么了？”觉察到她的异样，低沉却柔软的声线倏然响起。四目相对，那双海色眼瞳中的温和与关切，竟险些令她落泪。
“……没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将眼角一抹湿意强行压下去。
“怎么，怪师父这些年没给你包粽子么？”师傅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无奈一笑，“是师父的错，我给你道歉，如何？”
“师父，您……”娇虎橙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时候你还小，我管你也严，一年到头清汤寡水，基本没什么机会改善伙食。所以逢年过节，我就总想着给你包点饺子元宵月饼粽子之类，也算是一点补偿。”师傅薄唇轻扬，眸光煦煦温和，“后来他们几个来了，人多费事，加上你也慢慢长大了，我也就疏忽了这些。”
“这些年来，的确是我亏待你了。”
“您说哪里的话……”娇虎闻言，心头微震，随即垂下眼帘，“师父，您说笑了。”
旁人只道他性子凉薄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对她的好，亦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假的。
师傅待他们是一视同仁的严厉乃至苛刻，可对她格外的期望，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
这一切，她又何尝看不到。
空气中再度无可挽回地陷入尴尬。好在经过这一番对话，气氛也着实缓和了不少，她也就不再那么如鲠在喉了。
视线移向地上那几大盆材料，她沉吟片刻，转移话题：“这些都要您一个人包完么？”
“不然呢？”师傅微微一怔，随即眉梢轻挑，不由莞尔道，“怎么，你想来帮忙？”
娇虎摇头。她是深知这看似不起眼的包粽子实际操作起来是有多大难度的——尤其是对于她的手部构造而言。
“其实金猴也是可以做到的。”她盯着师傅灵巧的双手，有些不甘，“我可以把他叫过来帮忙。”
“金猴？”师傅手上一滞，随即微微苦笑，“还是算了罢，我只希望他别把我的盆统统打翻。”
娇虎显然也联想到了那鸡飞狗跳的一幕，不由微哂，“话虽如此，不过您也未免有些小看他们了。其实很多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很好——至少比您想象的要好。”
“怎么说？”
“我以前也不怎么指望他们，每次一起出去执行任务时，还不够给我添乱的。”娇虎静静回忆着，思绪游离，“直到有一回，我单独行动，大意轻敌，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再赶回来时，却发现对手已经被他们几个解决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其实……他们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成长了许多。”
“你这孩子……才多大年纪，说得跟自己才是师父一样。”师傅听在耳中，哭笑不得，无奈勾唇道。
这孩子，果真是愈来愈像他了啊……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年的端午时节，悄然而至。
师傅起得很早。他披了一袭素纹青底的袍子，没有惊动任何人，拎着一条板凳径自去了厨房。
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无。此刻还不到平日里规定起身的时辰，上到他的几个徒儿，下到专门负责洒扫的仆役，都尚在酣眠之中。翡翠宫里纪律森严，即使赶上节庆日，也不准晚起一时半刻，师傅也不愿去搅扰他们本就紧张的休息时间。
抬头看一眼天色，估摸着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他忙完手上的活计了。
闪身进了厨房，只见亚麻色的木质地板上，一盆江米，一盆红枣，一盆苇叶，一盆马莲绳，密匝匝地摆成一排，皆是端午头天就事先泡好的。翡翠宫向来没有逢年过节收礼的风气，对谷中居民的赠物更是一概回绝，一切饮食之类，只好自己动手做，包粽子自然也不例外。
师傅轻巧地笑笑，搁下板凳，就坐在那些湿淋淋的盆具间，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操作。
包粽子这活儿说难不难，却也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至少他那几个徒弟，就不具备他手指的灵活度，包起来不是漏米，就是散架。包粽子时，两三片窄叶压在手掌心，上端一卷，便旋成漏斗状，一一填入江米，枣子，再妥帖折好，一边迅速用马莲绳捆扎结实。在此期间，容不得半点差错，方能包得头大尾尖，棱角分明，煮出来也精致好看。
师傅动作娴熟，手指翻飞，一双蓝眸透着老者特有的温润沉静，目光却精准锐利，不见半点昏花之色。一炷香的工夫，盛米的盆子便空了近一半；手边小桶里堆放的粽子却是愈积愈高，隆起尖尖的一座小山。
少顷，耳廓一绺白毛无风自动，捏着个半成品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进来罢。”他如是说，语气淡淡。
身后门扇应声而开，流线型的矫健身形倏忽一晃，便闪至师傅背后。地板上斜斜投下一长道挺拔如枪的人影，凝伫原地，纹丝不动。
“您知道是我？”低沉的女声不似往日。
“就算你觉得我已经老到连耳朵都不中用了，至少也不该怀疑我的嗅觉。”师傅头也不抬，“怎么起得这样早？”
“……无事，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罢了。”
