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奴良陆生第一次知道，疼过了头，也是会麻木的。现在他已经不觉得痛了，然而冰冷的感觉从神经末梢向上传递，一直深入颅骨，以至于他开始失去五感。
“你醒来的地方，就是你的……”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话。
我醒来的地方。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奴良组经年盛开的樱花，枝梢有淡白的蝶飞舞。阳光穿过花间洒落在他身上，光与影界限分明而又相互交融，朦胧了满身狼狈。
也只是朦胧了。
事实上它们还存在着，从路过的毛倡伎嘴里传出的惊呼可以得知。
于是他被搬进和室内。纸门隔绝了阳光，但阳光并没有消失。温暖的感觉在身上流转，渗入神经，一路向上。
温暖的感觉，却不是那么温暖的人。
童年起就流连于噩梦的金黄瞳仁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只是平添了几分从前所不熟悉的淡漠。似乎也不是那么不熟悉的，他觉得他见过这个眼神，在鲤伴死前。
那个时候他站在樱花与棣棠的交界处，鲜血甚至溅上了他的脚尖染红了白袜。他看着女孩抽出刀来绝望地尖叫，男人失了支撑，倒在地上。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愿意为了陆生再爬起来。这么想着陆生突然有点寂寞，想要逃离的冲动愈烈，可是张开嘴之后他才发现，他只能发出沙哑的嘶音。
鲤伴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然后起身退到一边，唤来下仆给陆生稍作打理。
小妖们擦去了陆生身上的血污，又给他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白里衣黑浴衣，一如他平日所着。过了一会儿纸门再度被拉开，毛倡伎端着杯子进入，又合上纸门膝行过来，礼仪无可挑剔，喂水的姿态温柔而疏远。
这时候陆生已经过了那阵冲动劲，其实习惯了也没什么，他只是不太能接受鲤伴那副淡漠的样子，或许将来也不太能接受滑瓢淡漠的样子，但这些都没什么，他总得习惯。
只是这会儿鲤伴看他的眼神却变了，里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笑感情。陆生想了想，记起了自己和谁的眉眼依稀是有几分相似的，不然当初也不会错认为是姐弟。
“这段时间最好不要离开奴良组。”
末了鲤伴说，大约是警告的意思。
而陆生也不挑明，只是鞠了一躬。
“谢谢鲤伴大人。”

章三
直到伤势痊愈，陆生仍未被问到过为何会出现在奴良组内。而他也乐得就此安居下去。
只是他开始喜欢喝酒，尤其是夜晚坐在樱树底下的时候。
偶尔鲤伴或者滑瓢闲了也会和他一起饮酒赏樱，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自己一人的。
他的酒越喝越多，甚至满身酒气，不过妖铭酒总还算是清香幽冽，倒也好闻。
仔细一算还是从那夜起，鲤伴与他一道坐在树下，一时找不到话题，相顾无言的后果是鲤伴喝多了，他看着陆生，表情痛苦。
“我一直在等她，可是来的为什么不是她。”
他说了很多遍，直到陆生将他痛苦的表情和语调牢记于心。
陆生看着头顶大片的樱花和翩飞的蝶，似乎有些懂了。
转眼却又迷茫。
我醒来的地方，就是我的……
我醒来的地方是哪里呢。
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秋季，奴良组的樱花依旧，可蝶却已经不在了。
白日里静得过分，像是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还有鲤伴。
他这会儿没有喝酒，人是很清醒的，但某种奇异的念头突然就浮了上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做吗？”他问鲤伴。
鲤伴没有说话，只是附过身吻上陆生的嘴唇，将人轻轻推倒在草地上。
按说接吻的时候是该闭眼的，可陆生没有。他的眼睛紧盯着虚空中某一点，似乎可以让那里开出朵花来。
见了这，鲤伴停下动作，终于开了口。
“你不专心。”
陆生摇摇头，没有解释。他把手伸向一边。
“我想喝酒。”
于是他真的摸到了一杯酒。
“总是喝酒对身体不好，小醉鬼，借酒消愁没什么用的，以后……”
陆生还是摇头。
“我不是在借酒消愁，我只是冷。”
这时候他好像是有了勇气，终于直视了鲤伴。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全都知道呢。”

章四
这并不是一场很能让人享受的情事，尤其是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就更几乎称得上是煎熬了。
完事儿之后两个人也是累得不行，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动也不想动，气氛尚还温存的时候，鲤伴却接过了先前的话头。
“知道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埋在陆生颈间，潮热的吐息打在陆生情动过后还很敏感的皮肤上。这技巧是鲤伴贯常用的，堪称无往不利，可这回却不那么好用了，陆生非但没有软成一滩春水任君采撷，反而完全褪了先前乖巧温顺的样子。
“我不知道羽衣狐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您大可以继续在这里做着梦等她，但是我不能，我得回去。”
他闭上眼睛。
“再见，父亲。”
这里不是他醒来的地方。他还没有醒。
而他醒来的地方……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半妖之里郁郁葱葱的树海。水潭中央巨树的树根蜿蜒到水下，他动了动身体，扭曲了它们。
却突然不知是周之梦为蝴蝶与，还是胡蝶之梦为周与了。
可那也不重要了。他起身离开水潭，没有迟疑。他的部下们还在奴良组里等他，所以他得回去。那里才是他应该存在的地方。
他想起了昏睡前听到的那句话。
“你醒来的地方，就是你的……”
我醒来的地方，是我的什么呢。
最后的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潭，水面平静，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投映在上面，一片波光。水面下的一切都被掩住了。
“我会再来看您的。”
他说。
他想他明白了，他醒来的地方，就是他的允诺之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