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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光】【文】遥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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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女神
她是宙斯的女儿,自雷电持有者的头颅中诞生的战争和智慧的女神。她的前额宽阔,灰色的眼睛高傲而美丽。
她穿着发亮的盔甲,束起秀美的长发,穿着黄金的绊鞋,巡游在辽阔的绿色大地上。那个时候,人类尚未出现,而只有天空中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能听懂这年轻女神的歌唱。她的声音嘹亮又柔和,高贵又动人。这聪慧的灰眼睛女神,因为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而改名为帕拉斯,现在的歌声中充满了寂寞和悲伤,她矜持得不愿让奥林波斯山上的众神发见自己一点点的脆弱。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那蓝眼睛的提坦,那有着高贵蓝色长发的流淌着古老神祗血液的男子,站在波浪拍打岩石的太尔和西顿的海岸边微笑着看着她。他的微笑中藏着亘古的悲哀。
“你是谁?”她问。
“我是提坦,雅典娜女神。我是伊阿佩托斯的儿子,普罗米修斯……”
空寂的山谷里有溪流,溪流洇湿女神白皙脚踵边的土地。蓝发的提坦,自这温润的泥土中看到了生命的契机和光辉,于是他把这不成型的东西,按照神的模样,造身体,造四肢;平坦的面孔上要有五官来表达悲欢。动起来了,茫茫然的,这还没有思想和名字的小东西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她惊奇于她的新朋友的造物,看着这渺小的生物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游荡;她看见他以难以言述的温柔神情看着这无知的生灵。某种她从来不曾了解的东西,在这宙斯神高傲的女儿的心中生根发芽。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把灵魂和神圣的呼吸吹进这泥土中诞生的生命,于是人类产生了。
“但是,这不是你给我的礼物,”蓝发的提坦忧郁地微笑着说,“自我手下诞生后他们就是自由的……不属于宙斯,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亲爱的雅典娜。”
她看着他那比天空还要明净高远的眼睛,想,这又是一个她不了解的事物。
人类诞生了!
山谷里不再空寂。大地上多了这双脚动物匆匆奔跑的声音。他们的胸口中封着爱恨和善恶,他们的四肢如同天神一样高贵。
可是他们不幸。这世界,本不是为他们创造的;这世界的掌管者漠视他们的存在。生命短暂的如同蜉蝣,并且命中注定多灾多难。饿了、渴了,病了,之后就是死亡。
智慧的女神化身为普通的人类,观看死去的人的葬礼。她惊奇地发现,这脆弱的生物,身体里容不得一点点悲哀,全部化为晶莹的液体,自眼睛中奔流下来。她转身想问那和她同行的提坦,却发现同样的液体,正在从她朋友英俊的面容上慢慢流下。
她知道他要教给人类造房屋,辨别季节,观察星辰,服药治病,驯养牲畜。天上的神明惊奇地发现这突然多出来的生物学会了忙碌的劳动,彼此询问他们的来由。
奥林波斯山上召开了神圣的会议。她穿着金光璀璨的盔甲一同来参加。蓝发的提坦,请求她的支援,说服众神来保护人类。“我创造的由我来守护……”他说。
“亦是由我来完善的……”她补充。她很愿意帮助他;等待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然而这伊阿佩托斯的儿子,古老高贵血统的继承人,只是忧郁地把目光转向被宙斯思想的浓云笼罩的天际。
她知道他的努力没有完全成功。他要求人类的自由,可是众神却要求献祭。宙斯拒绝给予这脆弱的新种族火。那么他们就生活在寒冷和黑暗中罢。她担心地看着她的提坦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神变得不再如同他们初认识时那样平静了。宙斯不愿给以人类的生命之炎,化作她不能了解的某种决绝的思想,在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危险的信号隐约出现在阴影中。
“你不要触怒我父亲……”她央求着。
然而最后她竟还是答应了他帮助他自太阳车中盗取火焰。
天空是那么高远,那么澄净!大地在他们的脚下逐渐变得细小。她高举着她的盾牌,这样,那太阳的御者就无法发现他们。他们越飞越高,风从他们耳边忽忽地吹过。他的蓝发拂过她的面孔。她感觉到他的手臂的力量和温暖。
光!金色的光!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至高的荣耀和世界的灵魂!他们飞近了,看那无限的可能中残酷耀眼的火和热。他和她都不由自主地遮挡住眼睛……可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暖。她感觉他的心的剧烈跳动。
“我成功了!”他惊喜地低声呼唤着。茴香枝剧烈地燃烧起来了;从天空到大地,从大地到海洋,这提坦之子胸中的火焰,也同样照亮了一切深暗的地方。他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盾牌上……在她心底的某个地方火焰也在燃烧。她清楚地了解自己有多么爱这高贵的灵魂。可是,身为智慧女神的她也同样了解他做下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你得不到他……你不该得到他。”
“宙斯,这发雷霆者,当他看见火焰从人类中间升起,且火光射得很广很远,这使他的灵魂感到刺痛。”
雅典娜,宙斯神高贵的女儿,这次再次孤身一人站在了大地上。她也远远望着那升腾起来的火光。她乞求过什么了吗?
