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喊他“不叫的雷(Ray)”,这是几个外号中比较礼貌的一个。最难听的是“叛奸雷”。最常用的是“儒夫”。
罗威纳犬与摇篮相对而坐。在他们的身旁是简朴的木板墙,女士的挂像骄傲地占据了几乎整面墙,其他小型的画框举着一个花瓶,一个草垛,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爵士,沉默地散落在一旁。她身着紫色衣裙,握着剑一般握着一把扇子,皱纹下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房间尽头。与她遥遥相望的是跟房间的一切缺乏关联的风景画,一条敞亮的小路不紧不慢地穿过林野。雷最喜欢的一副已经被主人卖掉了,变成了午饭。那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兔子,红色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白毛像弄脏的挂毯,偏着脑袋,毫无畏惧地迎接女士的审视。现在雷只是出于习惯向那个方向看,看到一个孤零零的浅色印迹,椭圆形,很小。
“渡鸦和十字架。”罗威纳犬低声唱起摇篮曲,唱给摇篮里的婴儿,婴儿胡乱挥动手臂。
“午夜受人打扰。”
“惊醒。扇动翅膀。”
“十字架看着月亮。”
“中间的小鸟。”
“那只飞走的渡鸦。”
“重复听到的歌谣。”
“快点儿快点儿睡觉。”
“猎人将会吃掉他的晚餐。”
“快点儿快点儿睡觉。”
“猎人将会吃掉——”
他醒来。很久以前他有另一个名字,蓝宝石,也许那姑娘愿意称呼一只面相皱巴巴的狗为宝石,是因为她太喜欢蓝色了。她浅色的眼睛像田园上随风摇曳的树影。也许她会想把自己变成蓝眼睛。也许她会喜欢上一个蓝眼睛的姑娘或小伙。她会吗?雷不说话。有人破门而入,在地毯的另一头,望着走廊摇晃的烛光,旋转着坠入罗纳威犬的双目。罗纳威犬吠叫警示,于是男主人醒了,扛起猎枪;于是女主人从床上坐起来,藏起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孩子们醒了,去走廊上看罗纳威犬发现了什么;于是邻居醒了,提起油灯照亮他们一家人,躲着,手里拿着猎枪。罗纳威犬两只黑色的眼珠像深夜,摇曳着蜡烛的火光,闯进的人说:嘘——罗纳威犬坐在原地,吐出舌头表达蔑视。他从未有吠叫的想法。
于是女主人先叫了起来,直到喷涌的血呛住了她的喉咙。闯进的人又闯了出去,第二天哭声如洪水灌满整个房子。人类不知真相,流浪犬却兴奋异常:谁都知道罗纳威犬,雷,根本不愿意保护自己的家主,令人作呕的叛徒!
“——你的内脏。”雷抬起鼻子,使劲嗅闻空气,湿气送来的机油味,水分散尽的干面包,来自地板的粉尘,人,三个,其中两个在走动。他听见不正常的脚步声,物体落地,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滚了很长一段距离。摔门。他竖起的耳朵不堪巨响,耸拉下来几秒钟,又强制抬了起来。女性人类的嚎叫声,是压力太大的时候发出的泄愤的声音。光线在罗纳威犬的眼珠里走动。他昂着头,随后看向房间门,哐当一下打开,艾芙琳的身影挤入,她的面貌特征和挂像上的女士有相似之处。她的发髻散乱在脸颊边,抓着脏围兜一角,穿着一只开线的棉拖,另一只不见踪影。
雷闻到猪血,工厂附近的烂泥,尿液以及刀锋。艾芙琳怀里有一股新鲜的奶味喷涌而出,令他发出轻轻的呜咽,嘴里的尖牙若隐若现。“我们还吃什么,雷——”她语气崩溃,怀里那团脆弱的肉安置在了她睡觉的地方:用脏布捆好的棉花。她把自己摔在椅子上,数分钟后重新抬起头,将落下的头发挽好,手指在脸上涂抹,整理衣裙,起身。她转过身时已经是另一番模样,打扮得体,声音支离破碎,破坏了她整洁的妆容。“今晚吃点别的,雷。”
