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度恢复意识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是在这样的昏迷中度过的。后来，据与我同行的士兵们说，当时我正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遥望着远方的战场，当喊出那句“Iesu maria！”后，便栽倒在地，人事不省。起初，我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生前的使命，在向领主奉献出所有的忠诚后，此刻已经顺利荣升天堂。不过这种幻想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当我渐渐苏醒，整个人的精神和力量都渐次恢复时，随之而来肉体的疼痛便让我确信，自己尚在人间。之前的战斗又为我增添了几道新的伤口，不过好在它们不算致命，而且已经上药包扎过了。这也令我意识到自身现在并非身处某片荒野，而是和剩余的幸存者们一同回到了营地，并且得到救援和其他人的保护。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的仰望着头顶的天空，而当这时，原本被自己所遗忘的种种猜想便再度占据了我的心灵。

那些幻影如同将醒未醒时的梦境般从我的视线中一闪而过，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正身处午夜时分。我的眼中仿佛被雾气所笼罩，一时什么也看不清。片刻后，雾气渐渐散去，只见一束光线穿透夜幕，弥散在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之中，四周的景象越来越明朗，而黑夜也如同预知到春日的到来般，很快冰消雪融。此时此刻，在我眼前所显现的却是波兰军队和哥萨克人激烈厮杀的战场——势单力孤的龙骑兵已然失去优势，他们被哥萨克人强大的军力威胁着，驱赶着，向战场的空旷地带逃窜。然而此时，却又有一队哥萨克骑兵从远处的林中出现，他们策马狂奔而来，转眼间便将前者的退路截断。于是这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骑兵就只好勒住缰绳，随后调转马头，向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敌军冲去，投入到又一次拼杀......在接下来展现的画面里，我目睹了卢卡什的牺牲——他和他的骑兵最终没能突出重围，这些联邦的勇士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以寡敌众，拼死搏杀，他们最终都倒在了哥萨克人的矛尖和枪弹之下，全军覆没，无人生还——以及，侯爵的最后时刻。这样的幻觉维持了好一会儿，等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它便如同飞散的蒲公英般随风而逝了。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尚且惊魂未定，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感觉清醒了些。

我开始竭力叫喊，呼唤自己在战场上最后见到的幸存者的名字，希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取一点帮助。我的呼喊很快得到了回应，“您醒了，团队长阁下，上帝保佑！”一名士兵走近我说道，我认出他是我龙骑兵团队中的一员。
我再次试着自己站起来，却发现还是力不从心，于是对便对他说道：”扶我起来。“他把双手伸到我的腋下，将我慢慢搀扶起来，又递给我一根矛杆，我拄着矛杆，将大半个身体都依靠在上面，这样又休息了一会儿。随后我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大人，您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他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又是谁在指挥？”“无人指挥，大人。”“其他团队长呢？他们人在哪儿？”我问道。“他们都战死了......”
“上帝啊......”我颤抖的站起身，在营地内四处走动着，查看遭受破坏后的状况。经过连日来的战火摧残，尤其是昨天的溃败，几乎令大半个营区化为焦土。哥萨克人给我们所造成的损失如此惨重，战壕后方的空地上尽是弹坑，整片大地如同破碎的旗帜般，被哥萨克人的炮火犁得千疮百孔，而在稍后一些的位置——据说当时这里就是侯爵率领亲卫队最后战斗的战场——则是一片浸透鲜血的土地。在原先被烧毁的帐篷的废墟之间，一小队龙骑兵正挥舞锄镐奋力挖掘，然而他们并非在挖掘壕沟，却是在为牺牲的战友修建坟茔。直至目前，仍有十几具战死者的遗骸未曾埋葬，他们被暂时安置在大营的右侧，我前去辨认，发现他们大多是侯爵亲卫团队的士兵，也有一些步兵团成员。但在这些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死者中，我却并没有见到侯爵本人。

这是我的过错。”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同意卢卡什的计划，或许就能在危急关头救下侯爵的性命，或者至少能和自己的主公生死与共。然而现在，命运却将我钉在了十字架上，接受自己一直以来所看重的骑士荣誉的拷问，像是专为惩罚我的怯懦和玩忽职守似的。它制造如此血腥惨烈的杀戮，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令数以千计的将士战死沙场，连同侯爵本人以及他的团队长在内。而当杀戮过后，却又添上一幕隐晦的滑稽剧作为结尾。在营地的废墟上，幸存者埋葬并哀悼死去的战友，哀悼他们最终得以脱离困厄，为他们不幸命运的终结以及灵魂的解脱流下泪水；并庆幸自己尚且还在人世，依旧连同肉体一道被束缚在这充满绝望的大荒原。从这点上看，上帝所要惩治的恰恰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咕咕咕，鸽鸽鸽

