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馆内,众歌姬内侍都已散去,御桌上吃过的残羹冷炙都已撤去,只留下装满御酒的白色玉壶和两只玉杯。郦君玉和皇帝在御桌的两边对面而坐,相视无言。御桌右侧的墙壁上挂着那幅皇甫少华献给皇帝的孟丽君自画像,皇帝时不时侧目向画像瞥去,让对面的郦君玉心中隐隐感到不明的焦躁。皇帝自顾自地饮酒,却没有强灌郦君玉。
皇帝向郦君玉投来炙热的目光,对郦君玉道:“郦卿,想你我平日国事缠身,相聚都是在朝堂之上,今日难得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相对,同食同饮,暂忘凡俗,郦卿不要拘谨,今日且莫当是君臣宴饮,只当是好友促膝长谈,郦卿,朕有千般不解,还望郦卿能从实解朕疑惑,切莫隐瞒,朕已屏退左右,郦卿勿虑。”郦君玉微微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竟觉得他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眼中不是平日的帝王威严,也不是游上林时的目光灼灼,暗藏机锋,他突然间变得平和了许多,眼里没有试探时的风流之态,倒是一种说不出的真挚与坦诚。一时似乎忘了之前的小心翼翼之感,恭敬的弯身施礼,道:“万岁垂询,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微臣见识短浅,不能尽解万岁心中疑惑,扰了万岁清听,还望万岁恕罪。。。”皇帝微笑颔首,对郦君玉道:“如此甚好,丞相,你随朕来看。。。”说着抓起郦君玉的右手,将她带离座位,一同走到墙上画像之前。皇帝用手指了指画像上的留诗道:“郦卿应该猜的到,这是皇甫将军手中那幅孟丽君的自画像。本来她应是投水身亡了,可看这诗句的意思,她有乔装求官之意,无投水殉节之心啊。。。。她应当是还在这世间的。倘若真是如此,她未能成功入仕还在民间倒也罢了,可任由皇甫将军自行寻访,可倘若她真的以女子之身求得了官职。。。便是犯了欺君之罪,纵然朕怜惜她,不愿将她治罪,也怕朝议沸腾,群臣不服,无法向皇甫将军交代,爱卿啊,你说朕应该怎么办呢。。。。”皇帝眉头微蹙,静静沉思,那是从心底溢出的担忧,他许是不愿面对,猛然间摇头叹气,颓然地走回座位上,又快速的喝了一大口酒,似乎被呛了一下,咳了几声。郦君玉望向皇帝,觉得心中隐隐有些做疼。皇帝这是真的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害怕纸包不住火,害怕自己真实身份揭开的时候他无能为力。至于无法向皇甫少华交代,怕是半真半假,因为皇帝已然不愿意让郦君玉重归皇甫家了。郦君玉只得强做镇定,不急不缓地走到皇帝身边,侍立不言,等皇帝抬起慢慢抬起头来,才道:“万岁,无需多想这作难之事,想这孟丽君如若真以女子之身求得官职,她自然知晓她犯下大罪,没有所求,她不会冒此奇险,甘蹈鼎镬。倘若她心中之愿已完,她自会急流勇退,归隐林泉,不至于让皇上为难,让她的亲友为难。倘若。。。她在朝中还有牵挂,她已乔装男子多时,未露行藏,想必朝中皇甫将军求婚一事,她在朝中也自然知晓,当更多加小心,尽力周全,免受祸殃。”皇帝凝望了一会儿说完后静立不动的郦君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的好,说的好,看来是朕杞人忧天了。想她生的美丽,有倾国倾城之貌,看她的字画,读她的志向,再加上她又是大儒孟龙图之女,想来也是有班昭道蕴之才啊,如此才貌双全之人,定有上天庇佑,才能顺利逃过凶险,乔装出走,既然如此,求官入朝,全身而退,当都不是难事,是朕多心了。”皇帝自顾自的感叹,岂料他随口而出的“苍天庇佑”却深深地刺中了郦君玉的心。她无奈地苦笑一声,便又不动了。皇帝捕捉到了这个在平时可能微不足道的动作,强自不动声色,对郦君玉道:“郦卿,朕说了不要拘谨,坐下来吧,为何如此,能否对朕明言啊,也许朕能为卿分忧一二呢。”郦君玉急忙施礼:“万岁说哪里话来,臣并无什么忧虑,又怎敢劳圣驾为臣分忧,臣坐下便是。臣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说完轻轻坐在了皇帝对面。