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玉环
坍塌的虚弱过后,晋康郡主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父亲。父亲多少会为他的女儿着想吧,大唐用诗书礼乐养成的娇柔郡主,怎能嫁到荒蛮的胡地去?
父亲的面上也带着感伤,太子李诵劝慰女儿道:“想想你的姑母咸安公主吧,她和亲回鹘,嫁了回鹘可汗父子三人,只为了保住西线的太平。跟她比起来,河北好歹还算是大唐的属地,张茂昭觐见时你还能回来看看。耶耶知道苦了你了,怨只怨,你们没生在盛世……”不知哪句话刺痛到他,李诵的眼中也浮起了泪光。
她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痛哭道:“我不嫁,耶耶救救我,我不离开长安,我不要嫁给奚人!安邦守国是大臣天子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去受罪?我去找阿翁,我就是不嫁。”
父亲为她的蛮横起了怒色,呵斥她道:“你受了万民十六年的供养,就不该为君父分忧吗?耶耶眼下的处境,哪里经得起你闹腾!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只是个沙门僧人,本朝的辩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忘了!”
晋康郡主瘫在地上几乎晕厥,原来她视为生命的渴望,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人窥破。父亲注意到了她隐藏在殿角的迷恋眼光,在这迷恋不妨碍他时,他也懒得费精神去揭穿。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不可收拾,她的渴望,跟她衰弱的家国比起来,跟善本的性命比起来,当真卑微到连提起都是罪过?
她瘫在地上如断雁哀鸿一般哭了很久,在她哭得恶心头晕的时候,梦呓一般对父亲道:“耶耶答应我两件事,我要玉环琵琶,我要去庄严寺,若你不答应,我死也不嫁。”
玉环琵琶是当日睿宗留给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从琼林库中取出不难。只是听到庄严寺,李诵又只得用长吁短叹来回应女儿的痴念了。
庄严寺的僧人惊诧地望着宫装少女怀抱着一把琵琶走进大雄宝殿。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贵,以逻逤檀为槽,金缕红文蹙成双凤,温润如玉,光辉可鉴,与这少女尊贵的身份相得益彰。
她冷冷地对接待的沙门吩咐:“去叫善本来。”沙门退下,金吾赶走了香客,庄严肃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头来,看见高逾一丈的佛祖释迦牟尼,两侧的十八罗汉各捧着法器面目凶恶狰狞,他们都在居高临下,或冷漠或严厉地谴责她。他们都有无上的法力,具无上智慧,她那一点小小的念头,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抬抬手就能将他碾为齑粉。
一时晋康郡主恐惧得只想拔脚而逃,她为什么要来到佛堂?这里是他智慧儒雅的发祥之处,她爱那智慧儒雅,可这智慧儒雅一条条清晰地写着,他应当远离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扰释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诱释迦牟尼的三个魔女,分别代表爱欲、乐欲、贪欲),爱欲、乐欲、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躯上,就在她怀中的玉环琵琶上,她把它们都带来了,她孤身一人来挑衅这终极的智慧与束缚。
善本从幽暗的后殿匆匆转进来,直觉让她迈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合十行礼道:“檀越胜常。”
晋康郡主道:“我不是檀越。”委屈的泪水终于浮上来了,她思念了他一年,他却不认得她。
善本垂首道:“入此门者,皆是檀越。”
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闻见浓郁的檀香从他身上挥发出来,与佛殿上的檀香不同,这香气隔绝了天地,让她可以肆意妄为。如果他不曾看见她,那么就从今日此刻开始看。
她轻声唤他道:“在我眼中,这世上却只有一个段郎君。”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想让他离她稍稍近一些。
善本终于抬头道:“小僧法名善本。”晋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善本的脸,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见过不少可称俊美的皇族子弟,为什么她会为这张脸如此动容?没有任何相知相惜,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这皮相。她出于本能地迷恋上了他被戒律经文沐浴而成的清雅与洁净,这迷恋从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自执矛盾,自相戕戮。
晋康郡主道:“你也有姓氏父母,为什么要出家?”
