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漠的风总是那般猛烈粗糙，带着尘土沙砾朝我席卷而来。有时候我会觉得脸上已有鲜血淌下之感，但抬起手擦擦脸庞，看到的只是满手的风沙。我不能算是十分走运，踏入这片大漠尚未半日，便刮起了风沙。
我手中紧紧攥着缰绳，拉着应心在这大漠中举步维艰。倘若一不小心，我很有可能会和它一起被掩埋在这边境之地的沙土之中。
抬起手遮于眉间，我眯着双眸勉强望向前方。天空很阴沉，黑云翻滚着向这片大地压下。在我视线可触及的范围内，狂风夹杂着沙砾。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昏黄色。
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儿，兴许早就在这风沙中迷失了方向。因为至始至终我都在往一个方向前行，背后留下一行脚印与马蹄印，而后又被沙尘掩盖，仿若从未有人至。
四处都看不见有人家的痕迹。头顶上晦暗的天仿佛与地面相接，天地中央便只我一人。在这片广阔的大漠里，我辨不出天边在何处。若不是应心的低鸣声时而在耳畔响起，即便是我也无法承受这天地给予的窒息孤独。

二、
那场风沙来的快去的也快，万幸它在黑夜降临前就已经消失在我的身后。大漠的黄昏总是十分壮观，一轮赤红的圆日悬挂在天边，一望无际的黄沙褪去了肆虐的张扬面目，在火红的薄纱下呈现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朦胧与温柔。此处的大漠像是慵懒欹枕的异域女郎，我站在一处沙丘上，成了这朦胧的天地间唯一刺目的颜色。
我朝着西北的方向不断在前行，后来我遇上了那个衣着破烂少年。我观察他的面相，看着与我一样是个中原人，那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塞北荒漠之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严重缺水，只看了我一眼就晕倒在了我的面前。
我将他扶了起来，并把水囊中为数不多的水倒入了他的口中。在滴水如金的大漠，旁人也许不会管他，但是我身为大唐的士兵，又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我背起他，在天色完全昏昧之前，找到了一处可供歇脚的地方。
这是一处遗迹，我曾经在大漠中见过许多这样的地方。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即便破败如斯，依旧向我昭示着它过去的辉煌。

三、
那少年醒来时已是深夜。我坐在火堆前，正用一根柴挑动火堆里头的炭火，另一手不停往里头加着柴，免得它灭了去。
这大漠夜晚的温度与白日的可差远了去，当初不知有多少受了重创的弟兄死在这塞北的苦寒之夜。这大漠的风声，不知销匿了多少战场孤魂的嚎哭。
我分给他一些干粮，指间触及他手掌，我抬起头望向他。他此时正看着我身上所着的玄甲与赤色，双眸竟是一亮，随后满脸兴奋地问我是否是天策府的将士。我点点头称是，顺道问了他的名字，以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少年名叫阿尘，当初误入了西域的商队，一觉醒来后早已远离长安。一周前商队遭了风暴，随后又遭贼匪，最后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
我问他商队尚在中原时何不停下寻路回家，他答自个不过是那长安街头一个小乞丐，哪来的家，生来便是四海为家。
我闻言不由一怔，捏着柴火的手掌也下意识用了些劲。
他回答完了自己的问题后，便开始不停地询问我。我只告诉他我来此是执行军令，至于是何军令自然不便多说。他一直满眼兴奋的看着我，饶是我年长他二十来岁。也抵不住这般的架势。

