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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耽】木有枝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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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及说明
一句话简介:
他是他的青梅竹马,他是他的正配夫人,可他也是这朱雀侯府中最受他冷遇的人。
文案:
他是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影不离。
他是他的正配夫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可如今,那个他曾爱入心扉的人,却恨他入骨,横眉冷对。
夜夜笙歌,左拥右抱,那个男人视他这正配夫人为无物。
低垂了眉眼,薄唇轻抿,苏锦言并无怨言。
习惯了,也就好了。
三妻四妾都可以,他苏锦言心甘情愿为他操持迎娶,绝无半句微词,直到他有个满意的枕边人,余生共度,儿孙满堂。
说明:
本文是《正配》的第三稿,cp不变,情节改动很大。
具体而言,前15章与《正配》第二稿基本相同,有少量修改,修改部分影响后面情节发展。16章开始与第二稿完全不同。第一稿和第二稿的基本脉络和情节都一致的,所以书名不改,这一稿因为情节改动较大,算是第二个版本,所以重新命名为《木有枝兮》,放在我的新集子《诗耽》里,可以独立于《正配》来看。剧透一下,是HE。看过《正配》的亲,有兴趣看一下真正的追妻火葬场,又有时间的话,不妨从头到尾重看一遍 😉
《正配》第一稿2017年4月完成,因为二十章之后写得太过粗糙,一年后重新写了二稿,在2018年8月完成。完成后除了在贴吧发表之外,也贴在上《长佩》上,收到不少读者对于二十章之后的许多批评。当时心里也明白情节中诸多不合理,人物单薄而变化突兀。只是当年的笔力不足以呈现渣攻的心路历程,力不从心之余,也沉溺于结尾部分的纯虐情节,是以不作多想还是用比较生硬的方式完结了文章,并且被热心的亲自印成册。
其实,内心深处是知道这篇文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不过限于当时的时间精力只能以不尽如人意作为结果。
而这一次的改版也很意外。是春节回家重新翻看一直奉为经典的神作之后,突然有了新的思路,所以尝试把之前的败笔做一些修改,希望这一版前后比较一致且更有说服力。


IP属地:中国香港1楼2020-02-10 18:07回复
    1 纳宠
    苏锦言伸出手,白得透明的十指托起晶莹剔透的玉茶碗,画面美得有点不真实。
    喝了新妇的茶,礼就算成了。莫斐站起身来,亲手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华夜容,一手揽着她的肩出了喜堂。
    自始至终没看苏锦言一眼。
    而那个被刻意忽视的人也只是缓缓的从椅子中立起了身来。
    低垂了眉眼,薄唇轻抿,苏锦言并无怨言。一个人辛劳了大半个月才顺利操办下这场热闹奢华而又圆满无缺的喜事,即便是临去时两人相亲相爱紧紧依偎的背影也没能让他的心湖再起什么多余的波澜。
    习惯了,也就好了。
    缓缓立身而起,叫来了几个管事,各项后续的杂务吩咐妥当,又亲自到前厅招呼宾客,等喜宴散了便带着账房将礼金贺礼一一记账入库,回到书房用朱雀侯的名义写好道谢的回执派人送到各处,出得门来交代仆从洒扫收拾重新布置侯府内外……一件件一桩桩的大小事务一刻不停忙得脚不沾尘,侯府的老总管白如海跟在后头,看在眼里也是心疼。
    侯爷生性疏懒,琐事俗务从不上心,朝中人事复杂多变,他也概不理论,一直以来之所以万事妥帖都是苏锦言一人费神劳力的在操持,却是半句好话也捞不到。到如今,更娶了第四房的侧夫人进府。
    这日子……唉……
    “大公子歇一歇吧,昨日还发热,现下身体还虚着,要多静养才是。这些个杂事交给下头的人来做就好了。”
    苏锦言抬起头,月上柳梢,夜凉如水,身上果起了一层寒意,头热眼花,是要再病倒的意思。
    他把刚刚吹干的书函放入一个信封,递给忠厚的老仆:“海叔,这封信快马加鞭送给青州府的顾大人,事关京中一件要案,一定要派个稳妥的人去,就说是侯爷……”一口气提不上来,袖子捂嘴咳了一阵,才续道,“就说是侯爷的吩咐,务必请顾大人查证清楚,尽早回了信带回来。”
    “是。”
    素袍袖口的血迹白如海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快步走出去命小厮立即把高瑜高太医请来。
    “大公子又咯血了,这可怎生是好?”
    高瑜也是眉头紧锁:“心病还得心药医,听闻府上又纳宠了?”
    白如海深深叹息:“谁说不是?喜事还要由大公子亲手操办,眼看着人就要累垮了,侯爷却是一个谢字都吝啬说的。”
    高瑜摇头:“这可不好,只怕……”
    话不再说下去,跟在白如海后面进了后堂院落,有近侍忙接进院内,眼睛通红的,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么了?”白如海心里一沉。
    那近侍也跟主人一样隐忍内敛的性子,摇一摇头只道:“主子身上不好已躺下了,太医快去瞧瞧吧。”
    两人就进到屋里来,一眼便瞧见青石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苏锦言面朝里静悄悄的躺着,怕是一顿发作之后早已昏睡了过去。
    高瑜把了脉写好方子,吩咐那身边人小心伺候。白如海再无他事可以帮得上忙的,也就跟着退身出来。
    “唉。”高瑜临走又是一声叹,“大公子可是长白山的门生,练武人的底子,怎么身子竟亏虚到如今这田地了。”
    白如海忙问他:“可有性命之忧?”
    高瑜摇摇头:“到底是有根基的人,别再遭累遭气,将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无虞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白如海心里凉了半截。
    别再遭累尚有可能,别再遭气?在这侯府里头,最受冷落委屈的,除了三礼六聘的正夫人苏锦言,可还有谁呢?


