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磕磕绊绊地到底还是将那诏书下了。开头是老套的“奉天承运”，结尾是规矩的“钦此”。
　　刘培强出身武术世家，自幼习武，拳脚剑戟干戈矛样样精通，身手不俗，家学渊博。委派他去戍边倒也是好刀用在了刀刃上。
　　临行前，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揪着刘培强佩剑上的一串流苏剑穗，哭哭啼啼地不许他走。
　　刘培强眼底尽染温柔，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冷面将军，倒像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他揉了揉小男孩儿绵密的发顶，对他说“好启儿乖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阿玛回家”。
　　他的好启儿便在将军府上等啊等啊，等到春花落尽菜花开。
　　（四）
　　塞北风雪连天，黄沙朔漠。
　　行军时马蹄都不稳，在军帐外头待不满一刻钟便是灰头土脸。
　　形势比刘培强料想的还更严峻许多。然而边患关系到中原国土江山与生民立命，不容马虎。
　　他料想自己率领的这支军队在蛮族骑兵面前怕也是够呛，便遣使臣快马加鞭送战报回朝廷，以陈加派援军之请。
　　不曾想，蛮族骑兵的大举进攻比使臣的马蹄与王朝的援军来得都要快。
　　蛮族首领亲征挑衅，将钢绳铁爪都钉上了城墙。彼时正是子夜，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长空，引来了睡梦中的士兵们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
　　烽火台上狼烟滚滚，号角声愈加急。戍边将士对敌方小队骑兵人马不轻不重的骚扰是习以为常，但是今次这么大动干戈的局面，却是不常见，因而一个个都打起了十足的精神来。
　　城墙下敌方骑兵大举攻城，城墙上敌方步兵也已顺着钉牢的钢绳源源不断地爬了上来。
　　兵分两路，显然是有备而来。
　　刘培强紧锁眉心，神情坚毅，轻斥一声“杀”，便一马当先自城墙内冲了出去。
　　顷刻间敌我双方缠斗不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战局初始，双方尚且势均力敌，胜败有常，然而说到底王朝援军未到，明显是后劲不足，数个时辰之后已然处颓势。
　　刘培强将身形隐在城墙跟的草垛旁，大口喘息，喉头是血沫的腥甜滋味。他右手长刀已然卷刃，腕子麻痒刺痛，此刻全凭过人的意志操刀。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手起刀落砍了多少人，军刀刺入人体的手感他都似乎熟悉到麻木。
　　可那蛮族的士兵却像是杀不尽一般。一波击退却总能再涌上来一波，倒是自己身边可用的人越来越少。
　　他浑身虚脱，瞳孔涣散，甚至想过放弃。可他不能，也不敢。于国于家，他都必须支撑下去。王朝的山河绝不可被蛮族的铁蹄踏破，王朝的百姓绝不可因此而流离失所。还有……还有启儿，早年便没了额娘，若是再没了阿玛，这可如何是好……
　　他揪心地闭紧了双眼，又缓缓地睁开。漆黑一片宛如一泓寒潭的瞳仁愈加坚定深邃。
　　他单手撑着身子一跃而起，长刀沾满血污已不再雪亮，却依旧凌冽。
　　他以一敌十，纵使是武功再高，也难以招架，顷刻间浑身上下布满刀痕，筋疲力竭再也挥不动刀。
　　看来……今日是非要将这一条命交待了。启儿对不起，阿玛永远记得你在等阿玛回家。
　　弥留之际，刘培强隐约瞧见一道青绿色的身影如同刀锋一般插入两军混战之中。那人浑身有仙障护体，手持一条青翠藤蔓为长鞭，攻势快如闪电，大杀四方。
　　几乎是一瞬，那青衣的高人便替王朝军队扭转了败绩。
　　刘培强似有所感，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四）
　　刘培强还是少年时，便随父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加勋进爵。
　　王朝宰相韩子昂念其数有功，请愿许配相爷府独女与他为妻，择吉日完婚。
　　婚后俩人相亲相爱、举案齐眉，育有一子名“启”。
　　《说文》曰：“启，教也。”又《论语》有云：“不愤不启。”皆是好意头，也不难看出夫妇二人对这长子是满心期许。
　　然而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说的是好景不长。长子刘启出生后不期（jī）年，爱妻染恶疾而亡。刘培强为此痛惜许久，终日郁郁寡欢。
　　直到他出现。
　　还记得那是某日云销雨霁，小刘启蹒跚着满宅院找他阿玛，口里是一迭声的“阿玛阿玛，后园假山上有只小妖精会说话”。
　　刘培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什么小妖精，什么会说话，哪能呢。然而拗不过刘启，便跟着他走了。
　　踏进后园，他一眼便瞧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团小东西。走近一看，果真是活的，鼻子嘴巴眼睛非但没长歪，反而还挺俊，就是小小的一只，比刘启刚出生时还不如。
　　刘培强看着他小手小脚白白嫩嫩的还挺萌，穿一身玉绿色的绸衫子，趴在假山岩逢中一动不动。
　　刘培强有些哭笑不得。这世间神神鬼鬼的他虽然没瞧见过，却也还是信几分。想来这小东西也是什么修成的精怪。
　　自个儿跟那瞎猜也不是个办法，刘培强索性直接问了：“你是什么东西？”
　　那小妖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打了几个呵欠，抬起小手指了指假山山石上覆盖着的一层厚厚的苔藓。
　　苔藓妖精？？刘培强挠了挠后脑，看他浑身上下绿油油的倒也像。
　　怎么办呢？赶他走是不行的。刘培强也算看明白了，自家府邸后园的这一片苔藓便是他原身，在他成长为资历足够的大妖之前，是不会轻易离开原身的。