紧接着，他们又向我讲述了当时的一些经过，其中的大部分细节我都已遗忘，不过在这悲伤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几乎是在亲卫队侯爵被歼灭，战死的同时，哥萨克人的攻势便大大减弱，几乎可以说是当即停止了进攻。他们没有再去追击那些溃逃到大营外的残兵，在这之后也没有刻意的去掠夺物资或者破坏营地。他们似乎并不为任何别的目的前来，而是如同一个克制的猎手，一旦达成了预定的目标就立刻回返，决不让自己在危险中多做停留。而这个目标便是侯爵的性命。
“是这样......”我点了点头，命令其他人暂且退下，自己独自一人在侯爵的墓前跪下来，为他灵魂的安息而作祈祷，与此同时，也是希望上帝能够以他的慈爱之心疏解我心灵上的伤痛。我本想花更多时间去完成这件事，不过当时的情况并不允许自己在个人的悲伤中沉浸太久。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便有人前来报告，说士兵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善后工作，现在准备立刻撤离此地。按照他们的说法：如果在此地再过一夜，意识到对手虚弱的哥萨克人就有可能去而复返，再度对已经疲惫不堪的波兰军队进行突袭。另外，由于侯爵的离世，这支军队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局面，士兵们接不到来自上级的命令，只得依靠自己的经验和直觉行事，他们生活在兵败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势必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接过侯爵的权杖，将一盘散沙的军队重新组织起来，并率领他们继续前行。经过其他军官的商议，他们最后决定由我——这支队伍中唯一幸存的团队长——担任整个军团的指挥官。

不久之后，这支军队便再度出发了。我们原本是想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向北行进，而后返回波兰去，不过考虑到其它一些问题，这个提案很快就遭到了否决。团队中的很多人都认为：即使要我们现在取道瓦拉几亚前去君士坦丁堡，也比直接回到国内要来的安全些。因为这样一来，由于缺少侯爵本人的庇护，我们就很有可能不再被看作是联邦的军队，而是四处流窜的乱军。进而遭到那些不明真相总督的敌视和攻打。此外，由于之前延误的几天，内战的风暴离这个国家已经可以说是无比接近了。倘若我们现在贸然回国，就很有可能被卷入这场人世间的浩劫中。经过连队长们的一番商议，最后决定是先经由乌希察到克里米亚去，再经由俄国直接返回斯摩棱斯克。跟据他们的推测，此时王军和哥萨克人的战争已接近尾声，无论在这场战争中谁胜谁败，大荒原应该都会迎来一段短暂的，较为和平的时期，我们南下的道路也会因此安全许多。其二则是为了躲避之前同我们交战的哥萨克军队，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了军团的行军路线，知道我们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波兰去，现在也只能是反其道而行之，才有可能避开这些亡命之徒的追击。

军队沿着德涅斯特河岸一路向东南方前行，所经过的沿途可谓是真正的荒原，就如同基辅罗斯时代大片未只存在于上帝眼中草原与林地。此地已是乌克兰和莫拉维亚的边境，即便是生性爱好游荡的尼佐人也甚少踏足这块遍布树林和浅滩的偏远之地。偶尔，斥侯能在山丘与河流之间发现一处哥萨克人的村庄或是定居点。而每当这时，龙骑兵们就会离开行军的队列。他们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向这处居民点发起突袭，如同蛮族的军队那样大肆杀戮，劫掠财物并四处纵火焚烧，直至将地面上的一切化为灰烬。在那段特殊时期，我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行为——为了全军上下共同的愤怒。

木有斯大林，有小夫和他的大玉米棒子

然而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还是在绝望的灰烬中徘徊游荡。前方的道路何其漫长，对于这些来自东部的士兵而言，却又是完全陌生的。我们本可以从布拉茨拉夫一带穿过整个大荒原，但是据说此地每到夏季，来自黑海的云层便会伴随着一场场暴风雨接踵而至，到那时，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河川都会泛滥成灾，原本的道路也会因为洪水而被冲垮，变得泥泞难行。同时也是为了避开哥萨克人，部队最后选择走这条较远的路线。在之前的惨败中，一部分后勤车队不幸毁于战火，军队缺乏足够的粮食供士兵支撑到克里米亚。在行军的沿途，我们不得不依靠猎取野地里的走兽和飞鸟来维持给养。不过即便如此，自己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带领麾下的士兵安全回到家乡，因为在当时，威胁这支军队的可不仅仅只有饥饿。

