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极尽喧嚣的爆炸声中，东马快斗感到一双有些粗糙却带着十足的暖意的掌心正覆在自己的脸颊之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和说不清楚的小心翼翼。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日比野未来手腕上的那个凭空出现的、奇怪却熟悉的红色护腕上移开，掀起的沙尘令他的喉咙现在异常的干涩酸痛。
他的唇角微张着，声线沙哑而颤抖，但那并不是因为即将逼近的死亡。东马快斗突然清楚地记起，自己曾在梦中见过那个标志，那个如同涅盘的凤凰一般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到底......”
“我很抱歉，快斗，”日比野未来垂下眼眸，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东马快斗的脸颊，声音极尽温柔又极尽悲伤，流露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愧疚和深深的爱意。“但我保证，会没事的，也不会再有人受到伤害了。”
“什——”
这一刻，时间仿佛戏剧性地停止了流逝一般，东马快斗好像全身僵硬地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在迷茫和疑惑中任凭未来径自吻上了自己的嘴唇，就像梦中他曾做过的那样，东马快斗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颤抖，以及唇齿交融间愈发紊乱的温热气息。
未来用舌尖灵巧地撬开了他的齿关，然后勾着他的舌头主动纠缠在了一起。舔舐、轻咬，根本没有任何没有多余的技巧，却搅拌着浓浓的爱意和离别的哀愁，暧昧的水渍声却不带有一丝多余的情欲，将他们身后背景的爆炸音都短暂地屏蔽在了世界之外。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异变，某种潜藏许久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而他作为人类却无法制止。东马快斗近乎绝望地阖上自己墨色的双眼，主动拥住了未来的双肩，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悲伤而绝决的吻。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凌乱画面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脑海中，无数的记忆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拼图，那些曾经被他遗忘的，遗落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东马快斗在恍惚的失重感中感到了一种引力，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它在宇宙中某颗充满浅绿色光辉的星星上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将他和面前这个不可思议的年轻人在冥冥之中早已联系在了一起。
日比野未来轻轻翕动了下嘴唇，无声地比出了一个对于东马快斗而言极尽熟悉却又极尽陌生的口型。
那是......
他确信自己遗忘了什么，某些他不该忘记并起十分重要的东西。他的记忆被这股引力搅动成一团乱麻。在这个豁出一切的吻中，那些先前被推倒的高楼大厦在断壁残垣中奇迹般的拔地再度而起，无数次出现在东马快斗梦境中的模糊画面，此时此刻竟在他的眼前无比清晰地重演起来——红色的巨人，怪异的猫形生物、SAS和DASH的字样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扭曲在一起。
答案在他的眼前以一种前所未有清晰明了的方式展现开来，荒谬而现实。
东马快斗就是日比野未来要来带走的那个“他”.......但却又不是他。东马快斗只是那个人——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个红色的巨人，以及他所喜欢的日比野未来长达近万年漫长生命中的一个意外，一次昙花一现般的、作为人类生活在地球时的美好记忆。但——但........天哪！他应当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难道不是如此的吗？
东马快斗就是东马快斗，是美利坚共和国SAS的实习特工，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在他十几年的记忆中，他的人生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什么所谓的“拯救宇宙的光之救世主”。
为什么需要消失的一定是他呢！难道他那十几年度过的生活都是虚假的吗？
难道日比野未来对他的温柔.......也都是虚假和谎言吗。
“快斗。”
头疼欲裂间，他依稀听见了日比野未来温柔而悲伤的声音，而他的胸中正翻滚着被欺骗的怒火与直面死亡的恐惧，他开始听到在自己脑海里逐渐响起的另一个声音，一个浑厚、冷静、平和，宛如自高山雪峰之巅细细潺潺流淌下来的冰泉水一般令人安心。东马快斗怔愣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刚才闪过的那个想法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此刻正在日比野未来的帮助下逐渐苏醒，而东马快斗这个人类将被那个更加强大的本尊人格所取代。
他猛然间意识到这将意味着什么——他即将死去，他正在死去，SAS的年轻探员正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个战场上，带着心中对眼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喜欢和回忆，最后以碎片的形式永远地保存在另一个人的记忆中的。
“这不公平。”在思维的海洋中，东马快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哑着嗓子，近乎恳求。“我不想走。”
我知道，我知道的......
