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小子待梓元的心意从小便不加掩饰，当年是他订了婚约，阴差阳错成了如今的局面。帝永宁对洛家父子总有几分歉意。
洛铭西神色一黯，摇摇头，“我和侯爷一道去寻，找到了梓元我就回府。”
帝永宁拿这执拗的小子没办法，只得点头。
帝家位于帝北城正北，帝永宁眯着眼朝全城望去，目光在军营、洛府上扫过，甚至在城西的折云糕铺子上停了停，却又缓缓移过眼，他突然想到一处，回过头朝帝家宗祠的更北方看去。那是一座延绵百里的山脉，帝北城的福佑之地，九华山。
帝永宁提马挥鞭，领着洛铭西和一队护卫朝九华山而去。
蜿蜒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向上攀爬。那是个女童，约莫七八岁模样，小脸略显圆润，一双眼极是灵动。爬了半宿她才只到半山腰。她望了遥不可及的山巅一眼，抿了抿嘴唇，倔强地把布衣下摆朝腰上一系，毫不气馁地朝山巅而去。
不一会儿，她还未走得百步，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在这样崎岖的山路里还能以马代行的，整个帝北城只有父亲身边的近卫能做到。
女童见自己已被寻到倒是不急，只满是遗憾地朝九华山巅望了一眼。大概也是累了，她扁了扁嘴，寻了块干净的石头随意擦了擦盘腿坐在了上面。
靖安侯一路奔驰上山，紧绷的面容在看到那小小身影盘腿而候的时候一下放松了下来，脾气也没了影。他待幼子向来严格，对长女却是极尽宠溺，否则才七岁的帝梓元也不会养成这么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跟在他身后的洛铭西远远瞧见帝梓元安好，长长地松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
离那小身影尚有百步远靖安侯便下了马，马蹄尘土飞扬，他可不想呛着宝贝女儿。他快步行到石块前，凝视着面前的小人儿。
帝梓元半点没有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惊恐，她瞪着大大的眼望着父亲，一脸倔强。
“烬言染了风寒，你母亲还不知道你偷跑出来了。若是知道，还不知要怎么扰神。”
靖安侯沉声道，他宠女儿，却也知道她这次太胆大妄为了，迎驾的内侍总管和禁卫军若是把她逃走的消息传回了京城，较真了追究，可是藐视天家的大罪。
“我不要入京！”帝梓元避了避靖安侯谴责的眼神，却又很快昂着头，半点不怯。
“天子谕令，不能违抗。”
靖安侯高大的身影为帝梓元遮住烈日，让疲惫的幼女得了一丝清凉，可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
“父亲，帝北城才是我的家，我要是走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你和母亲还有烬言了！天下那么大，为何偏偏选我做太子妃，我要留在晋南，我不要去京城！”

“胡闹！你的太子妃位是太祖钦定，这种混账话休要再提。”靖安侯目光一沉，朝身后摆了摆手。
洛铭西见这对父女剑拔弩张，谁都不肯服软，担心却也知插不上嘴，领着近卫退后了十来步。
靖安侯弯下腰，望着眼睛泛红的女儿，“你不想做太子妃，所以才来了九华山。”
帝梓元抿唇，低下头，“母亲以前说过，姑祖母避世在九华山。我想求她，让她罢了我和太子的婚事。”
山间小路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许久，靖安侯朝女儿招招手，“我带你上山？”
帝梓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不可置信的讶异，她笑了起来，纯粹而灿烂，从石块上一跃而起，牵住靖安侯的手，惊喜地唤道：“父亲！”
“我带你去九华山巅，等到了山上，你如果还不想入京，我答应你，一定竭尽全力把你留在晋南。”
帝梓元重重颔首，拉了拉靖安侯的衣服下摆，急不可耐地朝山巅走去。
洛铭西看着他们走远。两人刚才的交谈声若有似无地传进他耳里，他朝九华山巅望去。
那里是帝家祖坟所在，传闻太祖驾崩后帝家主隐居于此。若是老祖宗愿意出面，是不是梓元就不用嫁去京城了？洛铭西握着缰绳的手收紧，望向山巅的眼底拂过淡淡期盼。
那个曾经惊艳绝伦主宰天下的人，会是他唯一的希望吗？

