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当神音还没有成为“神音”之前，她动过去死的念头。
可是她被自己的梦束缚在原地，她畏缩着放弃了。因为她卑微到极致，只敢在梦境里享用那些遥不可及的美好幻想——她成为了肢体健全的成年人，周身洋溢着充沛的魂力，微笑着站在阳光下。她所见的桦树丛完全不同于使者们干巴巴的叙述，它们呈现出翡翠的颜色、暗青色甚至于亮蓝色，与阳光下的她一齐闪烁着种种夺目的光彩。它们是鲜活而美丽的向阳植物，永远不会出现在那个可憎的、腐臭难忍的洞穴里。
她将散发着辛香气息的枝条握在掌心中，炎夏所致的树皮汁液流出，润湿了她的每一根手指。她揩去泪水，哽咽着说：我想回家。
白花在水面上打着旋。涟漪一圈圈消失，正中央的花瓣悄然无声地沉下去，永不复还。
已经逝去的事物不值得去追忆，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值得放入心底。现在的她只是个对魂力一窍不通的八岁孩童，从来没追求过变强或是得到好看的衣服。她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证明自己比凯伊丝或是别的女孩更完美，她只想回家。
“可是露西塔，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家啊。”
是姐姐的声音吗？那声悲怆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叹息。
使者们把落败的露西塔姐妹两人半拖半抬着运回石穴，只留下了一碗清水，任由她们在重伤之余的高烧中喃喃。露西塔的喉咙已经因缺水而沙哑，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必须忍着，不能让姐姐为难。尽管生理上的本能快将她折磨到发疯了。
从八岁到十三岁，她们无一胜绩。这样的孩子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要么就是被送到洞穴深处再次“成长”，要么……究竟是什么结果，露西塔都不敢想，但她心中隐约是知道的。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你还记得吗？表现不够乖巧的孩子是要受惩罚的呢。”使者对她说。
她当然知道所谓的惩罚意味着什么啊。她们姐妹是无意义无价值的存在，每日如履薄冰，在钢丝上颤巍巍地行走。只要多迈一步，便足以粉身碎骨。
伤口完全愈合之后，露西塔一刻都没有迟疑。她趁其他侵蚀者仍陷入酣眠之时，背起了半梦半醒的姐姐。她安静地走进大厅，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心脏在胸膛中搏动的声音以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位于边缘的赌局开始了，她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离断食正式开始还有整整两天。
“露西塔，这一份是给你们的。”
白银使者将一个粗布包裹递给她。竞技场内最后的比试近在眼前，而这是她们姐妹唯一的武器。她抿起了嘴，即使来得这么早，她得到的武器依然是一把生锈的钝刀。
少女闭上眼，以此掩饰自己眼中隐隐的愤恨与不甘——不用太介意。她比那些窝囊废更沉着，仅凭刀法这一项她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若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她还可以把自己负伤后的血凝结成刀刃，冷不丁地朝着对手的要害处来一下。
这是她无意间在实战中试出来的一种方法。当然，自己目前的恢复能力可以说是很糟，若要用这个办法必须挑好战场位置，最好是黄金魂雾浓度极高的地方。上一次运用的时候，霓虹按住她的手，替她输送了大量可供迅速恢复的魂力。他从来不会眼睁睁地看她这样伤害自己的，而她更不会因此轻易改变战略。所以，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劝导霓虹，把自己的道理掰碎磨细了一股脑儿倒给他。
她原本的性格常年被压抑着，如今展现在他人眼前的正是一个模范妹妹的形象……适当的沉默与温柔，极善于察言观色。她从不开口向姐姐抱怨，从她喉管里发出的声音一定是优美动听的，至少能取悦露雅达。而她自己真正想表达的那些话又是在什么时候多起来的呢？
可能正是在遇见霓虹之后。

“为什么？！难道走出洞穴的强大侵蚀者不是越多越好吗？”她一心想刨根问底，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已经愈发狂热。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切地想要抓住求证的机会：“我们并没有触犯任何禁忌啊！”
禁忌？她还是太过幼稚了，从未察觉到侵蚀者出洞数目恒定的本质，她又不如特蕾娅那般明察秋毫，自然会做些误打误撞的蠢决定。使者并没打算戳穿她，只觉好笑：“坦白地说，那个男孩在变成目前这个样子之前，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露西塔若有所思，她以手抚臂，缓慢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您指的是去年那一场大型竞技赛之后的事情吧……我那时候也在现场，或许亲眼看到了一部分。”