    IP属地:中国香港2楼2020-02-10 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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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新妇
      华夜容是个聪慧的女子。
      嫁入侯府的第二日清晨,她毫无恃宠而骄的新妇做派,而是早早便到后堂正厅拜谒朱雀侯的正配,被府里人称为大公子的苏锦言。得知大公子操劳过度尚未起身,她对着那故意冷面相待的侍从依旧和颜悦色,表达了殷殷关切之意后,更在苏园门前悄然静立了一个多时辰,见仍是等不到苏公子起身才默默离去。
      此一举,比先她一步嫁入侯府的两位侧氏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几乎是半日之内便赢得了大半个侯府的人心,那另一小半的存疑者冷眼旁观,等着看日久见人心。
      不仅如此,这位玲珑娇小眉目精致的四夫人在同日的下午还去拜访了她的两位“前辈”。失宠的妾远比同样失宠的妻下场更悲凉。二夫人和三夫人住在侯门深院里最偏远的角落。曾经的花团锦簇早已被稀疏草木所替代,屋内陈设仍然奢华精致,彰显着主人曾经的荣宠,但女子黯淡无光的眼神将这座庭园最真实的面貌展现给了不速之客。
      走出院门,华夜容扪心而自问,这,难道就是自己的结局吗?
      朱雀侯莫斐并不爱她,正如他也从未爱过那两位侧夫人一样。
      聪明如华夜容者,把这事实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喜欢她吗?
      当然。她倒有这样的自信。然而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何况她华夜容是这等妖娆柔媚的尤物,想要纳她入府的王侯将相如过江之鲫,排队排到碧云轩大门口外的河对岸去。
      只要莫斐是个男人,她便有法子让他娶她,只要她想。
      她想吗?
      想,非常想。
      这么多年了,就这一次动了感情。
      莫斐,叫她心动。
      之前不明白什么叫做心动,原来是这滋味,女子的心柔嫩得紧,怎经得起这么一下撩拨,于是,便豁出去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后,碧云轩里逍遥赋诗,自在操琴的日子成了过眼云烟。朱雀侯府的四夫人,这是她芙蓉城第一名媛华夜容的新名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名分对于华夜容来说,什么都不是。侯府美眷她稀罕么?不,如果她想,内廷宠妃也做得,她不缺那一步登天的机会。只生性豁朗清傲,最受不得凡尘俗世规矩方圆。
      她华夜容从来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但,一个女人最大的野心又能是什么呢?莫过于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的心。
      所以,她华夜容也不过是这世上最最普通的痴心女人中的一个罢了。


      IP属地:中国香港3楼2020-02-10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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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荣宠
        洞房花烛并非华夜容的初夜,虽然她的初夜给的是同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男人。
        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要守身如玉直到修成正果简直可算是个奇迹。她并不知道莫斐是否能够明白她为此付出的才智与艰辛,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真正了解这个男人的真心。
        但是在朱雀侯府下人们的眼中,这个刚入门的四夫人已然将三千宠爱集一身。一连数月,素来浪荡多情的侯爷竟然夜不出户,晚晚留宿的却是同一个地方——华园。
        这样罕见的专情在不熟悉莫斐的人看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即便是熟悉他秉性的人,虽然那太阳还是从东边出西边落,但华夜容这女人的手段当真了得,无论是厅堂上还是床笫间。
        “大公子还好吧?”有心人悄悄地问白如海,忧心之意溢于言表。
        白如海摇摇头,也没什么可回答的。苏锦言波澜不惊得久了,连最贴身的人也看不出那平淡安静的面容下真正的喜怒哀乐。
        也许,他的心早已死了。
        “要是真的死心了倒也好。”私下里,白如海与其他几个侯府老人聊,“就怕他念旧,触景伤情的,心里要怎样疼起来。”
        “是啊。”掌厨的如嫂轻轻的叹,“那孩子从小就什么都放在心里,其实最易感重情的性子。昨儿我还见他一个人立在后花园里的秋千下发呆,那可不是小时候他和小侯爷最爱一起玩闹的地儿嘛。”
        “唉!”管园子的老詹伯重重的吐出一口旱烟,沉默了一阵,转头问白如海,“高太医今日来过了?怎么说的呢?大公子的身子还好吧?”
        白如海摇了摇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之感,默了默才答道:“还是老样子,无所谓好不好的。最近倒没什么特别操劳的事,能喘口气歇一歇。只盼安安稳稳过掉这个春天,把身子养起来就好了罢。”
        如嫂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我见着高太医走的时候,正巧儿小侯爷回府,他没问一声儿是这府里谁病了?”
        白如海只有苦笑以对。
        当时的莫斐拥着新宠踏青乘兴归来,一路欢声笑语便往华园去了,有没有看到高太医都未可知,更哪有多余的心思关心苏锦言的病情呢。


        IP属地:中国香港4楼2020-02-10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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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月事
          充实而满足。
          这是华夜容每次与莫斐云雨之后最真实的感觉。
          作为女人,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莫斐的疼爱高潮澎湃,令同样热情如火的她烈焰焚身,欲仙欲死。
          让她更在乎也更满足的是,她清楚的知道莫斐也得到同样的满足,动情之处激动不已。
          两人的鱼水之欢默契得丝丝入扣,夜夜温柔乡烈焰谷忘却身在何处。
          “夫人的月事可断了没有?”
          第一次被这样问,华夜容并未留意,过了一日才醒悟过来,这是在提醒自己是否有喜。
          “悦娘,”她把那个问话的人找来,那是侯府几个主事之一白如海的内人,也是照料华园起居的总管,“多谢悦娘的提点。”四夫人平易近人的笑颜盈盈,“听说二夫人三夫人刚入府时也曾承欢数月有余,可都未曾有孕,此事当真么?”
          悦娘笑着道:“夫人是个精细人呢。这传闻不假,可两位侧夫人加起来的荣宠大概也没有四夫人眼下的多呢!”
          “真的?”华夜容笑眼弯弯,心下也是真的欢喜,想了想又问道,“依悦娘看,如果为侯爷誕下一儿半女,两位夫人眼下的处境可会不同些?”
          悦娘也是久经人世的人了,一听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依旧笑道:“那是自然的,从古至今,哪个女子不母以子贵呢。可夫人如今盛眷正隆,怎么这么快就操起这心来?可见是多虑了。”
          华夜容抿起嘴儿轻轻摇了摇头:“悦娘哪会不知道的?凭我如今怎么得宠,又哪里比得上大公子与侯爷青梅竹马的情分。夜容也不指望别的,只求肚子争气些,能早日为侯爷生个儿子,以后哪怕把我打入冷宫呢,到底为侯爷留了子嗣,也不枉我与他相恋这一场。”
          话里试探之意悦娘自听得清楚明白,竟是立刻变了脸色,肃然道:“四夫人,您想差了。大公子的为人,您日后自会知道,做下人的也不必多说了,说了您也未必信,只道我们老家人看着他两个长大,自然偏心。只一样,您怀疑大公子容不下人做了对不起侯爷的事,那是万万不应该。只因这世上最最想为侯府留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公子。若非如此,哪个侧夫人能进得了这个府门?更遑论进得如此风光体面。没有大公子的操持,就侯爷的性子,外面醉花眠柳得自在,哪会娶个人回来碍眼?若非为了子嗣,大公子又何必成日把堵心眼的人放在跟前生那个闲气!”
