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闪烁在那些骨头上,仿佛所有的骨头都苏醒过来。在黑暗与光明中变幻着舞步,人的骨头带领着动物的骨头跳着舞。
整个门在雷中抖动。图拉真揉揉眼睛,原来猎豹的地方站着的,是徐福喊去送他休息的那个名叫18号的年轻方士。
他走过去,和18号一起站立在门下。头顶还能依稀看见夕阳,只是越来越模糊,乌云如同墨水一般向圆球侵蚀。天暗下来,温度迅速降低,地平线也随着雷光隆起跳动,仿佛许多鬼怪影影憧憧。
“你不去躲雨吗?”18号侧过脸呆呆地看着他。图拉真惊讶地看着他眼角有泪。
“我听到父亲和你说的。原来他一直都在欺骗着我们。”
“欺骗?”
18号说:“那时候食物紧缺,海上竟捕不到一条鱼,父亲此前一直教我们静坐闭目养神,让自己的呼吸绵长柔细,他说我们是行驶在海上的乌龟,要学会像龟一样呼吸吐纳,食用空气中的养分。我们每天都在练习此道,念着“吾所有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一边和腹中的饥渴较量着,每天都有其他孩子在静坐中倒下。有些哥哥修身律己,将仅剩的食物分给我们。自己静坐吐纳,形销骨立,然而过几天之后越来越精神旺健,脸色红润出奇。当我们以为哥哥们快要得道成仙的时候,突然倒头栽下,直接死去。父亲看着他们叹息,说你们这些孩子修行太浅,不能到达无身的状态,他说只能祈求三神怜悯我们。在我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船上突然飘满奇怪的肉香。父亲笑眯眯地将一大盆肉盛在我们面前。父亲对我们说,我们那些优秀的哥哥,被三神山的神明选中,他们在我们熟睡的时候登上云桥,去了蓬莱,作为奖赏,神明给我们一条和船一样大的麒麟鱼。”
“其他孩子争抢那些鱼肉。但我闻不到鱼的腥气,而且,我心中充满了对哥哥的嫉妒。”
眼泪顺着年轻方士的眼角流下来:“很可笑啊,不是吗,我们吃掉的就是他们的肉……”
“对于生存来说,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徐福冷冷的声音传来,“龟吸吐纳也只是分解自己的肌肉,给自己提供养分,等于自己吃自己,和吃别人是一样的道理。”
他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18号向后一跳,握紧拳头:“你到现在还在欺骗我,让我们没日没夜修这道门,也是让我们自相残杀的幌子吗?”
“瞧,门开了。”徐福抬起手,淡淡地说,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脸。18号和图拉真转过身。18号双手垂下,张开嘴巴。图拉真没有办法形容门柱当中展现的景象,任何词语去形容都是无力的。但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刻门才会打开,而且是在它没有修建完成的时候。
“原来你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没有察觉到是为父的失职,但现在,为父没有骗你吧。”徐福笑笑,“现在,这个被挑选的机会放在你面前了,你该怎么选呢?”
18号犹疑地伸出手,穿过门柱的刹那凭空消失了。18号没有叫喊疼痛,收回胳膊,手还在那里。他又重新尝试了一遍。复杂的纹路出现在手臂消失的横截面上。
“进去了,真的进去了!”18号开心地说,他大踏步向门走去,但身体在越过门的刹那,没有像手臂一样消失,他只是直直地穿过门,来回又走了几遍,直到确认自己只是像一个傻瓜一样,反复在骨门两边走动。他绝望地朝徐福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进不去?”
“也许是你的肉体太重了。徐福撵撵胡子,人的肉体太重了,进不去。但放着你愿望的东西是头颅。”他点了点自己光秃秃的脑门,“也许你光带着它,能够进去。”
18号像看到希望一样双眼发光,他望望图拉真腰间的剑,说:“请您帮一个忙。”
“你要做什么?”
“砍下我的头,谢谢您。”
图拉真退后一步,手刃臣下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但是眼前这个人与他毫无关系。
“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别的选择吗。”图拉真问,“在这个乱世,活着这么不容易,还要抛弃掉吗?”
“我不是抛弃生命,而是进入苏维埃宫获得永生。”年轻方士眼里盈满泪水,他用污秽的手抓住图拉真的胳膊,“我无法面对吃掉哥哥们的自己。求求你。”
这样热泪盈眶的请求,让图拉真无法拒绝。年轻方士感激地露出笑容,跪下来背对着他。图拉真抽出刀,向着年轻的方士砍去,连着他举起的右手一起砍下。年轻方士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过门,痉挛的手像一只老鼠一样嗖嗖爬过沙地,抓着万骨之门的边缘,努力地向上抓取去,最后还是跌落下来。
喷出的血为黄色的沙漠增添了另一番颜色,积聚的血泊中,照出一方浑浊的天空,血泡无规律地浮泛游移,如同一颗颗随风飘荡的气球。一个黑色的斑点悠悠地从气球之中,划过天空的对角线。图拉真抬起头,看见一只秃鹫落下来,停在万骨之门还没有修建完成的顶梁。
“为什么他没有进入到门?”
