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便多说无益,只是开封府的灯火彻夜未熄。包大人在院中站了整整一夜,直至天光渐明,方才更衣梳洗、乘轿上朝,公孙先生提笔蘸墨,凝神静气了许久,也未曾在空白的卷宗上书写下只言片语。至于展白二人,倒是难得平心静气地对坐半晌,后来还是白玉堂拿起了桌上的女儿红,转手抛给了展昭,展昭抬手稳稳接过,随意几下拍开了封泥,两坛酒在空中相碰,回声清脆。
酒至半酣,白玉堂率先开口,倒是打破了室内压抑的沉寂,
“展昭,扪心自问,若易位而处,白玉堂也当手刃仇雠,血洗满门,以慰先父。”
“张识行事,虽偏激狠辣太过,却不枉是条汉子,父仇不报,枉为人子。”
“白玉堂知你两头难做,否则,你我也当妄称知己。张识一事,能有今日结局,已是难得,可依白某心中所持,张识,罪不至此。”
言到此节,白玉堂苦笑一声,却仍是将话续了下去。白玉堂素来冷傲少言,饶是展昭,亦极少见其如此模样,心下略紧,倒也未曾开腔,静等着白玉堂下文。
“今后类似之事,不知凡几,你有你生死不渝,白爷却亦有此生坚持。”
“虽入公门,展昭仍是展昭,可心有束缚的白玉堂便不再是白玉堂了。”
“白玉堂此生,唯从心所愿而已,画影既出,见血方归,所到之处,宵小束手,尽诛奸邪。”
“因而,你我虽都持剑卫道,你卫的是天下公理,白玉堂却只卫心中大道。”
“所以,展昭,你我虽是知己,却不能同路,以后,若是有缘,便,江湖再见吧。若是无缘……”
白玉堂咬牙续上了下半句,
“无缘,也当,不悔今生相识。”
“我这便告辞了,你多保重。”
言罢,转身离去。
展昭心内怆然,白玉堂消失前,二人早已生死相许。可自来此,眼瞅着白玉堂于他只有兄弟之义,却无爱人之情,展昭自是不敢将心中的情意吐露半分,生怕一旦开言,二人连知己都没得做,再引发什么不可控的后果,悔之晚矣。本以为,以知己的身份并肩一生,也未必不好,如今,竟是也不可得了。
即便如此,展昭仍是温润一笑,郑重起身,持剑行了半礼,
“既是白兄所愿,展某自当遵从,如此,白兄,珍重。”
自展昭出声,白玉堂便停在了当场。展昭话音方落,白玉堂未曾转头,潇洒地摆了摆手,随即提气纵身,消失在夜色之中,也就此错过了烛火下展昭略微泛红的眼眶。
白玉堂的离去似乎并没有对展昭的生活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展护卫仍旧忙忙碌碌——天将亮时,护送包大人上朝,待包大人下朝,便领着四大校尉走过开封的大街小巷,终点仍是会仙楼,只是再无白衣潇洒凭栏独酌。即便没有大案、没有公差,待处理完日常琐碎,往往到了华灯初上时分,若赶上事忙,熬个通宵也不算稀奇。
只是,无论是三九寒天,还是三伏酷暑,展昭的窗户从未关严过,有时为此惹上风寒,每每被公孙先生数落一通,展昭也只是抱歉笑笑,从未悔改。再后来,开封众人虽暗自疑惑许久不见那个年少华美的白衣少年在街头与展大人嬉闹比试、拏云试剑,同样地俊美无俦,同样地风姿天成,一红一白,煞是好看,可对着展昭愈发温润雍雅的眉眼,却怎么都问不出口。只是有时包拯和公孙策看着展昭日益清减的身形、愈发忙碌的身影,还有无意中提起白玉堂时展昭刹那的失神,心底总会有些酸涩难当。
再三年,包拯上书,乞骸骨,次日上朝时,仁宗看着阶下陪伴自己数十年的骨鲠老臣日益清癯的双颊和双鬓不断增添的斑白,沉默了几日后,终究御笔朱批了“准”字。公孙策、展昭并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人当年为追随包拯入朝如今亦愿辞了这朝堂纷扰,各自归去,余生安然。仁宗皆含笑一一准了,却唯有展昭的辞呈留中不发。
翌日,八王爷便找上了门,和展昭秉烛夜谈,夤夜方出。公孙策辗转至夜半,想着不日便要归去,不知何时方得重逢,怅惘难言,了无睡意,索性披衣起身,窗外,恰是月凉如水,无意中望着展昭半掩的房门中透出的烛火融融,无声叹了口气,不是不明白那孩子的心事,只是万千因果纠葛,终是求不得,终是两难全。
