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际天，如公德音
《文化不苦旅》中有一章，名字叫做“三国梦”。什么是三国梦？这场沉淀十年的梦，随着乘车入蜀那天清晨的到来，那层迷蒙的轻雾似乎被山水间的晨风一点点吹散。二十多年间见过最美的清晨，莫过于那日，宝蓝色的天光，雪缎似的江水绕着起伏的暗青山脉，隔着车窗似乎都能嗅到蜀中山水的诗韵。
孤身追寻这场梦的日子，走过襄阳、成都，走过岐山、长安，走过汉中、石门……每每驻足门前，静静品味不同的楹联，最喜爱的莫过于那一副：
“古道映斜阳，纵一脉秋云，两山翠屏，难赋诗愁。问村边牧童，可知诸葛否？
小溪荡曲岸，觅三国遗韵，十里红叶，堪作画卷。看天际归雁，又过木门耶。”
我想，这便是我的三国梦了，在有限的人生里，一遍一遍去追寻古道、秋云、青山、牧童、曲溪、红叶、归雁，追寻我的“异世通梦，恨不同生”。而他，正如那天冲破山岚的第一缕晨曦，将冬日里的苍莽山峦、涛涛江汉都染上一层晴光潋滟，浮游天地间，元是清气流芳。
长大后才知晓，孔者，极也；孔明，是极其明亮的意思。这缕明亮的阳光，不仅照耀着千百年前礼崩乐坏、世人俱呼一声“浊矣”的暗沉乱世；更穿透历史的重重迷雾，一路照亮了无数文人骚客、名将良相的清正平生，照亮我一颗微不足道、唯有一腔赤诚的孺慕之心。
不了解他的人，闻之会叹一声“足智多谋”；稍稍翻过《三国演义》的人，或略有不屑道“智极近妖”言之过矣、“奇谋为短”、名不副实，或叹其愚忠、违背天时。这么多年来，已不想再争辩，真正了解这个人，才会发现埋藏于传说中夸张传奇的皮囊下，那个躬耕未敢忘忧国、虽万死犹不悔的一颗老臣，那颗始终如一的初心，更加令人动容。
那是一束什么样的光呢？
一句“欲信大义于天下”令诸葛亮甘愿为潦倒困窘的刘备出山，至此一生鞠躬尽瘁成就“鱼水君臣”的千古佳话，在一个本可以独善其身、长歌清啸于山野的时代，毅然选择承担重担，踏上一条荆棘满布、危险重重的入世之路。
在一个本可以随波逐流，或冠盖成都以终老、或举国以降而荫封、或身加九锡镇朝堂的时代，孤独而执着地选择了汉中讲武的料峭春寒、南蛮之地的酷暑瘴气、北伐路上的秋风雁鸣，选择在定军山下仰望温柔烂漫的深邃星辰时，独自回忆那年大雪纷飞的隆中。
在一个道义被碾碎于战车下、价值观被现实扭曲的时代，选择勇敢而无悔地迎着历史洪流而上，一肩担起国家民生的责任：因“屋漏在下，止之在上，上漏不止，下不可居也”，于是选择“事无巨细”、“事必躬亲”而建立起一个举国上下廉政奉公的季汉朝堂；因“夫一人之身，百万之众，束肩敛息，重足俯听，莫敢仰视者，法制使然也”，而举德政、肃威刑、惩豪强，一部《蜀科》使蜀中大治；因“夫统武行师，以大信为本”而“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则有兵出之日,天下震动；因“天下三分，益州疲敝”而“踵迹增筑”以修“山河堰”、“征丁千二百人主护”都江堰并设堰官，使盐铁官营、大兴蜀锦、科教严明、任贤纳言……
于是他的主公、同僚、子民乃至敌人皆因这样一颗心而动容——“葛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殁后，不见其比”；于是杜子美、岳武穆、陆放翁、文天祥等古往今来数不清的文人志士读罢出师表，不觉泪沾巾；于是钱穆先生叹道：“有一诸葛，已可使三国照耀后世，一如两汉。”于是陈承祚提笔写道：“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
他就是这样一束光，手持一柄白羽扇，超然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甘愿把自己那颗苦痛的心碾碎，润泽着现实、国家与社会运转”，却能坚定而沉稳地走过白云苍狗、纷乱世事，在人生终点依然洁白无暇、一身清正，执着无悔地怀揣那颗最初的赤子之心融于天地间。化学里有个词叫做“物质不灭定论”，也就是说生命逝去并不等同于消失，只要相信，他可以是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可以是破晓时山水间第一缕清风、也可以是我们跨越千年，用一颗真诚的心品过史书上字字句句中埋藏的、在绝境一次次绽放的惊艳之后，因动容于那份坚守诚笃的精神与宿命而流下的、糅杂着最深沉的眷恋与思念的第一滴眼泪……
我曾在深夜的列车里，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重读《三绝碑》，一字一字读：“古柏森森，遗庙沉沉，不殄禋祀，以迄于今。靡不骏奔，若有照临。蜀国之风，蜀人之心，锦江清波，玉垒峻岑，入海际天，如公德音。”
入海际天，如公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