靖安候牵着常梓元一步一步走向山顶，直到日落时才至山巅。一到山顶常梓元就甩开靖安候的手，跑向帝家园陵外那唯-- .座竹坊。
“姑祖母!”
她满是欣喜地推开门，却又突然停住脚步。竹坊里空无一人，茶蛊器物上满是灰尘，一眼望去便知这里有些年头没住人了。她回转身，看向什坊外的靖安侯。
“父亲，姑祖母不在这儿!”
“不在。”靖安侯回得很沉稳，想必是早就
知道了。
“母亲明明说姑祖母就在九华山上!”帝梓元清脆的声音憤懣地响起，声音里满是被欺骗的难过。
靖安候走向什坊旁的固陵，在帝家先辈的祖坟前一一拜过，最后立在了先父常迦祺的墓前。
“太祖崩逝后，你姑祖母回晋南祭拜先辈，曾短暂居于九华山上。后来她游历天下，就没有再回来过，算起来她离开晋南已经四年了。”
“那为什么都说姑祖母仍在这九华山上?”帝梓元即使聪慧，总归还太小，根本无法理解韩帝两家独特的关系和朝堂边疆权势制衡的微妙。
“咱们帝家手握重兵，雄踞晋南，总归犯了天子的忌讳。你姑祖母有禅让半壁江山的大德，恩于天下，只要有她在，咱们帝家便可和韩家和平相处。”
十年朝堂云谲波诡，帝永宁清楚地看着当年那个苍城的少年越来越深沉内敛，他知道，岁月和权势终究是改变了韩仲远。
韩伸远为君，他为臣， 他纵从不曾有不臣之心，可为了晋南的百姓和帝家，却也不得不开始学会为臣之道，有所取舍和牺牲，去平息京城里帝王的疑虑和担忧。
“你姑祖母总有逝去的一日， 帝家权势过高，又因为你姑祖母的缘故功高盖主，已经成为皇权的威胁。
就算陛下信我常家，韩氏皇族也不会信我帝家。只有你嫁给太子，我韩帝两家结秦晋之好，将来才能保我晋南之地的平安。”
帝永宁望向北方， 仿佛透过云海瞧见了京城的宫阙楼阁。
“当年你姑祖母亲自教授太子，太祖降下谕令封你为太子妃，为的都是韩帝两家的太平。只有韩家和帝家和平共处，大靖王朝才会安稳，好不容易得来的盛世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
帝梓元听得懵懂，她抿着唇，倔强地开口:“父亲，我的降生就是为了韩家和帝家的和平和天下的安宁吗?”
帝永宁低下头，望着衣衫沾满灰尘的女儿。她有一双极灵动又坚毅的眼，像极了他的姑姑帝盛天。
帝永宁笑了起来: “不是。”
“我说过，等上了这九华山，你若仍不想入京，咱们便不入京。”
帝梓元诧异地抬头:“父亲!”

“权势爵位，不过浮云一时。我只得你和烬言一双儿女，你若不想，爹这一世都不会勉强于你，哪怕是太祖的圣旨。”帝永宁半蹲于地，和帝梓元的目光平齐。他拂去帝梓元脸上的灰尘，“辞官爵卸兵权，隐居塞外，不居晋南，咱们一家团团圆圆，也可保一世平安。”
九华山巅，靖安侯声音温润，慈和地望着年幼的长女，仿佛卸去的不是半朝权柄，只是一身枷锁。
帝梓元怔怔地望着父亲，眼睛通红，突然扑到靖安侯怀里。
“爹!”她长于世家，从记事起便遵循宗族规矩，只唤帝永宁“父亲”。帝梓元声音哽咽，靠在父亲宽阔的怀抱，目光落在山下的帝北城上。
已近黄昏，城中炊烟袅袅，万家千户里亮着昏黄的光，透着喜乐安宁。
她脚下，是她的子民;她身后，是她的先辈;她面前，是她的血亲。
尽管懵懂，可这是帝梓元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作为帝家女儿所拥有的意义。 “爹，咱们回家吧。”
帝梓元从帝永宁怀里站起身，拉着靖安侯的手，红着眼睛开口。
靖安侯什么都没有说，顺从地跟着女儿的脚步下山。
“爹，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要多回家陪娘和烬言。烬言那小子太皮了，娘一个人看不住他。”“好。”靖安侯的声音里有些难以察觉的哽咽。
“爹，韩烨是姑祖母教的，应该不是个纨绔子弟吧?”清脆的声音里有着小小的担心。
靖安侯仿佛想起了京城里的少年太子，嘴角不自觉噙了一抹满意的笑，“胡闹， 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日后万不可亲唤其名。你姑祖母曾说，太子温润宽厚，其胸襟和智慧尽承于她。”
“姑祖母真不害臊，哪有这么称颂自己的。”帝梓元许是对这回答也挺满意，翘着嘴道。
帝梓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
“爹。头望向父亲。
“京城里的那位皇上会喜欢我吗?” 帝梓元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已问出这句话时的忐忑和不安。
大靖臣民对于天子，总是敬畏和爱戴兼有的，只有七岁的帝梓元亦然。
靖安侯脚步一顿，他望向苍城的方向，眼底拂过一抹回忆。帝永宁牵着女儿小小的手，终是低着头笑了起来。
“你韩叔叔是位英明睿智的国君。他和爹是好兄弟，你在京城降生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以后你入了京，他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要像放重爹一样敬重他。”
帝梓元认真地点头，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父亲的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很多年后，每当地想起帝家宗祠前父亲倒下的身影，，总会觉得命运于她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帝家已经有了一个傲视天下的帝盛天，再也
不会有第二个了。
赵福心中，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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