          这一顿发作,把华夜容说得哑口无言,说完悦娘并未解恨,一跺脚,愤愤而去。


          IP属地:中国香港6楼2020-02-10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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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深意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苏锦言也很看好华夜容,他对她甚至有些好感。
            这个女子,聪明但不狡猾,骄傲但不自大,有城府但不虚情假意,富于心计但不损人利己。
            她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
            华夜容很快看懂了他的善意,只要莫斐不在府的时候,她便常常去苏园里走动,慢慢跟着苏锦言处理些府里朝中的事务。
            连白如海在内的几个主事人始于震惊,慢慢的捉摸出大公子的用心来,更是惶惶然不知所以的心惊胆颤,不敢往深里去想。
            苏锦言看出那疑惧的意思来,便把他们召到面前温言解释:“朝中侯府的事务杂乱多绪,这几年忙下来我也委实累了。难得四夫人能干宽厚,让她帮着打理以至接手过去,不也省我的心么?你们怎么对我的,也怎么对她就好了。她是个明白人,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耽误了事情。”
            话说得这样明白,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白如海按下心头惊疑,老着脸问道:“若此举能让大公子歇歇,养好了身子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有些事还得大公子过目,四夫人毕竟……”有些话很难说得太明白,只能道,“无论如何,咱们几个还是听大公子使唤就是了。”
            苏锦言明白他是信不过华夜容的为人,怕她真的一朝权在手,难免要做出雀占鸠巢的无义之举,担心他思虑不周吃了大亏。
            “没事的。”他用一种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语气安了他们的心,“我的眼光何时错过?你们只管放心跟着她办事,什么人也翻不出如来的掌心。”
            这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几位管事才真心实意帮衬着华夜容操持起了朱雀府。
            然而,苏锦言心里晓得,老管事们的忧虑是对的。华夜容虽不是小人奸佞之辈,但若真的到了羽翼丰满的一天,哪有不翻脸不认人的道理?侯府的后廷本就是个勾心斗角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方。
            只不过,他并不在乎那一天的到来。
            他也根本,不会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IP属地:中国香港7楼2020-02-10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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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威胁
              华夜容感到一种威胁。
              虽然从表面看来,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这个感觉有些空穴来风,莫名其妙。
              由春入夏,从夏至秋,入府九月有余,她的君恩独宠未断。虽然偶有夜不归宿,但她那视忠诚为笑话的情场圣手自娶她入门之后,终于表现出了安定稳重有家室的成熟男子的姿态,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之事。
              她知道侯府的下人们都是怎么议论她的。他们对她感佩有加,认为这个出身风尘的女人当真能耐了得。如果这世上有谁能收服得了朱雀侯莫斐的心,那非她莫属。
              可是华夜容却一日比一日焦虑。
              这焦虑连并非心腹的悦娘都看出来,找了机会不动声色的劝她说:“远近亲戚中刚成亲的小夫妻一年后未有孕的也多得是,瞧他们那着急的样儿我就劝了,这女的年纪又轻,男的身强力壮的,机会如此之多,愁什么喜事不近嘛。”
              专责助孕的郭太医也不断安慰:“夫人和侯爷的身体都无不妥,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成事。夫人若一味担心思虑,心情影响房事,反而与此无益。”
              悦娘是白如海的内子,自然是苏锦言的人。郭太医在内廷炙手可热很难亲近,也是苏锦言特意请人托了路子才能请到府中。
              他们的话,华夜容不是不信,却也不敢尽信。
              这如影随形的威胁感多多少少与苏锦言有关,虽然华夜容还看不出这位苏大公子平和淡静的表面下的任何破绽。
              即便如此,精明细致如四夫人者,仍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除了悦娘,华园中已全换了自己的心腹,饮食起居早已刻意小心谨慎,即便是平日里喝的一口水,有心之人想要混入什么肮脏的东西也绝无可能。
              但,仍是一直未孕。
              每月的例行检查之后,苏锦言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失望,吩咐白如海对华园的照拂优待更是无微不至有增无减。
              华夜容冷眼旁观,若非他的演技太好,便是悦娘的话确实属实——苏锦言本就是个诚直无私之人。
              数月相处之后,华夜容偏向于相信悦娘和其他老家人的口口相传。混迹风尘而游刃有余的她自认还不止于过了这么久而看走了眼。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的状况与另外两位侧夫人的处境与这个嫁入侯府的男人有关。
              女人的直觉。
              十月入冬,高瑜来得愈发勤了。除了为四夫人调理身体以便受孕之外,更有另一个非来不可的缘由。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园里传出的咳嗽声也一日紧似一日,晨昏不断的药香自园中飘散出来,弥漫到朱雀府的每一个角落,闻之苦涩,令人心中发沉。
              这一日晌午下了场鹅毛大雪,午后天却放了晴。莫斐下朝回府,来了兴致,携了华夜容到北苑小酌赏梅。
              北苑临近苏园,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在鼻端萦绕不去,隐隐的咳嗽声时不时飘入白雪红梅之间,莫斐皱了皱眉头。
              “是大公子在咳嗽呢。”华夜容轻轻语道,很久之前就想做的试探,次次都莫名退却了,如今终于说出口来,却也仍是轻若一片雪花飘落。
              也许真的太轻了,莫斐似未曾听见,依旧半眯着双眸好整以暇的噙着酒杯,以舒服的姿态靠在贵妃榻上。艳阳当空,清风拂面,几片落红飘入他的发髻,残雪压老枝,白皑皑一片天地,显出那剑眉端鼻更加英俊无匹。
              “咳咳咳……”
              遥遥传来的咳嗽声连续不断,因着园中的静谧被放大到清晰可闻无处可藏。
              华夜容倩手提玉壶,为空了的酒樽再斟满一杯,仍是轻轻的开了口:“大公子病了有些时候了,听高太医说……”
              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莫斐骤然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她,但她心下已是一惊。
              莫斐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杯子站了起身。
              他俯视来的目光令她不受控的颤栗了一下。
              “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听清楚了?”
