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诞生了一座山
王旭烽
明王朝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六，元宵节后的第一个黄昏，无论清辉普照还是月黑风高，都不再能动摇密谋者们的孤注一掷。这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夜晚，连最猥琐的尔曹鼠辈也嚣窜为亡命之徒。
半个月来的人心惶惶酿成了祸患来临前的不祥之兆。景帝重病在身，不能再理朝政，以兵部尚书于谦为首的廷臣，主张立已废皇帝英宗的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这是景帝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要知道，八年前正是于谦在英宗被瓦剌也先所掳之后，扶他成阝王朱祁钰坐上了皇位，难道他愿意让皇权重新回到废皇的血脉中去？廷臣们议论纷纷，各执己见，分裂已见端倪。
四天前，皇帝抱病去斋宫行郊祭之礼。谁知天数已尽，竟病倒不起。无可奈何间只得把权力下放给他的亲信、掌握京营兵权的石亨。石亨早已决定更换主子，岂非天赐良机。迎英宗复辟、以邀功行赏，小人的机遇终于来到。
十六日夜，同谋者伺讲徐有贞豁出去了。八年前他曾经在英宗被掳的土木之变中公然提出迁都南京，且事先把自己的家小送回南方老家。于谦曾当廷指着他的鼻子怒斥：谁敢说迁都，就地而斩。彼时，懦夫总算熬到了报壮士一箭之仇的日子，出得门去，狰狞之容灯下一目了然，对家人言：归，人；不归，鬼矣！
惊心动魄的夜晚，兵部尚书于谦与往常一样，在一盏黄灯下孤读。十年前夫人董氏去世，从未纳妾、从不狎妓的于谦中年丧偶，开始鳏夫生涯。北京城崇文门外西裱褙胡同他那狭隘的住宅，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耳，惟墙上所挂二图为这位当朝重臣的无价之宝，一为家传文天祥图像，挂于座侧，宦海生涯，从不离身，上有他少年在杭时所提之赞：“……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另一图为他的好友、被奸宦所杀的忠臣刘球之画像，上面也有他的所赞：“铁石肝肠，冰玉精神，超然物表，不氵呈一尘，古之君子，今之荩臣……”

这位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真的如后人以为的那样，对宫廷将出现的政治危机置若罔闻吗？八年前，不正是他披着盔甲，站在北京城头，热泪滚滚，晓谕三军，大声呼道：“大片国土沦陷，京城被围，这是我们的耻辱，我们要为国家存亡而战，有进无退！”他当年横扫千军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他那明察秋毫的智慧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毫无动静？为什么他就对付不了那几个屑小之徒！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为保卫祖国而战是正义的，参与宫廷皇室间的争权夺利是可耻的。二帝相斗俱伤，忠臣良相岂可推波助澜。没有一次宫廷内乱不殃及黎民百姓和正直的臣子，如果为了天下太平苍生安宁，必须把谁送上祭台，那么，就由我于谦来作为牺牲吧。
夜半时分，或许，正是那些小人得手之时，于谦握卷起身，久久地站在图像前，抚着自己那刚烈的胸腔，长叹一声，慷慨而道：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
他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千古命运。
第二天早晨，英宗重新坐上离开了八年的皇座，于谦和当年的岳飞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可悲的是，当奄奄一息的景帝知道宫廷政变时，竟脱口而问：是于谦吗？
皇帝都是一样的，忠烈也都是一样的，但皇帝和忠烈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皇帝有陵墓，仅供后人游览，忠烈有青山，却供后人瞻仰。
一个夜晚诞生了一座山，西湖三台山，正是经过景泰八年正月十六之夜的孕育而诞生的。
（完）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二帝相斗俱伤，忠臣良相岂可推波助澜。
没有一次宫廷内乱不殃及黎民百姓和正直的臣子，如果为了天下太平苍生安宁，必须把谁送上祭台，那么，就由我于谦来作为牺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