猎人叫他“罗伊”。也许猎人不喜欢蓝色,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条狗之前叫什么名字。他挥动手指,一声令下,罗伊直直刺入林中,追逐一只受伤的兔子。“猎犬会更喜欢兔肉,是吗,雷?”马问他。他负责拉车,名字是凯文,除了把他喂大以后卖出的马夫,没再有谁喊过他的名字。罗纳威犬的回答沙哑缓慢。“吃起来令我怀念城市。”凯文把重心在蹄子间换来换去,地面嘚嘚响。“你回到这儿肯定花了一番功夫。”
前肢交叠在脑袋下方,感受到炉火和猎人的鼻息,他每天都花时间拥抱死去的小女儿,在回忆里,屋内倾斜的阴影能将一切绞杀。女孩必须去工厂,这样能得到一些面包。食物进入人类的肚腹,没有东西留给看家的狗。那条狗送往了边境,某天跑了回来,他只习惯于城市里的阴云和雨。暴雨击碎雾中的烟尘,从天而降的冰冷抽打他的身体。水坑匀速饱涨,棕褐色的皮毛散开,积水中抬起脚,走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溅起一地水声。远方传来机器运作时的咔嚓声与轰鸣,月亮塔的光芒刺破沉沉黑夜,扫视低伏的屋顶。他身处冰冷之中,脚下的地面像某个脆弱活物,微微震动,温热地贴着他的脚掌。泥浆回旋,房屋睁大了鹅黄色的眼睛盯着一条穿过雨夜的狗。马车咯嘚声,脚趾敲打地面扑哒作响,是另一条狗,他的知觉穿透渐小的雨,是一群。讥笑声四起,犬吠伴与浓雾在夜中滚动,“害死主人的败类!”苍蝇在腐败的食物上聚集,如果他敢靠近就咬断他的腿。
女士有一个中等大小的家庭,连同十几个收留的弃婴挤在一间屋子里,她管他叫“雷”,与一位夭折的男孩同名。他刚刚走进去的时候只有三个,其中一个开始哭闹,另外两个似乎也兴致大起,叫声此起彼伏。尖牙撕开的毛皮逐渐愈合,再走过门厅时已经有十三铺软垫,婴儿哭喊声刺耳。“我们已经没有东西了。”和女士血缘相近的男人喊道。大概所有人都来了,围成一圈,他便缓慢垂下婴儿,仿佛某个庄重又私密的仪式,在他们平时宰杀牲畜的地方。那里已经很久没有牲畜死去了,雷的爪子下是干透红色,他闻不到血。
“这里是我的选择。”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罗纳威犬与婴儿相对而坐,就像他在楼上的时候照顾那个可爱的小孩。到了晚上,那间房间会挤满了人,艾芙琳和她的家人们,尽力让自己睡觉时不必蜷起腿。襁褓上的呕吐物散发着浓烈的奶味,粘带的唾液正缓慢凝结,他的鼻子往深处探寻,抵达嫩弱的喉咙,血管搏动,温暖喷洒他的鼻头。他不想再回到林子里了,他将永远在他选择的地方。他张开嘴,尖牙刺穿了喉咙,像暴雨刺穿了白雾,颜色异样的液体四方奔流,弄湿了他的皮毛,弄脏了整个夜晚。一群渡鸦在高高竖起的桅杆旁飞翔,一圈又一圈,让他忍不住开始呜咽一般的哼唱。
他缩回他的脑袋,重新坐回他的后肢上。他感到反常,好像他正坐在椅子上,和另一群狗打牌,他仍是狗,不单单是条狗,夹着雪茄,头戴礼帽,凝神手里的牌——
雷扬起脑袋看他们。血从他的牙齿里漏出来。人类挑起眉毛,指了指正在变凉的婴儿,有人在某处下跪,嚎啕大哭。雷看着他们。人放弃了,哀叹。他们要快些找到地方掩埋这个不幸的孩童。
“快点儿快点儿睡觉。”
他唱,这次他要唱完,不要因为任何事的惊扰而无意变动了歌词。
“猎人将会吃掉他的晚餐。”
“快点儿快点儿睡觉。”
“猎人将会吃掉他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