闻言，身后的人似乎有些局促，踌躇一瞬，方才故作不经意状答道。
随便走走能转到厨房里来？师傅有些好笑，却也不去揭破，只道：“过来坐下罢。”
房里没有多余的板凳，她又不能跟师傅挤在一处，只得在他身畔席地而坐。好在地板昨晚才着人清扫过，光洁如新，倒也干净。
师傅仍旧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上的粽子，目不斜视，全然当她是空气一般。娇虎有些尴尬，事到如今却也无路可退，只得讪讪保持着沉默。视线追随着师傅修长手指上缠绞的苇叶，那窄薄的叶片跟着动作灵活地一上一下跳跃，她望着望着，竟也入了迷。
“阿宝今天一整天都不在这里罢？”
半晌，就在又一个包好的粽子被投入桶中后，师傅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他说他要回去陪平先生过节，昨天晚上就走了。”娇虎回过神来，略一思索，方才低声应道。
“那就好。”师傅无声笑笑，俯身从盆底捞出一把水淋淋的苇叶，不紧不慢地叠平摊在掌心，“不然的话，我就得多叫几个人一起来包粽子了。”
娇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只见那向来冷硬峻肃的眉宇微微舒展开来，面上表情便显得异样温和，隐隐透出一种安详的、愉悦的、平静的神采，而此类特征在师傅身上无疑是不常见的。
此刻看着眼前的人，过往的记忆便不知不觉涌到脑海中来。她记得师傅已有许久不曾亲自动手包过粽子了，这几年的端午，都是就近到山下采买的手工白粽。印象中师傅包的粽子，个头明显大一圈，每个足有二两重，当年长身体饭量最大的时候，也基本两个管饱。
如今想想，小时候那几年，师傅似乎是年年都包的，包也包不了几个，反正就她一人吃。他总是煮好了热腾腾的粽子，端到桌上，旁边搁上小半碗白糖，等她自己过来吃。师傅自己通常是不吃的，也不守在一边看她吃。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就算难得有清闲时候，也不会成天围着她转。后来就很少再吃到了，只是那粽叶的清香，缭绕于记忆中经久不散，正如那个人身上的气息，醇厚而温暖，绵长悠远，余味无穷。
眼底莫名有些潮润。人长大后便很少再有余暇回忆往事，可一回忆起来，便令人有种难以名状的百感交集。
而那记忆中，满满充塞着的，多半是某个人的影子。
“怎么了？”觉察到她的异样，低沉却柔软的声线倏然响起。四目相对，那双海色眼瞳中的温和与关切，竟险些令她落泪。
“……没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将眼角一抹湿意强行压下去。
“怎么，怪师父这些年没给你包粽子么？”师傅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无奈一笑，“是师父的错，我给你道歉，如何？”
“师父，您……”娇虎橙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时候你还小，我管你也严，一年到头清汤寡水，基本没什么机会改善伙食。所以逢年过节，我就总想着给你包点饺子元宵月饼粽子之类，也算是一点补偿。”师傅薄唇轻扬，眸光煦煦温和，“后来他们几个来了，人多费事，加上你也慢慢长大了，我也就疏忽了这些。”
“这些年来，的确是我亏待你了。”
“您说哪里的话……”娇虎闻言，心头微震，随即垂下眼帘，“师父，您说笑了。”
旁人只道他性子凉薄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对她的好，亦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假的。
师傅待他们是一视同仁的严厉乃至苛刻，可对她格外的期望，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
这一切，她又何尝看不到。
空气中再度无可挽回地陷入尴尬。好在经过这一番对话，气氛也着实缓和了不少，她也就不再那么如鲠在喉了。
视线移向地上那几大盆材料，她沉吟片刻，转移话题：“这些都要您一个人包完么？”
“不然呢？”师傅微微一怔，随即眉梢轻挑，不由莞尔道，“怎么，你想来帮忙？”
娇虎摇头。她是深知这看似不起眼的包粽子实际操作起来是有多大难度的——尤其是对于她的手部构造而言。
“其实金猴也是可以做到的。”她盯着师傅灵巧的双手，有些不甘，“我可以把他叫过来帮忙。”
“金猴？”师傅手上一滞，随即微微苦笑，“还是算了罢，我只希望他别把我的盆统统打翻。”
娇虎显然也联想到了那鸡飞狗跳的一幕，不由微哂，“话虽如此，不过您也未免有些小看他们了。其实很多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很好——至少比您想象的要好。”
“怎么说？”
“我以前也不怎么指望他们，每次一起出去执行任务时，还不够给我添乱的。”娇虎静静回忆着，思绪游离，“直到有一回，我单独行动，大意轻敌，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再赶回来时，却发现对手已经被他们几个解决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其实……他们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成长了许多。”
“你这孩子……才多大年纪，说得跟自己才是师父一样。”师傅听在耳中，哭笑不得，无奈勾唇道。
这孩子，果真是愈来愈像他了啊……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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