              华夜容又颤抖了一下,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冷意。
              她顺从的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决然而去。


              IP属地:中国香港8楼2020-02-10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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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真相
                隆冬腊月,本就是苏锦言最难捱的季节,今年冬天尤其如是。
                心腹深处的寒冷,一点点的渗透而出,浸入四肢百骸,整个人如同跌进冰窟,在刺骨寒湖中慢慢隐没,渐渐沉沦,无处可逃。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锦言心如明镜。
                或许,当年强压下的病灶就此复发也未可知。
                高瑜几乎日日被请进府来把脉,苏锦言刻意的把五内冰寒的新症不提,只仍旧医治久咳不愈的旧疾,换了几次方子不见任何起色,众人皆忧心不已。
                府中大小事务已全交由华夜容打理,有烦难棘手之处,几个大管家齐心合力帮着操持,尽量不去叫苏锦言操心。如果事情牵涉侯府与朝中往来,牵连太广,影响重大,只苏锦言过目经手知道原委的,便由四夫人并管事几人商量个大概,再拿着书信邸报或者账簿文书聚到苏园里讨个决议,具体执行起来自然再不会让大公子亲力亲为。
                如此过了两月,几场大雪过后,放晴的日子渐次增多,缠绵床榻的病体渐有起色,苏锦言偶尔也能出房走动,或在庭前廊下拥炉赏雪,享受一个难得的闲暇冬午。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高太医说过,大公子的病立了春就不怕了。还有半个来月,只要继续节劳休养,保暖不受寒气,平安过冬指日可待。
                这日议完正事,众人见苏锦言精神尚好,便围住他在火炉旁喝茶谈笑。苏锦言偶尔轻咳一声,众人知他待人甚厚,怕他不想扫了大家兴致而勉力支撑,坐了一坐也都起身纷纷告辞。唯独华夜容被苏锦言唤住了。
                “大公子有事情吩咐?”
                之前议事都是与诸管家一道,这还是华夜容第一次与苏锦言单独说话,不知怎的意外之余竟也显出几分在她身上已罕见的拘谨紧张来。
                苏锦言微笑着道:“没什么大事。你还是坐下,才好说话。”
                华夜容依言坐在茶案一侧,微欠了身子。
                苏锦言似要开口,被几声咳嗽阻断,华夜容忙提来暖壶在他杯里添了热茶递过去。苏锦言接在手中喝了,这才又道:“有劳四娘。”缓缓放了茶杯,温和笑着望着她道,“留你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想说,侯府家大业大,诸事繁杂,你又是初来乍到,能做到如今这番成就着实不易,当真辛苦你了。”
                “大公子言重了!”华夜容忙摇手道,“若非有大公子还有诸位管事帮持照拂,夜容哪里当得了这个家?就算真有什么苦劳,那也是分所应当的。大公子这么说,真是折煞夜容了!”
                苏锦言笑道:“你说是分内事,那也不错,只是从今往后,要辛苦你的日子就长了。”
                华夜容心下微微一惊,以她的精明却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真假,不及细想赶紧表明心迹道:“怎么会?等大公子大好了,还是要辛苦大公子的日子多一些。”
                苏锦言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从前没办法,现下好容易有你这样的帮手,还不容我多休息休息么?”
                既说是“帮手”,便仍是他当家做主,华夜容自以为是听懂了其中深意,心中冷笑一声,却是赶忙深深点头道:“这个自然。只要大公子吩咐一声,夜容必当尽心尽力为侯爷和大公子好好打理侯府。”
                苏锦言向后微仰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每次与她说话都觉得累。之前的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看他脸色说话,心里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盘算起多少主意。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去深想,只是觉得累。周旋于这些女人之中,一个接着一个。他是真的力不从心。
                想说的话却未说完。勉力撑着精神,依旧微笑着道:“既然说起侯爷——其实方才我们商议如何安排人手为岳侍郎脱罪说项一事,你直接去问侯爷的决断也是一样的。上个月也有一桩李党排除异己陷害朝中直臣的案子,比这次牵连的人还更广一些,便是侯爷处置掉的。你那时还不熟悉情况,所以海叔没回给你知道。府里的小事就不去说它了,朝中诸事烦难繁复,侯爷洞若观火,知道得倒是比我更清楚些,处置起来也更圆融妥当。”
                这些话听入耳,华夜容惊讶地睁大了眼。苏锦言自然晓得那些话的分量,也料到她的惊讶不解,仍是温文而笑,缓缓解释道:“我让他们出去,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其实这个侯府真正当家的早已是侯爷,而非我了。真正的大事要事侯爷胸有成竹,我并不能再多做些什么。至于他为什么不在明面上主持大局,把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我想,日后慢慢的你自然便会明白了罢。”
                华夜容愣了半晌,把他说的话在脑中过了数遍,踌躇着问道:“大公子可是已知晓了侯爷的深意?还望不吝赐教,夜容今后操持起来才不至于坏了侯爷的规矩。”
                苏锦言却摇了摇头道:“也许说出来你不信,但我真的并不知他为何如此。说起来,我也是近几月才看明白这些,所知道和明白的都已经告诉了你知道——正是想你今后做事更得心应手一些。”
                华夜容又愣了许久。他的话让她不可思议,但那语气诚恳不由得她不信,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多谢大公子!今后有什么事还望大公子多多提点。”
                “无须多礼。”苏锦言抬手托住了她,“你为侯府尽心操持,我能帮得上忙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不过,”他苦笑了一下,“侯爷与我的情形你应该也看得到,今后应是你更明白他多一些。”
                话说到如此,就连华夜容也无法不动容了。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苏锦言竟真的是这等坦诚无欺之人。想起悦娘的话,不由得鼻中发酸,真的为他感伤起来。
                “大公子,有一句话,夜容想问大公子很久了,只不过……”
                苏锦言微笑道:“你问吧。可是与侯爷有关?”