这样的困境直到临近布格河时才有所改善。当时，我们不得不摆脱之前销声匿迹的状态，转而向东渡河，因为再往前去便是土耳其人的疆土。一天傍晚，留在营地外围负责警戒的斥候返回报告说：在西北方向发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人数大概在五十人左右，他们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此地赶来。听到这个消息，我自然而然地将它同身后的隐患联系到一起，猜测他们是哥萨克人的先遣部队，或是前来探知虚实的侦察兵。于是便命令全体人员做好战斗准备，并计划派出骑兵去拦截他们。然而后来的事实表明自己实在有点杞人忧天了，过了不久，又传来消息说 ：正在向我们靠近的并非哥萨克人，而是鞑靼人，并且是带有旗帜的克里米亚正规军。这一情况倒是令我放心了许多，因为当时在鞑靼汗和我们的卡其密什国王之间尚有一份未到期的和平协定。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这队克里米亚人来到了军团的营地，我和几名军官一道外出迎接。他们先是留在远处，并派遣一名代表携带白旗前来，以表明自己是和平使者。在向我们鞠躬致意后，便用波兰语介绍说：他们刚刚遭受了哥萨克人的埋伏，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指挥官也身受重伤，现在，看在在之前的战争中，克里米亚曾经派出过军队帮助联邦击退来自北方的敌人的份上，他们希望能够得到波兰军队的收留和援助。当然，作为回报，这些人能够为军队担任极好的侦察兵和向导。“这恰恰是我们当下所紧缺的”我想到。因为只要一渡过河，部队就进入了克里米亚的领土，而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人对这块位于第聂伯河入海口的土地真正有所了解，只有依靠当地人的帮助，才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在同随行的军官们商议后，我们最终决定接纳这支队伍，并为他们提供庇护和一些医疗救助。

使者携带着我们的善意返回复命，片刻后，其余的人马走向近前，在向我们一行人表示感谢后，就牵着马匹缓缓地步入营地。不过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他们口中的指挥官，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名年轻的鞑靼贵族正一动不动的趴在马背上，他浑身是血，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看起来似乎奄奄一息。当晚，部队里的医疗人员就为他实施了一场手术。后来据军医说，此人其实伤得并不严重，之所以昏迷不醒，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筋疲力尽所致——一颗手枪子弹击中了这个鞑靼人，不过好在他胸前做工精良的护心镜和锁子甲替主人承担了大部分伤害。至于其他一些皮外伤，则大可忽略不计了。也正因如此，仅仅过了一天，在我们相遇的第三天清晨，他就完全苏醒过来，带着两名随从来到我的营帐表达感激之情。在简单的介绍过自己并对我的搭救之恩致谢后，他首先便问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位领主的队伍里。

“我们都是费奥多.奥布霍维奇侯爵的部下，在下则是他麾下的一名龙骑兵团队长。”对此，我回答道。
“奥布霍维奇侯爵......虽然我与你们的长官素未谋面，但我久闻这位边境总督的威名，在贵国的各个封疆大吏之中，也唯有他能够与东方野心勃勃的莫斯科巨龙相抗衡。”他用流利的波兰语说道：“我也听说几个月前你们的侯爵率领他的军队来到了乌克兰，参加对哥萨克人的新一轮战争，不知阁下能否告诉我，他人现在身在何处？”
”侯爵已经返回了斯摩棱斯克，因为此地的战争已经结束，而俄国人又随时可能再度来袭。因此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大统帅宣布解散的第二天，我们的主公便下令撤军了。“
”那么阁下和你的龙骑兵为什么不同他一道回去？“他问道。
”侯爵派遣龙骑兵到切尔克斯克去，在他回程的同时，那里还有一些要紧的事务等待在下去完成。”我隐瞒道：“他嘱咐我们走一条较为安全的路线，尽量不要让部队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因此在下就决定途经克里米亚来达成这一目标。可是很不幸，我们在启程时没有预料到一路上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就在大约一个星期前，部队里的哥萨克向导被发现趁着夜色逃离了营地，在那之后我们彻底迷失了方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荒野里四处游荡着。”
”阁下看起来并不年长，却能够被委派到这样重要的差事，想必在共事的军官之中也是深受信任，能够受到这样一位久经沙场的统帅的器重。恕我冒昧，不过阁下可否透露一下，你们的侯爵交给你的究竟是什么任务。“他不失时机的试探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阁下。就不会对一些与自身不相干的事抱有太大的好奇心。就像在下也不会去深究你们是何人，袭击你们的又是何人。阁下在平日里大概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阴影，专好窥测一些见不得人的真相并以此为乐。但在下不妨提醒你，我们此刻正身处大荒原深处，而非阁下的宫廷中，所以也请您收起那一套吧。总之一句话：no comment（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