那蓝发的提坦,远远地离开她,只留下一个匆忙的微笑。
“谢谢,”他说,“但是,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
“带我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你是宙斯的女儿……”
“可是这不是一个理由……”
“我要守护人类,这是很辛苦的工作……”
“我可以和你一起……”
“我在犯罪……”
“我是同谋……”
“不可以……”
他决绝地拒绝她。他的眼睛像化石一样。微末的思念被碾碎了,闪着冰冷的光芒,落在她的脸盘上。她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被背叛了。
这个人的眼睛里只有那种廉价的同情和救世主般的自恋。他只知道人类……
早知道,在那溪流边,在泥土弄脏她的手之前,她就该把一切结束。
“我恨你。”
匆匆离去的提坦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停。
奥林波斯主宰的女儿的灵魂被挫伤了。她的矜持,她的高傲,在那一刻被绞得粉碎。天神的华厦,在她的语言里倾颓。
“我恨你这愚蠢的造物。我恨你这骗子的欺诈。
“我要毁了你……”
玻璃碎片般尖锐的诅咒,从她失去知觉的喉咙里发出。她看着那个让她失去灵魂上的贞洁和庄严的男人。割裂的是盗火时彼此紧握的手,同样映照天空的眼眸。
宙斯的震怒让世界发抖。他发誓要惩罚这狡猾的蓝发的提坦。
众神带着奇异而漠然的眼神,看着高傲的雅典娜从普罗米修斯的同盟中脱离,冷漠地加入毁灭他的势力中来。
她冷冷地看着那美丽而媚惑的女人潘多拉被造出来,看着她被赋予迷惑普罗米修斯的一切资质。她自己也参与这冷酷的骗局;她为这祸害亲自穿上优雅华贵的长袍,为她带上迷人的面纱。“到普罗米修斯那里去!”她说,“到那个现在已经变成啃土里的虫子的低贱卑劣的男人那里去。毁了他,毁了他的人类……”
宙斯的眼睛打量他变得冷酷的女儿。这众神之王洞察一切;从他女儿冰冷的话语中,他读出一种变了形的哀伤和寂寞。
“那么好,”宙斯在心底微笑着说,“这又是惩罚他的一条路……”
潘多拉打开匣子之日是灾难来临之日;疾病和悲惨从匣子里飞出,遍布这已经昏暗的大地。匣子底部所深藏的希望,被深深锁住。
在那悲惨的混乱中,她亲眼看着他被匠神和他的两个仆人所逮捕;她亲眼看着他被审判;听着宙斯说:“他要被永远锁在高加索山上…………”
“那是他应得的。”女神的高傲让她这样说。这时那失去自由面临永久苦痛的提坦突然转向她。她看见他的蓝发凌乱地落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他伤痕累累。可是她突然窒息,她看见他的眼睛,如此明净高远,如同在太尔的海岸边初见时的光景,他实在是从来没有变过。
背叛了的人,是谁?
她知道他被钉在了高加索山上。据说,因为他不肯说明他关于宙斯命运的预言,宙斯给予他残忍的刑罚:一只鹫鹰每日啄食这不屈服的囚徒的肝脏,并且这失去的肉体在宙斯的法力下不断再生,从而变做永生的痛苦。除非他死去,这种苦痛将永久持续。
提坦的呼号,从那辽阔的大地彼端传到海岸边,他依旧不屈服,依旧追求他的真理和正义。但是,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复一日地折磨他,叫这昔日如此高贵美丽的身体变得地狱般恐怖,叫那平静的蓝眼变得暗淡无光;他每日吼叫,那声音传到奥林波斯山上,是众神的笑料,但在另一人心中,却化作深渊般的黑暗和同等的苦痛。
她去看过他,远远地,看着从他身上流下来的血,看飞雪覆盖他的蓝色的长发,看他焦枯的身躯,看他憔悴的面容,看他依旧高傲的头颅。他所受的每一次伤害,在她的心里划下带血的伤口。
“背叛了的人,是谁?”