五、
五岁那年，我所在的村子被山贼袭击。他们显然预谋已久，也是有备而来。仅仅是一夜之间，那个我所熟悉的宁静祥和的小村落，变成了修罗炼狱一般可怕的所在。到处都是山贼烧杀抢掠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大火弥漫的声音，以及身体被长刀捅入拔出的声音。
阿姊带着我躲在地窖里，她颤抖的手掌紧紧地捂着我的嘴。我抬头透过地窖门的缝隙，看着母亲倒在血泊里，鲜血顺着地窖门的缝隙流了进来。我眼角余光望着阿姊，她满脸泪水，狠狠地咬着牙。
我和阿姊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早晨，这场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后，终于熄灭了去。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供它们燃烧了，到处都是残垣与灰白的烟。再看不见任何的房屋，也没有任何的人影。
阿姊拉着我的手寻找母亲的骨灰，控制不住眼泪却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她害怕再把山贼引过来。我们一直找不，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停歇，但是什么也找不到。后来她带着我，为整个合祥村立了一个碑。
后来阿姊带着我流浪到了都城长安，一路乞讨为生，有时候实在讨不到东西，阿姊就会去偷它一两个馒头给我填肚。每次我看着阿姊抱着馒头跑回来，看着她带伤还笑得那么灿烂的脸，我便暗下决心要快点长大。

六、
那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但也是过得最逍遥、最快活的年月。十六岁那年，我在阿姊严厉的反对之下，去了天策府。那天晚上她带着两壶浊酒，与我月下对酌。
她问我为何想入天策，我仰头灌下一口苦酒，告诉她我想报仇，为了村子也为了母亲，更为了这大唐不再出现我们那样的村子。那时候阿姊才告诉我，我们的父亲当年就是天策府的大将。
我父亲姓李，是策府一员骁勇猛将，但是在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便于沙场马革裹尸了，所以我打出生就没见过他。他给阿姊起名忘忧，出发前给我起名忘愁。父亲过世后，母亲肚子里揣着我，带着阿姊去了合祥村，此后过得艰难自不必说。
我知道阿姊在劝告我疆场无情，谁也说不定我会成为下一个父亲。而且戍边环境艰苦，她可不想我死得比她早，更不想给我收尸。
我不言，只是喝酒。阿姊知我心意已定，也再未多说什么。
昔日闻言，七尺儿郎，当醉卧沙场，换乾坤朗朗，著信义昭彰。
后来我如愿以偿入了天策府，也终于成了一个可独挡一面的将士。阿姊则去了君山，她说她这半世红尘逍遥惯了。我想这样也好，再适合不过阿姊了。
我接受了两年艰苦的训练，但在后来觉得，那应是最轻松的两年才对，因绝不必担心我下一刻会死于何处。在这两年中我持起了人生中的第一把长枪，也结识了跟随我一生的战马，以及同门师兄师姐们。

七、
何谓战场无情？
两年后我第一次踏上了塞北的大漠，与许多和我一起的同门，还有带领我们的师兄师姐。初至大漠时，我被那股壮阔的萧瑟所折服。后来突厥来袭，我便被这杀机四伏的大漠所震住。
昨夜还在与我夜谈他们胸中大志的同门，今日便成了这大漠中的一缕孤魂。往日还在为自己指导的师兄，这日就已失了生息。一切恍然如梦。
后来我与小队中的八人在一场围剿中与主力军失散，我们皆身负重伤，同时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战马驮着我们在这荒无人烟之地不停行走。只要回到军营便好，每个人都在这样念叨着。
大漠的夜晚很冷，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离开我们，我们用马革裹着他们的尸身，只望能让他们魂归故里。后来，我一人带着八匹战马与八具尸身，怀揣着他们的家书，回到了军营。
军医告诉我，我回来的时候也已经处在生死的边缘，只是一直咬一口气。那时我从来不想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只想为了远在君山的阿姊，也为了他们能回故土。