                “是。”华夜容也便改了吞吐之色,坦言问道,“夜容想问的事确实与侯爷有关,还与北族安玉郡主有关。”
                苏锦言听到那个名字,面上依旧安然,点头道:“你近日频频外出,大概便是利用旧时的人脉打听这段旧事去了?”
                华夜容也不瞒他,点头直言道:“大公子猜得不错。夜容知道了侯爷与大公子的心结,与其他人一样,也是想不通,以大公子的为人,怎么会出尔反尔,害了安玉郡主的性命,才托人打听旧事的真相。”
                苏锦言淡淡一笑:“可打探到了什么真相没有?”
                华夜容听那言辞风轻云淡,神色间却流露不尽淡倦黯然之意,心下泛起酸楚,默了一默,终是问道:“大公子,你明知道如果侯爷知道真相应是会对你感激有加,却为什么要隐瞒至今?”
                苏锦言笑了笑,无语。
                华夜容从不轻易放弃,话既已出口,定要弄个明白,遂逼问道:“大公子的苦衷,真的不能告诉夜容么?还是说,直到现在,大公子还是不相信我……”
                “以你的聪明,”苏锦言终是开口,“难道还猜不出原因吗?”他以袖掩唇轻咳了几声,”莫非我看走了眼,事到如今,你仍是不了解他?“
                华夜容心下一震,脑中灵光闪过,多日来想不透的事情突然迎刃而解。
                ——是啊!自己怎么就忘了!以莫斐任性不羁的性子,又是这等爱恋生死之事,倘若他知道了安玉不是死在狱中,而是被一条死尸替换出了牢笼,只怕拼了命也会追随着心爱之人远赴异族他乡。那样的话,不但莫斐的性命堪忧,就连朱雀侯府乃至府中所荫蔽的朝臣故吏也会被牵连在内祸福难测!
                苏锦言久语伤神,连连咳嗽起来。贴身近侍在外听见,不等召唤掀了帘子进来逐客。
                华夜容浑浑噩噩从苏园出来,站在雪地里呆了良久,猛然警醒了,还有最后一句忘了问他。
                瞒下救人的事是为了侯府更是为了莫斐,但——“为此,大公子宁愿侯爷恨你一辈子?”
                华夜容不知道苏锦言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他会说他早已不在乎,守着这个家,只是因为老侯爷临终的嘱托。
                又或许,他会反问她,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
                华夜容用手压住心口。
                除了痛,竟不知道天上又落下雪来,风雪里她连冷也感觉不到了。


                IP属地:中国香港10楼2020-02-10 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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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心死
                  安玉赫岚。
                  这个名字,曾是心里的一根刺,扎得深,除不去,看不见的伤口,剧痛却历久弥新。
                  到如今,再被提起,却也只是心湖上一道涟漪,隐隐一点触动便也就过去,掀不起些许波澜。
                  心已死。
                  死在五年前的北地万里雪原之上。
                  从此后,古木枯井。
                  高瑜终是发现了什么,把完脉试探着问:“大公子近来身体可有异状?”
                  见苏锦言摇头并不答话,仍是放心不下,隔了一日又道:“大公子当年中的冰蟾毒甚是猛烈,虽然运功强逼出体外大半,但也听人说有余毒潜伏数年才发作的。若是当真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务必告诉微臣知道,也好对症下药。”
                  既是潜伏多年的剧毒,又何来对症良药?
                  苏锦言笑着且答应一声:“有劳太医了。”
                  五年之后才毒发索命,老天总算对他不薄。到如今,后继有人,重任可卸。即便不能亲眼看到朱雀侯府子嗣兴旺,但以华夜容的才貌和莫斐对她的宠爱,这最后一件心事也不日可待,大可不必操心。
                  终是可以放心离去了罢。
                  这样想着,便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夜里睡得安稳许多,醒来却再无平日劳累奔波,无所事事时只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封尘多年,大概也只有此刻才敢拿出来细细品味,笑自己当年何等年少气盛,做了那许多可笑又可悲的事。
                  是啊,可笑又可悲的,明知道他以出使为名,实则是去千里相会那北族胡女,当年的自己却仍是主动请缨跟着北上。
                  北族厉兵秣马多年,狼子野心昭昭若揭,此次大乾主动出使和邦,为的是边境百姓的福祉安宁,却也注定凶险莫测。朱雀老侯爷以大局为重,明知此去祸福难料,仍力排众议,劝服天子下诏定期。使臣需得朝中亲贵担任才能显出诚意,然而诸方势力明争暗斗多年,谁都不愿冒险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和谈成功虽好但也未必能捞到什么油水好处,但若失败,必招来天子谴责怪罪,岂不是白白损失己方实力。便有人怂恿那不知为何对远赴北域十分热心的朱雀小侯爷接下这出使的重任。
                  老侯爷并不知自己儿子肚子里的打算,只被他一番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言辞说得满心怀喜差点老泪纵横,只道这疏懒成性的独子终于开了窍,晓得继承列祖列宗遗志,为国为民铁血忠心。
                  虽老怀甚慰,但侯爷夫妇哪里放心得下?莫斐虽然也拜名师学艺,习得内功心法,剑术弓马,但毕竟从小锦衣玉食,身娇肉贵,又生性懒散,顽劣不堪,碰上真刀真枪,只怕没个妥帖的人跟在身边要护不住他的周全。而苏锦言在长白山门下习武多年,又是刚过门的儿媳,他肯跟在莫斐身旁保护,两位老人自然满心欢喜。朝廷也有携眷出使的惯例,莫斐又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两人并骑赴北便成了定论。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仪式礼节,新婚不久的二人几乎没有只言片语。虽同桌共食,也仿若陌路一般。到了北地,需要逗留半月,两人同住一顶大帐。莫斐叫人拉了帘幔在中央,硬生生分了内外两帐,是连面都懒得一见的态度。