眼泪,这智慧女神所不了解的东西,自宙斯高傲的女儿眼中慢慢流下来。经年累月,普罗米修斯受的折磨在继续,她的眼泪从来没有停止过;太阳升起了,太阳落下了,月亮升起了,月亮落下了。眼泪流干了,流出来的变做血;这高贵的女神,她冰冷的灰眼睛,竟被自己的血染作紫色。
她后悔了,她苦痛了。
但是却没有办法救他——救自己。
岁月苍白了思念的颜色,额头广阔的女神在大地上巡游。她的盔甲和长矛彼此碰撞,回荡在她心里,是一个蓝发提坦苍凉的呼号。那呼号无时无刻都在她心里深远地响着,新生着永不愈合的伤口。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寻找什么。年轻的无畏的人类英雄,成为她的宠儿;不顾众神的嘲笑和猜疑,她耐心地在这些连神都不怕的少年们中仔细挑选着,等待着,期盼着,某个能完成她心愿的人出现……
终于出现的是半神血统的少年。褐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坚毅的眉头。这少年身上满是无畏的勇气和力量。他手里持着巨蛇毒夜淬过的弓箭;他什么也不怕,他去过地狱,连不可一世的冥王都曾被他打伤。他身上披着兽皮,然而同时他也是被选中的被赋予神的铠甲的战士。这少年自有他高贵的出身和光芒,然而她引导这少年;叫他自安逸豪富的生活中脱出,在烈火和冰霜中逐渐被磨砺成最严厉最坚强的人。他是最伟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
在那众神也无法完成的12项艰苦的工作结束之后,她送他前往天边的金苹果园。遥远的呼声在她心中响起,她知道终焉的时刻已经到来。
人类英雄尊敬的目光投在女神被头盔的阴影所掩饰的美丽面孔上。
“告诉我,伟大的雅典娜女神,你是我的指导者、保护者和忠实的朋友……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些话语像带着炽热痛觉的狂风,在她如同荒原般的心中撩起激扬的矛盾的痛苦。然而她知道她已别无选择;人类英雄给予她应有的尊重,然而这并不是奴役的契约。她深刻了解那些肤浅词语下隐藏的虚伪和哀伤,所以她只能微笑。她所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这该是她解放了的一刻,欢呼的一刻。
“我希望你……”
对于这坚定而正直的半神英雄而言,明白他所尊崇的雅典娜女神的命令下所隐藏的冰层之下彻骨的痛楚和决绝,已经超出了他的情感和理智。他只是沉默地接受那残酷的指令,之后向那孤身一人站在寂寥天地背景下的美丽而孤单的女神一鞠躬,之后转身踏上路途。他所奇怪的只是:为什么那平日里如此庄严得近乎冷漠的女神,此时却会如同有脆弱花茎风中摇曳的带着血痕的风信子。
“终于有一天,诗人们说,终于有一天,这高贵的高加索山的囚徒的解放之日来临。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会挽起他的巨弓,射死那可恶的鹫鹰,永恒的痛苦将会结束,大地欢庆普罗米修斯自由之时将不再远……”
然而诗歌只是诗歌。在那众神重重叠叠的历史后面,改不了的是绝对的残酷。
她深知无人可以将她的提坦自永生的梦魇中解救;宙斯的诅咒远比单纯的残忍恐怖。她深知就算她可以将他自镣铐中脱出,一直躲藏到海洋深处,那被撕裂的命运依旧会追随他,把他变做灰白的不死不生的幽灵。
那么最后她的抉择只有一种。
高傲的宙斯的女儿,铠甲被心中汹涌的波涛冲得粉碎;她扯破金丝织就的华袍,扔下闪着嘲弄般寒光的长矛,委身于高耸的雪白的廊柱下,在她的盾牌后抱住头颅和肩膀,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发抖。她不想看见,但是她看得见。
那她所信赖所委托的人类英雄,站在冷酷的高加索山下,肌肉如山般隆起,持箭拉弓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但是他所瞄准的并不是那每日来啄食普罗米修斯肉体的巨鸟,
而是这不幸的提坦的心脏。
“请你用那连众神都会为之丧命的毒箭给予他永恒的解脱…………”
结束的时候,她不曾看到他的表情。
那个曾在她心中一直呼喊着的男人,终于停止了呼号。
那一刻,众神的华美宫殿崩溃……
奥林波斯山的荣光,持雷电者的威仪,神祗的战车滚过天空的轰响,在她心中的情感爆发出来之际,尽数化为虚无。神话时代在一个已经永远无法被抛弃的爱人的绝望和悲愤中结束了。
“雅典娜,我从来不曾告诉宙斯谁会毁灭他的统治,所以他不愿意放过我。你知道吗?”
多少个时代后,这最后的女神,古老时代最后的神祗,她穿着发亮的盔甲,束起秀美的长发,穿着黄金的绊鞋,孤身一人巡游在辽阔的绿色大地上。她走过那些转瞬间在她的情感中消灭的遗迹,走过流淌溪流的山谷,走过人类的村落。天空上的浮云,在她的面孔上投下温柔明明暗暗的影子。
“我创造的由我来守护……”他说。
“亦是由我来完善的……”她笑。
声音遥远地回荡在这永远贞洁永远庄严永远高贵的处女神心中,使她嘴唇边泛起一个风中的花朵般摇曳的微笑。
“那么,我就来代替你守护这人间罢。”
她去寻找那消失在传说中的潘多拉的匣子,将希望释放出来。
她去那碧蓝海岸边,那有灰色岩石和桂枝芬芳的城市,手中执着她的礼物橄榄枝。
那里,从此叫做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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