八、
五年戍边，我见了太多的战争与尸骨，也再不会像一开始那般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我想着那些远在中原的大都城中华的繁华与安居乐业，握着长枪的手也会随之而紧。
天宝十四年冬，我们终于驰着战马回到了心心念念守护着的故里。却是因安禄山与史思明叛国，起兵大唐。
天策军身先士卒，派出精锐部队保卫东都洛阳。然而狼牙军来势汹汹，天策军猝不及防，后洛阳失守，天策府同样身处危机。
狼牙军进攻天策府，天策军中诸将退守府中，同狼牙军作战到底。李承恩大将军传檄全军，凡天策军中将士，尽忠职守，保卫大唐，死而后已，无愧东都之狼荣光。
生死无须论，血肉铸我东都魂。
我也从未想过那场战乱会为策府带来那般……称之为灭顶之灾也不为过。策府伤亡惨重，尸骸遍路，甚至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收埋弟兄的尸骸…
广德元年，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结束。山河依旧，壮景犹在，却不知道多少人骨肉流离，死于非命。
原来十八岁前往塞北的那一场别离，便是我与阿姊的最后一次相见。我想她那时的心愿应已经得偿，她不想我死得比她早，更不想为我收尸。
只可惜我如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连亲人的尸体都无法见到。君山那边的人只是给了我一把姐姐留下的木梳。即便她是女子，在那场国乱中，也同样用自己的血肉为防。

九、
我给他讲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他那双有神的眸子正注视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东边的地平线已经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在烈日彻底出现前，这片大漠的天空会呈现一种黑白混浊的微妙景象。
我握起手中的长枪，从地上站了起来，长枪锋利尖端指向他。他抬起头望向我，原本天真的表情已经被一抹狠辣的笑意所代替。
“李将军不辞万里追击我至此，在下本以为卖卖惨就能伺机反攻，也不知究竟哪里露了馅，还是被你给发现了。”他拍拍双手，也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虽年少，但论气势却全不输于我。
“数月之前，你易容潜入天策。偷看了那份军密机要，混入西域商队一路朝西北而行想回到吐蕃。”言罢，我顿了顿，手中指向他的长枪未曾有半点松懈：“你已经得了机要，可你…为什么还要杀害商队的人？”

他嘴角扬起讥讽笑意，像是在嘲笑我提起的只是一件多无趣的事。
我平静了呼吸，接着道：“你擅长使暗器，我观察了你一夜，你的双手五指时刻都处于紧绷状态。这兴许便是一种肢体习惯吧？”
他只是笑：“那你刚才给我讲的故事都是编来骗我的咯？”
我一言不发，此次执行的军令便是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安史之乱后，大唐也失去了对边疆控制。安禄山乱兵一起，那时朝廷将陇右、河西、朔方一带重兵皆调遣中原，致使边防空虚，西边吐蕃乘机而入，尽得陇右、河西走廊，安西四镇随之全部丧失。此后，吐蕃进一步深入，对中原大地早已虎视眈眈。

十、
“你们中原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他皱起眉头，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是行事心狠手辣，帮助吐蕃杀人抢物，无恶不作，并且擅易容，曾潜入多方重地获取信息，除去此人是平定边境的重要条件。那句话刚一说完，他就向我展开了攻势。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他我的故事，我想他应该不会相信那是真的。就像我……对于他说的故事，同样抱着怀疑。
但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他与我太过相似，又如何因一步之差，而导致我们今日站在两种相反的道路上。我忽有种若是杀了他，便是杀了曾经的自己的错觉。对敌多年，我心中竟是第一次生出些不忍。
但我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犹豫，仍是贯穿了他的身体，结束了他的罪恶。
杀死他前，我犹豫了半晌问了他：“你同我所说的，可是真的？”
他大笑一声，目光狠狠：“自然是真的，只是杀我父母，屠我族人，都是你们这群中原人！”
我擦干枪身斑斑血迹，淡然地调转了马头，踏上归途。
我半生风雨峥嵘，看惯恶浪，早已经对人间坎坷淡然以待。
但在我三十七岁的年纪，我忽生了这样一个问题。
何为正邪，何为善恶。
言正善者，平生无错事？称邪念恶者，始来无善心？
西风烈，马蹄得得，黄沙漫天。

end.

你这么高产

会失去朋友

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