如她所料，白银使者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骇人。而她面不改色地编造着更多细节：“我跟他在竞技结束后偷偷去了底区洞穴，我看到您与您的伙伴们……”就连说出“伙伴”这个形容都能令她感到无比滑稽。“我不知道您将淘汰者带去了哪里……我只清楚他们绝对没有离开过洞穴。您看啊，那可是一百来个淘汰者呢，他们的尸体白骨化以后，会不会就在我们站着的这处厅堂之下埋着……”
好了，如今她铤而走险斩断了最后一条退路。她被使者推搡着进入侵蚀者们歪歪扭扭的队伍中，露雅达已经被惊醒，一连问了她好多次为何使者今日对她们大为光火。但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露西塔很满意这个结果。
不用理别人的感受，她喜欢这样，她也并不贪心。只要他们还有呼吸与心跳，活在她身边，这便能够给她宽慰。
“姐姐，你说外面世界的人会不会……不像他们那样，那么害怕我们？”露雅达听到妹妹突兀的追问后，竟然笑了起来。当然，她也只是得到了姐姐的一声轻笑，完全看不清姐姐脸上的神情，只能靠揣测来断定露雅达对她的问题采取了一如既往的搁置态度。
“那，假如你跟我分开了……你恢复了正常的外貌，从此他们一定不会鄙视你，管你叫大疯子，对吧。”露西塔似乎一门心思听到姐姐的真实反馈，露雅达又笑出了声。等她笑够了以后露西塔才得到了一个潦草的回复，“或许吧，露西塔。我们别想太多了，早点睡才是正经事。”
这个问题至此无解。
——她那时保有的一份天真，只消六年就被残忍的现实粉碎殆尽。人心终归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对外面的世界谈不上一点信任，可是那也不要紧，她不想要求更多。她是一开始就被上天抛弃的人，她是残缺者，无魂路者，注定没办法活下去。
“可是，我要你们，都活下去。”
露西塔平生第一次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断食开局后，第一个被她们杀死的人似乎在死前念叨着什么，背叛者。那明显是针对露西塔的，可是露西塔眼光漠然，她用打量死人的眼神看了垂死者一眼，像是在挑衅：是又如何呢？
达尔文讶异的目光不住掠过露西塔全身，曾经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细腻心思。他很快发现，露西塔是他们小团体里唯一拒绝进食的人。
“求求你，至少吃点什么吧，露西塔。”露雅达无力地哀求，霓虹也急得团团转。露西塔只是闭紧双眼，迫使自己进入冥想状态来保持体力。她将所有的干粮都给了姐姐，用尚未昏沉的大脑计算自己的极限。

不远了，她的命可以撑到断食中后段，使者告诉她断食不会持续太久的，因为充满恶意的目光无处不在，饥饿会逼疯所有人，到了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左右，嗜血的冲动一定会遍及洞穴四层。金色光晕将姐姐血肉模糊的手背包裹，继而颤巍巍地熄灭。如果不出意外，体力急速下降且魂路残缺的她很快就会成为狩猎者们的目标。
而露西塔的计划，其实很简单——等她因饥饿而死，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食物”，为姐姐与霓虹补充力量。
只要不出现那个变故的话，一切都会按着她的计划进行下去。
贪婪的眼神，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伙伴和使者的眼里，那人的目光忽又浑浊一片，他硕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撑在一边，一只手将露西塔的头发提着抓起来，头皮上很快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意，露西塔满心却只有恐惧，她早就接受了失败的既定命运，却没有想到会在这一步遭到背叛。
其实她为什么不早点习惯背叛，明明她自己将这种行为重复了千百次不止？
她吐出一口淤血，极力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她想激怒曾经最怜爱她的友人：“达尔文，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她。姐姐，然后吞噬她的血肉，汲取水分与营养，继续与他缠斗下去！
露西塔捂住流血的左眼，断裂的腿骨白森森地露在外，混沌里的她仍强忍着毒素蚀骨的痛意。有什么人的低语缱绻在耳畔：接受吧，接受吧。
待你接受了这来自死灵的馈赠，你的人生将不复痛苦与屈辱了。
这声音究竟来自于姐姐，还是来自于使者？
可是，姐姐，我……
我是背叛者，我出卖了洞穴里的同伴，我身无长物，甚至不具备任何值得你们留恋的品性。我想要的结局是你们活下去，而不是我……
如果你们都不在了，我即便是活下去了，我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
幻觉从深渊里一拥而上，试图将她扯入血泊。金色光线刺入颈椎顶端，睁开眼后她下意识地抚上脑后的爵印，它依然是完整无缺的，只是外层被封印了一层无形纹路。好像是在高热带来的痛苦里做了一场梦，以上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残片。
