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转向,从表面看,似为纯学术因素作用的结果。据1924年姚从吾自柏林大学致朱希祖函,陈寅恪鉴于佛典在印度散佚不少,重要部分多存于藏文书中,曾“欲依据西人最近编著之西藏文书目录,从事翻译,此实学术界之伟业”。(43)可见此项工作最初规划颇大,但从回国数年发表的相关成果看,与原来的设想未免差距过大。而且当时许多东方的古文字资料,特别是中亚考古的最新发现,绝大多数藏于西方国家,致使国内的研究受到很大制约。不少人认为,这正是陈氏在感叹“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於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上下议论於其间”(44)之余,将主要精力转向其他研究领域的原因。但更全面地看,则不难发现,这一转变的背后,其实还跳动着陈氏学术观念渐起变化的脉搏。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所提倡的“新宋学”主张中。
1943年初,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明确提出:“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45)此处的“宋学”,非指一般所谓“汉宋之争”的宋学(理学),乃“广义之宋学(包括文学、史学、理学、经学、思想等等)与今日之关系”。(46)而“新宋学”亦非旧宋学的简单恢复,应是包含了新时代内容和境界的文化学术,正如融合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宋代新儒学已非复两汉儒学旧貌一样。
陈寅恪何以要倡导建立“新宋学”?
从史学自身发展的角度思考,这至少表达了他对当时主流学术视考据为极则感到不惬。陈寅恪素主“中国史学莫盛於宋”,尽管其“知见”有所局限,但“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学识更不逮宋”。(47)至于“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清之学术主流为考据,由于治经材料既少,又贴近功名,“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於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於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止於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夸诞者,又流於奇诡悠谬,而不可究诘。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於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诚可哀矣。此清代经学发展过甚,所以转致史学之不振也”。相比以考据偏胜的清代史学,陈氏显然更倾向讲求学识兼具、考证与综合分析兼胜的宋代史学,因此在看到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时,才会发出“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俱极具工力,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的会心赞叹。(48)特别要指出的是他对司马光《资治通鉴》的高度推崇,其《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至称:“夫吾国旧史多属于政治史类,而《资治通鉴》一书,尤为空前杰作。今草兹稿,可谓不自量力之至!然区区之意,仅欲令初学之读《通鉴》者得此参考,或可有所启发。”(49)这种推崇,不独是对《通鉴》兼具史料考异和通识之长的赞赏,应当也包含对司马光所倡“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50)的史学观之认可,显示出其心中企求的一种通史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