后来,陛下终是准了展昭的辞呈,南侠飘零江湖,不知所踪,开封七子的传说不再。
可开封府的传奇仍旧未歇,忠魂犹在,青天永续,百姓们始终相信,只要大宋仍在,开封府就会为他们争尽方寸,还他们湛湛青天。
次年冬至,朔风凛然,飞雪细碎,展昭独个拎剑上了终南山,却只为了某段过往——
数年前的月夜,开封府,展昭院中,那白衣翩然的少年倚着梨树,凤尾微挑、眉目焕然,笑的一派跳脱飞扬,
“猫儿,哪日,若包大人致仕,你也别做这劳什子护卫了,恁烦,找个雪夜,陪白爷爷游趟终南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白兄,好兴致,既如此,展某奉陪便是。”
……
本为践诺而来,却未想,竟真的——重逢。
那人依旧白衣潇洒,薄唇凤目,抱剑倚在梨树下,真真地风流恣肆,笑容是一贯地慵懒快意,眼底却是久违的温存怀念。
“傻猫——”
展昭依旧蓝衣温润,未染半点风月红尘,眉眼含笑,只是眼底莫名有些湿润,
“玉堂。”
对视的一瞬,我们都彼此明了,所以——
我不说,我终于了悟,于百姓来讲,律法虽有偏颇,可终归正义有时,倘若人皆以己之是非为天下之是非,方是大难,所以百姓们信仰大侠,却唯盼青天;也不必说,岁岁年年,兜兜转转,午夜梦回,才知早已情根深种,你在,便是归途。
我不说,展昭入朝,亦为心中大道,律法虽有未尽之处,可展昭尚有三尺青锋,展昭懂你,一贯地古道热肠,却从来,从心所欲不逾矩。如今,展某辞官,雪夜归来,只为践诺,若是有缘,你我当把臂同游,共卫心中大道,你在,便是心安。
红尘有幸,你我相识,余生,不过熨帖安好。
又数载,展昭、白玉堂白首偕老、无疾而终。
展昭是被熟悉且欢快的唠唠叨叨吵醒的,
“展爹爹,展爹爹,你好厉害,一次就成功了诶,喵。”
展昭闭眼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那若是一直失败呢?”
安静了很久,小家伙的声音才再度在空间中响起,软糯中带着明显的哭腔,
“会被一直困在那里,轮回不止,永不止息,直到……直到……精力耗尽,然后,然后……”
很久之后,展昭方明白,何为一语成谶。
感受到小家伙的不安,展昭无奈睁开了双眼,四周仍是初见时的模样,星光点点,却虚无空寂。看着脚边那一只熟悉的黑色小奶猫,沉默半晌,暗叹一声,展昭终是问出了口,
“所以,结局原本应该是——?”
小奶猫睁大了无辜的圆眼,漾起了一汪春水,试图就此蒙混过关,对视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无奈败下阵来,
“原本,展爹爹你虽对玉堂爹爹有意,却盼他一生自在,又怕积销毁骨,他终被人言所伤。”
“所以,应了八王爷的挽留,拎剑独个赴了边关,最终,就,就再没……”
“白爹爹,倒是年年冬至,独个拎剑去赴终南之约,虽是高寿,却也孑然一身。”
“你俩,自开封府一别,余生,终是,未能再见。”
展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平素的温润清澈,眼底已是一派释然,轻笑道,
“既如此,那便接着往前走吧。”
展昭俯下身,捞起了脚边的肉团子,坚定地向下一道星光闪耀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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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十分狗尾续貂的第二章啦,作为小菜鸡的我尽力啦,就作为抛砖引玉中被抛的那块砖好啦,各位太太们加油啦。
还有,灰常感谢小姐姐的修改和帮助啦@冷缃凝,给小姐姐比颗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