                  沿途经常收到快马送来的书简,即便苏锦言就在身侧不远,莫斐也照常大方拆封来看,还细问那送书来的使女来信者的近况,行径对话从不刻意掩饰,是不在乎他那名义上的妻子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做者无心,看者有意。
                  既然跟来便已知道不该多看多想,但每每见到那拆信时的迫不及待,读信时情不自禁微翘了的唇角温柔,苏锦言便觉心口刺痛,一口气闷在胸臆,无可宣泄,无可言说。
                  眼睁睁的看着所爱之人,一心一意的只是念着别人,千刀凌迟,大概也不过如此。
                  使团抵达北原川都的第二日,和邦议谈正式开始。
                  与所料相符,本应走过场的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说到进贡献城事宜,北族代表便虚与委蛇,总以北王染病未愈为由,将和谈一拖再拖。
                  这却正中了莫斐下怀,发下令去,稍安勿躁,将半月之期延宕至一月。
                  北王自然是藏了祸心,心心念念只想起个由头再起征伐,只是碍于族中长老的极力反对不敢轻举妄动。而大乾主动派使和邦,又令部分久战疲惫的将兵倾向结盟和谈,更使得北王南下的野心受阻。
                  北王为达目的,与心腹谋臣商量对策,有那熟读史书兵册的献上妙计,说何不学古人设场鸿门夜宴,用一杯鸩酒毒死乾国大使,引起大乾使团刀剑相向。族人不明就里,以为乾人敌意未除,来国都挑起事端。就算有那知道了真相的,也无力回天。只因乾使死在北地,乾皇必定龙颜震怒,两国再无修好之望,除了兵戎相见分个高下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于是,定好计策,发下王书,邀请乾使入王帐赴宴。
                  一入王帐,苏锦言已察觉出异样,直到北王敬酒,他虽不能完全断定,但直觉上知道不妥,劈手夺下莫斐酒杯,笑道:“侯爷不喜北酒,大王的敬意他自心领,这杯酒便由我来替他喝吧。”说着仰脖喝尽杯中酒汁,倒转杯底。
                  北王心中有鬼,呵呵干笑几声,继续说些场面的话。左右大臣未料事起突然,人家夫人既如此说,他们也不好再弄杯毒酒劝饮,只得作罢。
                  莫斐瞥了苏锦言一眼,心中自也起了疑惑,却也不想去问他。若酒中有毒,一时便有分晓,于是难得的对身侧之人多了一点留心,表面上仍是与北王及众臣周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接风宴饮到月上冰丘,却是宾主尽欢,一切如常。
                  莫斐自嘲多虑,更觉苏锦言的小心谨慎多余而可笑,辞别北王大步流星便回主帐。苏锦言跟在他的身后,腰肢挺拔,步履轻快,身姿俊逸。北王与诸臣面面相觑,都在怀疑是那酒中忘了落毒,还是那朱雀侯夫人并非常人,百毒不侵?
                  苏锦言自然不是百毒不侵,一出王帐他便一个趔趄几乎被脚下一块碎冰绊倒。莫斐快步在前,与多少次一样,并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强压下喉头一股腥甜,硬撑着回到帐中。莫斐早已命人拉合帘幔,分出内外。步履蹒跚与莫斐擦身而过时,那男人一脸不耐,目光落在帐外,淡漠而寒凉。
                  心口冰冷,不知是如何撑回到内帐,终于把一口血自喉中喷出,不支倒地。
                  “大公子?”连随行的侍从都察觉出有异,隔帐关切问询,“大公子没事吧?”
                  “没事。”运功平缓内息,苏锦言语气如常道,“这里没什么吩咐了,你们退下吧。”
                  周围都是北王的眼线,难保不来探听他们的虚实。他中毒而不发,对这些胡人异邦自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威慑之力,可保使团在川都的安全。
                  慢慢自地上撑起身子,一步步挪到榻前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
                  这毒很烈,烈而猛,以他十数年功力,并没有信心可以完全压制得下,不过要挨过今晚并非难事。明早是启程归国之期。只要离开川都,便可着人上雪原寻到冰草,随团有妙手回春的太医,便能用它开方熬制汤药解了冰蟾剧毒。
                  心里这样盘算,倒也并不慌乱。只是一阵阵毒气冰寒入骨,浑身裂痛,就要忍受不住。
                  突然之间很想见他。
                  就在一帘之隔的帐外,突然就很想看一看他的脸。
                  还以为自己早已恨他无情入骨,却怎么,竟是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为他喝下剧毒鸩酒。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情。
                  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宁愿毒侵五脉,痛入骨髓,都看不得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山有木兮木有枝。
                  曾几何时,那个大男孩捧着书对自己念出刚学会的诗句。他问他可知这句子的意思,他笑得轻佻而散漫。
                  “我知道,就是我喜欢你,你却不知道,对不?”
                  他不知怎的忽然红了脸,赶紧侧过脸去佯装被停在秋千架上的彩蝶吸引了目光。而那个人却一把丢了书,若无其事爬到他的膝上,足下一点,那秋千便载着互拥着的两个身影荡啊荡啊。
                  春阳和暖,微风拂面,连空气里都浮动着令人迷醉的丝丝甜意。那个不羁洒脱的大男孩就这么依偎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口里喃喃的,却是另一个人无法坦然说出口那半句诗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往事如烟,心如刀绞。
                  ——莫斐……
                  苏锦言按住心门,轻轻唤出心尖上的名字,和着唇角渗出的殷红,一声声滴落在雪白的冰砖之上。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嗯?”
                  帘外竟传来回应。
                  “什么?”