皇帝笑道:“爱卿有何感触,可否与朕分享啊?”郦君玉道:“万岁说这位孟丽君是苍天庇佑之人,臣。。。。觉得有些不妥,臣倒觉得,她是。。。。命途多舛,苍天不佑。。。望万岁恕臣妄言。”皇帝一时不明所以:“爱卿何出此言?朕愿闻其详。”郦君玉长叹一声,缓缓道:“倘若苍天真的垂怜于她,怎不赐她个男子之身?如此一来,何来争婚之事,哪有守节之需?她自可名正言顺的考试求官,安安稳稳地孝养双亲,自己做自己的主。何必任人争夺又早被许以他人,何必乔装改扮处处小心,又怎么在朝中惹来这许多是非?身为女子却有求官之能,是天大的不幸啊。。。”皇帝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颔首叹道:“爱卿说的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女子是有千般难做,男子也未尝自由。爱卿可知,这天底下有一种男子,因为血脉族属的缘故,习文不能科场夺魁,练武不能血战沙场,终其一生,都很难走出那看似富丽堂皇的宫阙,纵有满朝文武,佳丽三千,却难寻一个知心人。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去抓住满朝的文臣武将,让他们为国尽忠,以守住这片天下,然后再让他的后代重复他不自由的一生。。。。女子为官乔装之苦,又怎比这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倘若孟丽君真的在朝为官,朕倒真的不在乎她是个女子,说不定她真的是个贤臣,真的是朕的知音呢。既是以身许国,断无半途而废之理,想遥远的商代,有位武丁之妻妇好,夫妻同朝,美名远播。北魏有位冯太后,经历三朝,辅佐儿孙,也是水到渠成。女子参政,古来有之,爱卿就不必为她惋惜了。”郦君玉暗自沉吟,想那妇好与冯太后,具是贤明女子辅政没错,只不过,她们的身份,有些耐人寻味,都是后妃。。。想到此处,郦君玉深深望了皇帝一眼,见他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心中更是明了,皇帝是在暗示,皇帝是要她一世为国尽力,而且长远之计。。。是做他的皇妃。。。
郦君玉站起身来,对皇帝道:“万岁,孟丽君即使为官,也是外臣,她与皇甫将军早订婚盟,又岂能与这两位贤后相比,万岁您。。。说笑了。。。。不过。。。臣相信,她做官一日,就会为君尽忠一日,否则,就辜负万岁一番厚爱了。。。。天色不早,皇宫禁苑,微臣不便久留,还望万岁准臣告退。。。。”郦君玉正待退下,却见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令她难以挣脱,不由心中又暗暗警惕起来。皇帝见状,微笑道:“郦卿,不必着急,朕还有要事要与卿商谈。”皇帝重新将郦君玉带到自画像之前,正色道:“郦卿啊,这画上的美人与你如此相似,诗句又暗示乔装为官,这任谁见了这幅画,都会怀疑。。。卿就是孟丽君的。日子久了,爱卿还怎么安心政事啊?当年朕的父皇驾鹤西去,临走前朕哭的忘形,父皇对朕说,有未来便没有过去,有天下便没有我。意在让朕斩断过往,忘却哀伤,以江山为重。今日朕要把这句话转送给爱卿,希望爱卿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以皇甫将军朝上那件事为念。”郦君玉转头望了望皇帝,缓缓道:“万岁的意思是。。。。”皇帝走到一边,拿起一根点燃的用来照明的红烛,缓缓来到画前。郦君玉一下反应了过来,皇帝是要烧掉自画像,便急忙道:“万岁,这幅画。。。。是从皇甫将军那得到的,是不是。。。。”皇帝双目逼视郦君玉,道:“郦卿,这幅画属于孟丽君,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是它的主人。这幅画已经妨害它的主人了,见到它的人越多,它的主人就越容易失去自己现在得到的一切。朕想朕烧了它,这幅画的主人是不会反对的。”郦君玉望着神情严肃语气凛然的皇帝,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