　　于是刘培强便将他养着了。一日三餐刘启吃什么，便也给他吃什么。到头来他长得比刘启快多了。不过两三月的功夫，这苔藓妖精竟从小小的一只长成了身长玉立少年郎。身上的衣冠服饰也换了好几茬，却没改过都是青绿色。
　　刘培强啧啧称奇。心里边开始盼望刘启这小家伙也快些长大。丧妻之痛竟被冲下去五六分，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

这苔藓妖精虽是妖精，可刘培强觉着他没个名字也太不像话了，便寻思给他取个名字。
　　那日恰巧，刘培强接了刘启下学堂，问他：“启儿告诉阿玛，今日学堂先生教什么？”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奶声奶气的童音流利地背诵着诗篇，听得刘培强心都化了，便脑壳一热，决定叫家里那只小妖精为“莫惜”。
　　小妖精听了自己这名号，没表态，刘培强不晓得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也就这样叫了。
　　莫惜性子喜静，且是出奇的静。刘培强起初以为他是不亲近人，后来知道他是真的冰冷淡寡，总是独自坐在假山上不发一言。
　　他越是如此，刘培强对他便越是好奇。这些个修成人形的精怪皆是懂妖术的，不晓得莫惜在妖术上是几分造诣？
　　后来刘培强果真有幸见识了。京城里来了一位姓郭的道士，自号曰“极道仙师”，刚进城还没歇脚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将军府，不顾门房阻拦径自闯入，硬说将军府里有妖精。
　　刘培强犯了难。将军府里有妖精是不假，可莫惜又不是杀伐无道祸乱人间的妖孽，反而是冷冷清清的话也不爱多说，况且自己养着他养了许久，怎么说都算是养出感情了，怎么容许他随随便便给个什么极道不极道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道士捉了去？
　　刘培强左右踌躇着怎么编个理由诓那道士，让他别是非得捉妖。就在刘培强皱眉沉思之时，绿袍青衫眉清目秀的苔藓妖精便无所畏惧地在极道仙师面前现了身。
　　“哟，南海的那鱼妖，您捉到了？”莫惜挑眉冷然道。
　　“……自然是没有。否则便不会来捉你了。”极道仙师尴尬地摸了一把脸，“看来这些年我将心思放在那鱼妖上，你过得倒滋润，将军都要受了你的蛊惑。你果真妖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滚。”莫惜面容更冷峻几分，轻描淡写地一挥手，那道士竟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在将军府后园墙壁上砸穿了个洞，看起来像是狗洞来的。
　　“……”刘培强扶额。看来这什么极道仙师，果真是假道士……

（五）
　　“自那天起，我和阿玛便知晓莫惜修为深不可测。
　　“王朝抗击外族那年，我还小，还是韩相爷——也就是我姥爷，告诉我，战局吃紧，我阿玛可能……可能在戍边战役上回不来了……
　　“我不信。我出生不满一岁我额娘就不在了，我怎么能再没了阿玛！
　　“我求莫惜去救阿玛。我知道他那些妖术毒辣无比，北方游牧蛮族又如何，到底还是凡人，绝不可能是一只法术高强的大妖的对手。
　　“我以为他会不同意，没成想他二话不说便只身赶赴戍边战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那时我阿玛伤势过重，无力回天，还是、还是去了……
　　“莫惜将我阿玛尸身带回府。我同他，还有姥爷为阿玛办了丧。丧礼上我给阿玛穿孝衣，捧孝盒，我不敢哭，他倒是嗷嗷哭得伤心。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这妖精根本就是徒有一张冷面，其实心窝里暖得很。阿玛当年收留他是可怜他，不想他记了这恩情，对我阿玛情根深种。”
　　星神听着这故事，若有所思：“莫惜是妖，如此大开杀戒，怕是触犯天条，下场不会好到哪儿去罢？”
　　刘启苦哈哈地笑了笑：“是啊……莫惜他为王朝击退外族、平边患，于王朝是功臣，于天庭却是罪人。因其滥用妖术，大开杀戒，煞气太重，天帝判他散尽妖力，打回原身，永世不得超生。”
　　星神皱眉，良久不语。
　　“我阿玛还在的时候，喜欢带我在后园里看星星。他说自己会变成一颗星星，一直看着我。那时候莫惜坐在假山上，也跟我们一起看星星。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从此以后，走天涯，只剩我一个人……
　　“罢了。我现在是少将军，终有一日，我也会做大将军，跟我阿玛一样！”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身红衣宛若烈焰。
　　（六）
　　广寒宫。
　　“怎么啦，你们？都不说话了，看凡人看傻啦？”嫦娥瞪圆了美丽的杏目，看着星神，以及他手里的我和我的核桃。
　　星神微笑着摇头道“没事”，便向嫦娥仙子告辞回府。
　　星神殿。
　　星神揭开核桃夹子，将我捧到它眼前。
　　“你这傻瓜……明知那是我在凡间命定的那一劫，命格里写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还要去救？”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为王朝平边患，你会相信吗？
　　我当年轻狂不懂事，离经叛道只为你，散尽妖力，打回原身，永世不得超生什么的我都认，倒是你——
　　“倒是你，明明是父子重逢，为什么不与他相认？”
　　星神摸了摸英挺的鼻梁，然后说：“我就是想看看这傻孩子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天生就是个半仙。”
　　……呃。我估摸着这辈子他发现不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