她其实已经化作游魂了，从一开始就被抹去意识投入血腥，眼前所见皆为往逝。死死地掐紧她喉咙的凯伊丝、金发亚瑟、吹笛子的少年竹、闭眼前见到的最后一人……达尔文。
因此他们从楼阁间坠落。
他化为了火焰，她沉沦于梦魇。灰烬里空旷无际，她捕捉到的事物仅有虚无。而她的灵魂回路在此时被彻底填满，外力将它完善成最精致锋利的状态。
“太好了，露西塔，我就知道这样有用……”姐姐在她身后抽噎道。
天啊，姐姐，你不知道你做了一个怎样错误的决定……露西塔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切都在旋转，一幕幕色彩生动的画面扭曲成漩涡状。梦里的她没有溃烂的伤口，她想活动僵硬的身躯，却遭到了阻碍。此时她的四肢蜷在胸口，恍若一只披着硬壳的虫，蛰伏在石穴浓浓的黑暗中。露西塔，她叫露西塔。背后沉甸甸的那个存在提醒她，此时应该醒来面对试炼场里新一轮的厮杀。
露西塔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永远不能停止厮杀。无限数量的幻觉碎片高速流窜，如万花筒无望的的旋转。
霓虹把她抱起来平置在远离血污的地方，令她呼吸回归平复，姐姐温软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你还好吗，露西塔？”
姐姐，你不知道我为何不好。你不知道你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我没事。”她的声线为何会冰冷如斯？“只是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听完之后如何抉择，你来定。”

——姐姐，你有什么愿望吗？
——露西塔，我只想知道……我们未来即将面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但我确信它并不会那么美好。
梦境里的姐姐含泪而笑，不再是背靠着背，而是将妹妹拥入怀中。
是在无限的痛苦里，也是无限的悲伤里。神音颤抖着抬起手，幻象破灭了，投身入奔涌的光流里。
掌心里空无一物……最终，一切都纷纷化作了漫天而来的砂尘。
“再丑恶我也不介意，我也许终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你会习惯的。将来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强大的女孩子。
露西塔，拥有了完整回路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将前三道石门封闭起来！”
他们在压顶的恐慌中喊叫起来，声音几乎走调。他们如临大敌，一切是为了困住化为怪物的她们与他。
“天啊，那是什么，那是魔鬼吗？”
当精神浸染的声波频率超出一个阈值后，整个洞穴中一切以魂力为介质的产物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损，霎时间上下底顶四层洞穴如沦炼狱，而罪魁祸首——那对连体孪生姐妹还在阶梯上艰难地攀爬。白银使者终于开始痛悔当初的抉择，为了这对姊妹，也因由他的疏忽大意，他间接毁了整整一代侵蚀者的完整回路。
那也是露雅达的抉择。
“所以，我们在无奈之下才抹除了你的记忆，因为你姐姐在最后阶段所发动的精神浸染以及随后造成的天赋暴动……它已经污染了你的精神，污染了你们十三年来所有的记忆，包括她自己的那一份。如今你明白了吧？精神浸染这种天赋一旦失控是多么可怕。这就是我们为你们采取的善后措施，包括将你们姐妹分开，包括将她常年置于监控之下……当然，后来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懂……”
神音将束龙的手柄握紧，她站在那块幽幽然闪烁寒光的冰块前方，白银祭司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即便如此，你还是想找回原本的记忆么？你原本真心去爱，去守护的存在其实就在你身边。若你要在这里看到他们保护你的决心，也不是不可以。”
她来不及反抗，有人微笑着将手放在她太阳穴处，让她被仿若凄厉尖叫的痛感灼伤，无尽的污染物回涌入脑海。
“住手，求求你们……”
那些过往的回忆已经成为了折磨。“住手！”神音像重伤的野兽一般尖叫起来，等她抽搐着从地上爬起时，一道崭新的枷锁正位于眼前，亟待她去选择。
“那么，为了拯救他们，你愿意同我们定下一个新的约定么？”
“我愿意。”她留在世间的似乎仅余一具空壳，一无所能，只会机械地吐出字眼。
这就是很多年后的她，一步步沦为杀戮恶魔的直接原因吧。
可是，神音是不会承认自己的悔意的。她决不后悔，永远都不。
她已经背负过很多罪恶，以后也无所谓背负更多的罪。倘若上天开眼，黑暗会在亚斯蓝被彻底捣毁之前吞噬她的灵魂……她也能彻底遗忘，曾有一个童稚少女将她仅剩的最后一点温情，全数付与亲人。
她的长鞭被自己的血浸热，当然了，接下来很快就会有其他猎物的鲜血取而代之。
你是恶魔吗？
她坦然回答：我是。
她身负无穷罪孽，也做好了在地狱中永受煎熬的准备。奥汀大陆的恶魔随处可见，每一个将被制裁的恶魔都理应垂首，等待来自神明们的审判。
而她却昂首，仰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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