                  黯淡烛光下,印在帘幔上的人影慢慢放大,似在步步走近。
                  心中惊喜,竟不觉得冰毒肆虐如刀,撑起身子,走向帘前。
                  一步步,踉跄着,支撑着,心中燃起希望,越来越近。
                  ——也许……他还记得,他未曾忘记。他对他……也许仍有……
                  “侯爷,她来了。”
                  帐外突然响起侍从的低声禀告。印在帘上的人影立刻转了个身,“快请!”声音狂喜,飞扑向外。
                  “斐哥哥!”女子娇声呼唤,带着久别重逢的哭音。
                  “阿玉!”男人语气激动难掩,将人一把拥在怀中。
                  烛火突然灭了,如同那昙花一现的希望一起,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黑寂。


                  IP属地:中国香港11楼2020-02-10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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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旧患
                    呻吟,痛苦而快乐的。
                    男子的喘息粗重到血脉贲张。
                    女子低低的声音娇弱无力,如歌如泣。
                    “斐哥哥,记得我,记得阿玉,记得今晚。阿玉除了你,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
                    多年之后,在苏锦言的梦魇中,安玉赫岚耳鬓厮磨的哀求依旧清晰可闻。他也是个男人,可以想象得到,像她那样的女子,用那样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子能够拒绝得了,更何况是深爱她的那个男人。
                    又一次惊醒,苏锦言额间冷汗涔涔,心脏处冷凝一片,把双手**,与那一晚毒发心脉时的情形一般无异。
                    在那一个北原冰川上的夜晚,他孤身一人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鬼门关上几番轮回。
                    而一帘之外,莫斐与他的阿玉春宵一度,共赴巫山,翻云覆雨。
                    有时,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或许,他的人活了下来,心,却死在了那里。
                    翌日,莫斐送安玉离开,大概惜别依依,难舍难分,送了一程又是一程。
                    回来时,内帐中仍是一片安静。
                    “还没起?”他皱眉问,心想日上三竿,这也懒散得有些过了。
                    侍从低声禀告:“大公子昨夜染了风寒,高太医方才把了脉,说要卧床休息数日方能痊愈。”
                    “这么娇贵。”莫斐嗤笑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心情大好,立刻吩咐人道,“既然是病了,不如过几日再走,去知会北王一声,也给朝中回书。”
                    侍从张了张口,见小侯爷一脸兴冲冲模样,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谁都看得出来,大公子并非真的染病,其中隐情却不可与外人言。也只有小侯爷漠不关心至此,完全无知无觉,一心只在胡女身上,想要多留数日,只怕还是为了私会之故。
                    侍从虽是他的心腹,却也觉得心寒。
                    三日后,太医来回莫斐:“大公子病情稳定,可以启程了。”
                    莫斐迟疑一阵,却是问道:“我听帐内仍有咳嗽,若还是虚弱,再多留几日也无妨。”
                    太医不知他心里的盘算,还以为太阳竟从西边升起,小侯爷到底晓得关心下夫人了。心中着实为苏锦言感到欢喜,趁机进言道:“要不然,侯爷去看一看大公子,问一问是否需要多做休养再启程?”
                    所得的回复却是淡淡一哼:“问他做什么?你拿主意不就好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清清楚楚都听在耳中。
                    苏锦言昏昏沉沉之中心已痛到不知道痛,只晓得,自己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里。他答应了老侯爷,要陪莫斐平安归去。他也明白出使非同儿戏,和平即便只是假象,也不能因一己之失令战事陡起,生灵涂炭。
                    就是这样又撑了两日。
                    莫斐终于肯启程上路。
                    他仍骑马归国,派了一辆大车载着“卧病在床”的夫人,一路且行且住,走得甚慢。不知情的人还道小侯爷体恤夫人病体,故意放缓了归心似箭的行程。有心人却看得明白,每逢夜宿驿馆,总有头戴纱巾的妙龄女子半夜自后门而入,到天明方去。
                    直至回到朱雀侯府,苏锦言的“病”仍未痊愈。
                    久咳不愈之症,始于那个冬季。


                    IP属地:中国香港13楼2020-02-10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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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廿六,立春。
                      天气虽未转暖,夜里偶尔仍会飘些薄雪,但总算把春天给盼来了。
                      白如海走到苏园门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红色书简,心情却十分沉重。
                      昨日还在庆幸真是许久未听见苏园里传出的咳嗽声,而今天……真不知道这封简书又会给园里的主人带来何等样的打击?而早已心力交瘁的他又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侍从为白如海打开了园门。
                      苏园内悄静无声。墙角的数枝白梅远远飘散出淡淡的幽香,四周一片宁谧安详。
                      “大公子在做什么呢?”白如海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
                      自那日大公子找四夫人长谈之后,他们几个主事已许久未再一起入苏园与大公子商议府中事务了。如今四夫人总理一切,倒也是诸事妥协,井井有条。白如海知道四夫人对大公子敬重有加,她的能干精明确实为大公子卸下了肩头重担,他们几个府中老人欣慰之余,对华夜容也愈发感服恭敬。
                      “少爷还未醒。”侍从轻声回答,“白总管有要紧的事吗?”
                      “还未醒?”白如海看了看天,日已近午,苏锦言从前一向是早起勤勉的人,这样的情形他从未遇过。
                      “是的。”侍从垂眼回答,“公子近来睡得比往常多些。夜里不害咳嗽睡得沉稳,白天觉得倦有时也会睡上小半日。”
                      “怎么会这样?”常感疲累而嗜睡不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白如海紧皱了眉头。转念一想,这些年大公子确实是太累了,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睡得比常人多些也属正常。
                      “是谁在外面?”
                      屋内传来苏锦言的询问。
                      “是我。”白如海忙答应一声。
                      “唔……”屋内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倦,“海叔?有事找我?进来说话吧。”
                      掀帘进屋,苏锦言已披衣坐在窗前案边,指一指桌边椅子:“坐下说话。青枫,倒杯热茶给海叔。”
                      白如海坐下接过茶,望了望苏锦言,觉得他脸色虽仍苍白如雪,气色精神却比之前要好许多,踌躇了一下,还是不敢开口,低头喝茶。
                      苏锦言笑道:“海叔这时来找我,必有什么要事。怎么只闷坐喝茶?那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如海像被热油溅了手狠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他:“大公子……这个……这是……”
                      苏锦言凝神细看了一下他手里的东西,只见红彤彤的颜色很薄的一张纸,心中顿时明了,只觉胸口一撞,数声咳嗽泻出喉管。
                      “大公子……”
                      白如海慌得立身而起,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不碍事。”
                      苏锦言慢慢喘定,抬手示意他仍坐下。那叫青枫的侍从递上药来,他喝了半碗放下来,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平淡安宁,温声问道:“这次是谁?”
                      白如海打开那红简,垂眼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是个叫玉姬的。我派人打听过,她是忘川楼的头牌舞姬,有一半北族的血统。”
                      玉姬?
                      苏锦言合了合眼。
                      安玉赫岚……玉姬……北族……
                      “咳……咳咳……如今府中是四夫人总管,你告诉她知道了么?她怎么说?”
                      白如海听是如此问,心下不知怎的更觉凄惶,摇头垂首道:“还没有禀告四夫人。照例,侯爷只会写个红贴知会大公子,等您安排好一切就迎娶新人进门。”
                      是了,苏锦言心中失笑,自己怎么忘了?
