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上精怪无穷无尽,常人难见难辨,时常与魑魅魍魉混为一谈,通晓彼此潜心连接彼岸的能者对俗世避之不及,故而即使精怪与人命运相依相息,两者边缘的间隙却因历史蒙尘中的不断误解与欺骗变得难以逾越。
不悔说,万物有灵。我们曾认为情感是人类宝贵独有而无法分割的唯一,然而远超我们眼界之处,仍有妖灵精怪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这种温暖至刺人而又易于流失的难舍得。
我所寻觅的念力,正是充沛着精怪感情而淌落的泪滴。
他们也会落泪么?我看着不悔仿佛能沉静岁月美好的容颜,那双眼眸漆黑如镜似是虚无无物又似映澈着世间万物。我默然于心中答复自我:是了,我已在眼前人身上见过了。
可是,感化精怪,普度众生,又该多困难?被我掩于袖中的通灵珠,即使置于八月艳阳中仍泛着痛苦郁结的灰色,像是狂风巨浪席卷后沉寂深海的船,曾经多么光华耀眼最终却已经灰败不堪。我仍旧无法抛离我的茫然无措,我始终不清楚究竟需要多少念力,才能将通灵珠唤醒,才能扭转它所预示的倾颓的命运。
有时不是我拥有方向,而是我不能停留。
母后温柔的、充满爱意的音容笑貌,转身后英姿飒爽挥舞红缨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身姿,父皇疏远厌恶的冷漠神情,盛怒时毫无留恋的一纸诏书,兄长们默契的、毫无掩饰的冷落嘲笑······这些自我出生时便不断加诸于身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在逼迫我迈开脚步。
而不悔,当他的目光垂怜于我时,我感觉我猛然间与四周的花草石木并无区别,甚至不用剥去深深层层的外壳,便可品尝结在其中的苦涩果实。
但最终他一言未发,只是挥起衣袖,卷离俗世间的烟火气,卷离驻足他身旁无处可去的寂寞,指尖轻点离开相国寺。那金枷仍在,却再也困不住他了。
我们便向南行,路过城门外的一棵古柳,我意悟出几分它所勾连的前朝所剩无几的痕迹,纷纷扬扬的柳絮在本不应出现的时节挥洒开来,拥身于和缓风中仿佛飘来践行的酒香,它采颉逸散的阳光,逐渐汇集成伴着白色柔光的水珠状。
“哦,是你啊。”我听见不悔含着叹意的声音,像是穿越暴风雪后卸掉一身疲倦的旅人,拨开流转迷雾后终于窥见故土后重逢的叹息。那白光在他的话语中颤动着,初生稚儿蹒跚学步般晃晃悠悠飘到不悔面前。
“当初你进城时点化了我,是你赐予我的灵智,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原来你还记得我。”灵体中清脆悠然的声音带着欣喜,却又有些自敛地停滞不前。于是我了然了,它正是我即将寻觅的精怪妖灵之一。
“龙脉以外本就灵气匮乏,当朝皇帝在流血漂橹中几乎竭尽了这处所有的灵气,我歇了修成灵身的心思,只想再见你一面报恩便是,可你一困就被困在这宫里几十年。”灵体继续诉说,它带着尘封木盒的霉味一点点凿开曾经的一角,那个我所不了解的、父皇年少轻狂时的曾经。
不悔伸手,他的手指宛若精心雕刻的美玉,一分一毫都显着圆润柔和,他先是试探着轻触灵体,见灵体没有回避之意,便覆手而上轻缓抚摸。
“我快要消散了。能在消散前再见到你,看到你离开这里,获得自由,我已经心满意足,没有继续执著停留的理由了。”灵体周身的白光开始暗淡,在它中心,一颗晶莹透明的圆珠凝集着所剩无几的白光,在灵体消逝于世的一刻向我飞来,融入我从袖中掏出的通灵珠。
“郑然。”不悔唤我,我手足无措地转头看他,他仍携着那份顾念万物的不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所欲所求难有相同,但有的愿望,就只有这么简单而已。”
倏忽之间我明悟了,原来不悔早已察觉我的顾虑。
“如果前尘令你难堪重负,抛却它,你只管前行。”
如梦似幻的朦胧中我看见不悔的笑容,掺起一分普度众生的悲悯,一分通澈人心的清淡,他的声音像是伴随着西天上敲着木鱼于檀香中沉眠的梵音,我听见他说:“你踏过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的故事。”
那么你呢?
我注视他无悲无喜沉静于世的面容,不禁在心中发问。雕刻着精致椒图的金枷,蕴藏先帝狂妄欲望而伸出的双手强加于身地囚禁你这么多年,这本不应是你的故事。
不知如何直视不悔透彻的目光,我又低头看向通灵珠,投入平静死水的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激荡走了它曾经的死气沉沉,我在心中默默念着:这是一个开始。
是我们之间的故事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