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还是那道斜阳.汉水江畔,秋风萧瑟,暮鸦绕枝,呀呀直叫.
那人只身孤影,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缓步当歌.鸦声忽地止住,风也停了,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去,枝上乌鸦也望过去,坡上立一女童,躬身道:”曾大夫,我家主人有请.”
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女童,道:“请带路!”他走在前,女童漫步在后.他走得很快,女童走得更慢了.
他知道,这女童故意走得慢,她身上有轻功,不俗的轻功,这一带没有女童有这么好的轻功.
女童喊道:”大夫,你很急么?”
他转身问道:”你不急么?”
女童笑道:”我家主人说了,让你慢慢想,她不急.”
他一皱眉,道:”你家主人的病....不,还是算了.”汉水一带,他看过很多病人,从不多问,他知道这里没有自己看不了的病,他也知道,这附近并没有人住.
女童忽地停步,指着道旁,道:”请往这边走.”
他很清楚,这里根本没有人住,也清楚,这女童眼神清澈,绝不会骗他.也不怕人骗他,因为他身负绝世武功,他不去伤人,可也没人可以伤他.
他紧跟其后,下了坡道,山路一转,只见青草深处,浓荫蔽日,曲径通幽.
探头一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通往哪里?”
女童咯咯一笑,指着那条野径道:”曾大夫,我家主人说了,你可以不去,她绝不勉强你.”
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知道,人一旦生病,会很痛苦.他不能不去.将女童背起,道:”病者伤痛,身为大夫,焉能不去,你指路.”
女童笑道:”我主人常说,你是个坏人,我瞧着不像.”
他步子迈得很大,问道:”你家主人认得我?”
女童道:”嘻嘻,她认得你,你也认得她,这是她说的.”
这不奇怪,他这些年确实治好了许多人,但有多少人他从不去记,也说不清.
这条路莺飞草长,九曲三绕,十分难走,他踏步飞奔,女童伏在他背上,却丝毫不晃动,只见灌木纷纷后退,道:”你武功很好,不比我师父差.”
他停下脚步,道:”你师父?”
女童道:”啊,不好,我师父说,今天不准喊她师父,只准喊她主人.”说完小手向前一指,道路深处,是间大院,院门紧闭,这门是新的.
他从不多想,也不多问,只知道主人也好,师父也好,都是病人.只要是病人,自己就不能不去.
他放下女童,双手一推,院门嘎吱大开,花香袭来,院中枝绿花红,燕舞莺啼,是片桃林.
只走了几步路,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大夫,你来了.”这声音轻柔婉转,是个女子.
他心头大震,胸口好似要炸裂开一般.他在梦里听过这声音,此刻他仿佛变成了个盲人,东张西觑,寻声而去,越走越快,口中说道:”我来了,你在哪?”
那女子不答.
他边走边喊:”我来了,你在哪?”他不敢停步,也不想停步,好像一旦停下,自己便会立刻死去.
那女子还是不说话.
他心急如焚,抛下背上竹篓,边跑边喊:”求求你,请告诉我,你在哪?”
那女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曾大夫么?”
他听见了,他的耳朵听见了,心也听见了,大喊道:”不错,我就是!”转身冲入林子深处,来到一座凉亭前,或者说,被这声音拉到了亭子前,停下脚步.亭子四周垂下红色丝帘,亭中有张石桌,石桌上点了一只香炉,,石桌旁那女子斜背长剑,长裙曳地,背向着他,说道:”你...不错,是你.”
他望着帘后那娉娉袅袅的身影,热泪涌出,很奇怪,自己为何要掉眼泪?难道自己病了么?
他替自己把了把脉,没有病,但眼泪止不住的掉,只需抬头看一眼这帘后女子,便流下泪来.于是把头撇了过去,可这女子有股魔力,让自己忍不住去看她.这女子的声音,身体,头发,还有背后那把长剑,长剑上红绸绳对他而言,都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他想冲出亭子,想看她的容貌,想把她抱在怀里,想亲吻她,他轻功天下无双,这女子决计逃不掉,可是他却不敢,他武功盖世,却有些害怕.
女子开口道:”曾大夫,你为何流泪.”