不知怎么，东马快斗就是能够听见从对方的喉咙中溢出的哽咽，那声音与他自己的几乎如出一辙。
他当然不知道，对于日比野未来来说，离别的这一天终将到来，他已经因为私心将唤醒麦克斯这件事拖了太久。他喜欢这个稳重成熟却又充满了正义感和热血精神的年轻人，感性、温柔而果决凌厉，就像他所喜爱的人类那样。快斗与麦克斯既是那样的相似，却又因经历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与命运。
没错，东马快斗是人类，但是麦克斯不是，他也不能是。
日比野未来不能背叛自己的同伴寄托给自己的那份信任。
“我很抱歉，快斗。”未来亲吻了他的眼角，用自己全部的温柔和耐心为他拭去了那一滴眼泪。
“我会死，对吗。”
“不会的，”未来心碎的几乎要流泪，“你就是他。”
快斗用力地摇了摇脑袋：“不！我只是我，我是东马快斗，”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某种平静的绝望紧紧地抓住了梦比优斯的手，十指相扣，语气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恳求，“我是人类。”
“对不起，快斗。”
他说：“但我需要你的力量。”
日比野未来可以没有东马快斗，这个世界甚至也可以没有东马快斗，一个渺小的人类存在对于整个宇宙的运转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地球上的人类却绝不能没有麦克斯。在强大的外星力量面前，人类的肉体太过脆弱，因而他们需要某种存在——象征性的存在——来保护他们的安全，以及信仰。保护弱小，捍卫秩序，这是日比野未来与东马快斗的另一重身份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们在得到这份力量时便发誓将要承受的重担与压力。日比野未来生来便背负着这样的宿命，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就连东马快斗本身的潜意识里都十分清楚着，即便是自己也无法逃离这一命运的事实——他们是战士，他们必须保证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奥特曼，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早已注定了许多东西。
“.......未来。”东马快斗微微哽咽着，卸去了强撑起来的属于探员的身份后，他脆弱的就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沸腾，某种来自于血脉的声音正叫嚣着让他去拯救、去战斗。他知道人们迫切地需要他，需要一个能够为保护他人而战的真正的英雄，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此时此刻，想要成为英雄的愿望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变得如此强烈，如此清晰，仿佛有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力量正在将他撕扯着、推搡着，来到那个名为“责任”的悬崖边缘。就在他的脑子里，他能够“看到”——感受到另一个人正在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他知道对方——自己——将要取回失去的记忆并且重新拿回这个身体的控制权，即便他似乎还并没有急于下手，但......这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他想到自己被人杀害的“父母”，也许那只是一段错位的记忆，但......这段记忆正是支撑着他选择了SAS这份危险职业的原因。他对自己的导师立下的誓言又一次回荡在耳边：以血肉之躯保护他人的生命，绝不能令自己曾经遭受的悲剧再一次于无辜的人身上重演——正是这份记忆让他作为“人类”拥有了想要制裁邪恶、守护他人的决心，也正是这份经历，他才能有机会认识现在的日比野未来。
他已经得到了许多本不该得到的东西，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了呢？
【如果我牺牲自己，就会有更多的人得救，对吧】他问。
【是的】
红色巨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直接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少了一份感性和疑虑，多了一份冷静和从容不迫。
【你会保护他们】
红色的巨人沉默了片刻。
【是我们】
跟自己谈判的感觉还真是糟糕。快斗苦涩地笑了一声，紧握起来的双拳微微颤抖着。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把奥古斯都送进监狱，不要让他继续逍遥法外】
【好】
时间到了。
东马快斗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一刻，仅仅是眨眼之间，属于人类“东马快斗”的记忆和属于“麦克斯奥特曼”的记忆让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被激荡起滔天巨浪。这时红色巨人的形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东马快斗的眼前尽数展露出真实的姿态，全然陌生的金色眼睛中清晰地映照出东马快斗的身影。刻有凤凰图纹的金属类物件在柔和光芒的包围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右手手臂之上，温暖、平和......身体一直以来那种奇怪的缺失感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地填补起来，犹如一张散落的拼图最终找到了它丢失的一角。
在他将右手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快斗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别怕，我来带你回家了。”
好。
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放任了那七千八百多年如潮的记忆温和地将自己彻底包裹起来。
就在这时，日比野未来知道，在这一刻，东马快斗已然怀着那份对自己的喜欢与愤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两段记忆的交锋中，最终的胜利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不，这并不是博弈。东马快斗本就是麦克斯，而后者从来都不会因为一己私心逃避本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即便以人类之姿遗忘了自己的本我，但是骨子里属于英雄、属于光的那部分却是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被改变的。
牺牲自我，守护他人，捍卫和平——那就是他所爱的人。
日比野未来相信，麦克斯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东马快斗是他创造出来的人格，他给予了对方一段生活，一段希望，所以他一定会为属于“东马快斗”这个身份寻找一处合适的庇所，在那里，会有一个不再需要令他背负如此之多的世界，以及一个他所倾心的年轻人日比野未来。
只是东马快斗和日比野未来，仅此而已。
“麦克斯。”
未来浅浅地松开了自己贴着对方的嘴唇，唾液在两人的嘴角间牵出了一道暧昧的银色丝线。他有些气息不稳地喘息着，眼睛里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温柔和期冀，而右手则不知什么时候正紧紧地扣着东马快斗的五指。
在漫天尘土和爆炸燃尽的烟屑中，被低声呼唤着名字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里面正闪烁着与未来极尽相似的金色的火焰。
“梦比优斯。”
他听见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