徐福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你去问他啊,或者,你也对自己试一试。”
图拉真提起徐福的长袍,恶狠狠地说:
“你这老家伙在欺骗他,他这么听信你,你难道一点不难过吗?”
“呵呵,每一个人都要悲伤的话,老夫现在大概已经伤心至死了。这三千童女不再接触帝国的观念,脑中没有吾皇万岁。他们是隔离了陆地的海的第一代子民。当船上已经没有食物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海洋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为了整体牺牲自己。”
图拉真看到徐福舔舔舌头,脸上密布的皱纹突然泛起光泽。
“所以,你吃了他们?”
“不不,我老夫一人怎么吃得完,每一个孩子都分享了,他们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就像现在修门的状态一样。不仅是因为填饱肚子,更因为他们做好了为了他人,毫不犹豫将自己变成食物的准备。”
“太……变态了。”
徐福冷笑一声:“那要看和谁相比了,我们掩埋了战争胡乱抛下的尸体。因为在我们的传统里,死者要入土为安。
至少我们只是为了生存进行内部消耗。而你们掠夺完了并不停手,放任杀戮,老夫不只一次看到你们杀光男人之后留下老弱妇孺,被强暴后怀孕的女人就意味着麻烦,于是女孩纷纷选择做掉胎儿,骨门当中很多材料,便是那些少女不得不堕下的胎儿尸骨。你们似乎很享受看着她们自生自灭。”
“不,那只是少数人的暴行……”图拉真情不自禁地辩解,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徐福咳嗽一声道:“人类从来都是残暴的。”
秃鹫抬起脖子,望着方士的脑袋鸣叫。图拉真擦去剑上的血迹。18号的头颅向着夕阳的方向停下来,眼睛失神地张着。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脑袋,突然觉得这像一只蝉,门柱另一端的躯体,是它刚刚褪去的沉重的外壳。
“不要替他可惜,人总是会死的,有价值的死,没有价值的死,理所应当的死,不明不白的死,都是死。”徐福说。
图拉真正色道:“我不觉得人的死亡是一样的。我想要建造一座记功碑,把所有为我英勇战斗的战士刻在上面。英勇作战的,重视荣誉的人,他们的生命当然要比叛徒和逃兵更有价值。”
“看起来我们做的事情和您建碑没有区别啊,”徐福指着阴沉的万骨之门道,“但你的那座碑,记念的都是凝固的东西。”
秃鹫飞下来,在18号的头颅上啄食,它叼出连着一串血肉的眼球,那眼球仿佛望着图拉真。秃鹫扑腾几下飞走了。
图拉真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淅沥淅沥,天空的眼睛仿佛刚刚睁开,用雨水将他们从梦一般的话语中唤醒。图拉真新配的坐骑,那种叫作骆驼的动物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向着远方的新月走去,风声变的安静许多,像一个个小人在耳边嘀咕。
沙漠完整显露在他面前,只有零星灌木扎在这壮美的荒原之上。一层风掀起最外层的沙,让遗弃在底下的骨头暴露出来,举目四望,沙漠上如同随处散落着白色火焰,那么亮堂,仿佛永远都烧不完。这样贫瘠的尸骨,如果没有另外一个世界能量的支撑,怎么可能这样旺盛永恒地燃烧?
他回过头去看只留下轮廓的万骨之门,突然觉得它像一棵树,四平八稳,努力向沙漠深处深处生长,无边无际直到将所有沙砾和生命都吸收进去。星辰低垂着落在树上,也成为树的一部分,在这冷酷的世界里,抵抗着注定被遗忘的记忆。
图拉真曾经恐惧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但他现在成了最心无挂碍的人。但他又无比害怕自己不能顺利离开沙漠,死在这里。因为他现在有了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如果有什么曾经守护的东西,让他现在不得不亲手摧毁,他会去做的;如果牺牲所有子民成为钥匙,他会亲自拿起屠刀。
没有为什么,他来到此地,也是这道门的选择。“图拉真统治时期,社会经济繁荣昌盛,国力空前强大,北征、东伐,使帝国的版图达到了极限。帝国发展到了顶峰。”
“他同涅尔瓦、哈德良、安东尼·庇护、马可·奥勒留并称五贤帝,给我们带来了一段黄金时期。人们歌颂着他成功地将帝国疆域被扩大到前所未有的规模。但据说他离世前,常常念叨着一个叫徐福的名字。”
“图拉真后来在栽种树木的奎利纳尔沙漠里建立了一座记功碑,作为对自己过往的见证。他在这沙漠上建立一座城市,叫作新罗马。一代一代人的喧嚣遮掩了这个秘密,直到又一个觉悟的人的到来。”
“到时候,这道门将为他洞开,当然,这是后话了。”
琴声戛然而止,乐师按住震动的琴弦,笑意盈盈地望着欢笑的人群,“但是人来人往,谁会真正在乎一个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