他摇头道:”不知道,我行医多年,只有今天才流泪.”
女子淡淡的说道:”而我,这么多年,只有今天没流泪.”
他是大夫,所以没有吃惊,因为他很清楚天底下没有这种病.他也知道一个女人整天流泪的原因是什么,但却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愤怒,无尽的愤怒.好似自己的女人被欺负了,他压下这满腔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姑娘,请告诉我那负心汉的名字.”
女子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听得出来,这笑声由衷而发,这笑声让他有些糊涂了.
女子道:”告诉你他是谁,然后呢?”
他拍了拍胸脯,道:”我说得出,做得到,我向姑娘保证,揍得他满地找牙,只要你开心,只要你不再流泪.”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道:”我要是让你杀了他才开心呢?”
他犹豫了,他武功盖世,可是天生一副软心肠,这几年从不出手伤人,他只救人.
女子道:”你放心,我知你从不杀人,只需你把他带到我面前,这样我就开心了.你武功高强,一定能办到.”
他摇了摇头,道:”这我更做不到.”
女子问道:”哦?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答案,答案就在他心底,他打心底喜欢这女子,没来由的喜欢她,不想把她让给任何人.但这女子喜欢那个负心汉,所以他绝不会说出口.
他问自己: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我会喜欢这个女子?我听了她的声音,就喜欢上她了,喜欢得发狂,甚至不惜去伤害别人.我是大夫,我是来看病的,给她看完病就回家,回家给自己开服药,因为我也病了.
女子又问:”为什么你做不到?”
他斩钉截铁的答道:”很抱歉,姑娘,这世上很多事没有为什么,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可以请别人带他来见你.”
女子道:”但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带他过来,那就是你,曾大夫.”
他有些愕然,道:”看来他武功很好.”
女子笑道:”不错,他武功确实很好,跟你一样好.”
他一思量,说道:”既然是这样,就算我答应你,也带不过来.”
女子道:”那你不妨答应下来.”
他并不想答应,可不得不承认,心里实在钟爱这女子,不愿忤逆她的意愿.便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请姑娘告诉我他的名号.”
女子道:”他姓张,名无忌,你千万记住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姑娘,既然他武功与我一样,带不过来,你也不能怪我.但我见他一次,就要揍他一次.为姑娘出气.”他发现自己嫉妒这个叫张无忌的男子,嫉妒得厉害,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女子咯咯一笑,声似银铃,说道:”好,不过你既然答应了,总有一天要把他带来.”
他恨恨的道:”你就这么想见他?”
女子道:”不错,我见不到他,就要流泪.”
他心里一阵钻心的刺痛,几乎不能呼吸,这才发现自己病得很厉害.他知道,那三个字已经刻在女子的心底,无法抹去.伤心之余,正准备离开,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说道:”不,你见不到他,也不会流泪.”
女子问道:”何以见得?”
他说道:”因为姑娘今天也没见他,可你也没流泪.”
女子道:”不,我已经见他了,专程来见他的,所以没有流泪.”
他先是惊讶,接着是愤怒,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他不怪别人,只怪自己莫名爱上这女子,拱手道:”姑娘,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告辞了.”
女子道:”你生气了.”
他转过身去,怒道:”姑娘,我只是个向下郎中,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你既然能去与他见面,为何又要托我带他过来?”
女子转过身子,向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步好像踏在他的心上,这女子的小脚踏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
他想回过头去看这女子一眼,想把她的容貌记住心里,她的声音很甜,所以一定长得很美,但觉得脖子很僵硬,两条腿很沉重.他知道这也是一种病,自己治不了的病.
女子问道:”曾大夫,你为什么生气?”
他恨恨的说道:”因为我讨厌那个张无忌.”
女子大笑起来,笑得很厉害.
他觉得这笑声是种嘲弄,不由得勃然大怒,转过身来,喝道:”我知道,我比不过那个负心人.但你不能这么对我!”他拢眼神瞧去,只见帘子后面是一张瓜子脸,一张美丽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出五官精致.他看得痴了,胸中那愤怒的火山也被浇灭了一大半.
女子娇笑一声,又问道:”你为什么会讨厌张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