善本淡淡地诉说,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我父是太常寺中协律郎,我五岁那年,乱兵入长安,父母罹兵灾,庄严寺中的师尊是我父音乐之友,收留了我,三年前为我受持具足戒。”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因为藩镇之乱,也是因为泾师之变。如果没有那场变乱,她还是尊贵的郡主,不必和亲下嫁番将;他也是诗礼簪缨的士族子弟,以他的聪慧俊秀,也可以中进士选驸马。晋康头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国家,这一连串的苦难让他们以光怪陆离的身份相见,她的国家连她最后一点渴望都要褫夺。
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绝望让晋康又开始有些发抖,她用颤抖的手把琵琶递出去,道:“我听了你一年的琵琶了。这一年你每次进宫,我都在殿上听你弹琵琶。”
善本迟疑地接过,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这少女就会扑跌下去。他叹了口气道“康昆仑十年不近乐器,可忘其本态,郡主离开长安,用不了几日,也会忘了小僧的琵琶。”
原来他知道她要远嫁,原来他认得她。他的淡漠与他昀关切在互相背叛,他的智慧还不足以隐藏那关切。晋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她终于敢说明她的来意:“我一直想为你跳一曲《柘枝》,你为我弹一曲琵琶。”
善本低声道:“无眼耳鼻舌身意,这琵琶、这沙弥、这舞曲,都是色空。由谁来弹,皆是一样。”
他想逃开了,他在害怕。晋康郡主狡狯地一笑,她从未如此耳聪目明,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收入眼中。她微笑道:“若你眼中一切皆空,就该无嗔无惧,弹这一曲,又有何妨?”她张开了陷阱,他跳不跳都是输。
善本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下,玉环琵琶是宫中至宝,连柘枝这等欢愉之乐,由它弹来也音韵凄清,飘入云外。
她就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缓缓地伸展牙她的手臂。在她起舞的时候,凝在眸子里的泪竟渐渐地干了,她学习了那么久的舞蹈,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那编舞的人,必是将人心的喜怒哀乐揣摩到了极处。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地带动了她的情绪,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手臂、胸膛、双腿,游走的姿势都是为了展现这具肉体的曼妙美好。她的眼波也倾斜绵软起来,如春风拂动柳丝,就在善本的头顶、面颊、身躯上一下下地抚摸撩拨。
她终于能够忘记一切已成的规矩,由着自己的身体去炫耀、去发挥。神佛在这檀香乐曲中淡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真实的肉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含情脉脉,顾盼回旋。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原来无论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还是凡尘中卑贱的舞姬,舞蹈的全部含义都是相同的,都在于用身体最好的姿态去取悦挑逗观者。这来源于肉体的原始欲望,让生灵之间互相取悦爱慕,让生命得以延续。
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琴弦绷得太紧,要断掉了。他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
随着快速的舞动,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凄然一笑,他要输了,所以挂出了免战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她拉开胸前的锦带,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
她已经不需要音乐,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是人对于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对于欲望最原始的宣泄,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祷文、乐谱、歌词、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千万年来,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美化、相互滋养,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作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诃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决断。她指潜渊而为期,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她等待他一同跃下。
善本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原先的那几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晋康郡主以一个舞者的敏锐,察觉了他起身时的沉重,善本就在这一支舞的时间内老去了。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边的怯懦,却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的参悟、割裂与臣服。他最终战胜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于那片极端洁净的文明。
他俯身弯腰捡起散落在晋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怜悯众生的温存,将这质地精美的枷锁,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鲜嫩的肌肤,他身上弥漫的檀香,如一个梦魇将晋康郡主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青春就在这不曾开始的故事里,挥霍得穷尽。
晋康郡主与张克礼在长安完婚。她捧着一把纨扇,木然地听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催妆诗、却扇诗。只有完全对诗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会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于她空洞的双眼看见矮胖平庸的丈夫时,竟然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与痛楚。
成婚之后的晋康郡主随家翁夫君北还定州,翠华辇车从大明宫向春明门进发。她坐在车中,还是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经作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明如此深重地伤害了她,她却就是舍弃不下,而她的夫君,连杜甫都不曾听说过。
车行至兴庆宫时,她忽然听见宫楼上传来一阵清冽凄楚的琵琶声。他弹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环”里的期盼,玉环,欲还,千百年来的别离与不舍,就在一曲阳关中渐行渐远渐无声。他明白她的不舍,却连一滴惜别的泪水都不肯给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遥远的胡地,在文明的严重荒芜中干涸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