                      这是当年为了侯府传宗接代,他主动与莫斐做的约定,三妻四妾都可以,他苏锦言心甘情愿为他操持迎娶,绝无半句微词,直到他有个满意的枕边人,余生共度,儿孙满堂。
                      但,华夜容不是来了么?难道,莫斐不是宠爱她超过了所有人?难道,她不就是那个可以让他卸下重担接管朱雀府的人?
                      “不过,”白如海接着道,“大概四夫人早已心知肚明了——有大半月了,侯爷几乎都没去华园过夜。”
                      是又厌倦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又或者……
                      苏锦言用手按住眉心,神情疲惫至极。
                      莫斐,如果这是一场游戏,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侯爷今晚回来么?”苏锦言哑声问。
                      “回。”白如海答得十分肯定,“侯爷虽然常常饮宴夜归,但极少在外留宿。”
                      苏锦言点点头,“无论多晚,侯爷回府时你就派人知会我。”
                      “大公子这是要……”
                      “我想找他谈谈。”
                      苏锦言将那张红简接到手里。
                      白如海愣了愣才答道:“是。”
                      已经不记得大公子与侯爷上一次面对面谈话是哪一年的事了。
                      记忆里的这两人,除了在纳宠的仪式上会见上一面之外,同在屋檐下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也有过几次例外。只不过,那唯一的几次例外,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而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样情形?
                      白如海忧心忡忡的走出了苏园。


                      IP属地:中国香港14楼2020-02-10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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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对峙
                        “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昏昏沉沉中被一个声音唤醒。苏锦言撑开双目,眼前依旧昏暗模糊,耳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确是有人走进院来。
                        莫斐一身酒气,英挺身姿却矫健依旧,大步流星直向正堂过来。刚入院门,只见阶下众仆簇拥着一人,宽袖素袍愈衬得侧影单薄瘦削,竟是苏锦言。
                        “他怎么来了?”
                        莫斐眉头一蹙,不悦之意溢于言表,径直上阶入房,一瞥之后目光再不多在那风中立着的人身上停留片刻,冷冷吩咐,“丹泉,送人。”
                        “侯爷请留步。”
                        身后响起略带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虚浮,十分陌生。莫斐脚步一顿,上一次已经不知是何时听过那个人的声音了。同在一个屋檐下,陌路已成了习惯。
                        “深夜叨扰侯爷锦言惶恐。”只听那虚弱的声音继续道,一如以往的疏远恭谨,语速很慢却透出坚定,“不过,此事紧要,今夜必得与侯爷商议出个章程。”
                        白丹泉接过什么,快步跑上阶递给莫斐。
                        一个红色纸笺,写着忘川楼玉姬的名字,莫斐认出来是几日前自己叫人交给苏锦言的迎亲纸。约定成俗,为侯府绵延子嗣故,若莫斐看上哪个女子,便用这红笺写上名字,然后苏锦言以侯府正夫人的名义择日迎亲纳妾。这是多年前两人做的约定,也是多年来两人唯一的交集。
                        莫斐随手抛了那红纸,依旧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用惯有的淡漠声道:“一切照旧就是。日子你定,我会派人通知那边打点一切。”
                        “侯爷!”
                        已一脚跨入房门的人顿了一顿,不耐的蹙紧了眉,语气极度厌烦冷硬:“还有何事明日叫白如海来回!”
                        “不!”苏锦言向前踏出一步,“若侯爷今日不肯相谈,我便一直站在门前不会离开!”
                        这一句斩钉截铁,把白如海等诸人听得心中一凛,连青枫都睁大了眼睛,跟随多年,向来温文和煦的主人何时有过这般的锋利狠决。
                        莫斐终于转过了身。
                        俯视处,苏锦言也正抬起头。双目相交,多年后的第一次,他狠狠瞪着他,他亦牢牢盯住他,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咳咳咳……”
                        夜风突起,一连串猛烈咳嗽迸出喉管,苏锦言用手捂住唇,不由自主弯了腰,目光垂下,那场无声对峙终于收了场。
                        大气不敢出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白如海又急又忧,扑通跪倒在地:“侯爷,大公子等了您一个晚上。他身子不好,天又这样冷,不如……不如进屋里再说吧?啊?”
                        其余众人跟着纷纷跪倒,哀求不止。
                        莫斐皱眉,回身一脚踹开房门。
                        “进来。”
                        片刻后,冷冷语声自屋内传来。


                        IP属地:中国香港16楼2020-02-10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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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心奴
                          屋内升起火盆,椅中垫起貂裘,青枫小心翼翼扶着主人坐下,白如海立刻将手炉送到苏锦言的手里,又在膝上盖上绒毯。
                          自始至终,莫斐冷眼旁观,没有阻止,也不置一词。
                          身子回暖,咳嗽声渐渐止了。苏锦言勉力坐直了身子,对白如海微笑道:“有劳海叔。我与侯爷商议事情,其他人先退下吧。青枫,你也出去。”
                          白如海与青枫不无担心的互看一眼,却也只能点头答是,退身出来关上了房门。
                          屋内,半晌无声。
                          烛光下,两人身影被拉长在玉石地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空气凝滞,时间流逝。
                          苏锦言慢慢抬眼去。
                          那个人,就在眼前。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却仍是那么遥远。
                          “莫斐。”轻轻的,他终于开了口,却叫了他的名字,语声无比倦哑,“为什么这么做?”
                          莫斐目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隐在阴影中的眸色苏锦言并没有看到,却只见他挑眉斜瞥,轻佻模样一如当年:“苏锦言,你都知道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苏锦言摇了摇头。
                          “并非我发现的。华夜容这样的女子,你行事再缜密只怕也瞒不了她太久,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原来是她。”莫斐嗤笑一声,“真不愧是我朱雀府的大公子。我那聪慧绝顶美艳无双的四夫人非但不与你争宠,反而事事都坦诚相告,做正配夫人做到你这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苏锦言握唇咳了两声,身子虽暖,胸口仍是冰冷一片。
                          多年来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到底见了面,却仍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刻薄奚落。
                          以为自己已什么都不在乎,直到真正面对了这个人时,才知心里深处,原来仍有波澜。
                          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兹事体大,他早已告诫自己切莫再与他置气,感情用事。平稳下心神,平心静气道:“侯爷也说四夫人聪慧过人美艳无双。侯府上下都看得清楚,她自入府后勤勉持家,爱护下人,对你亦是侍奉周到,温柔体贴。得妾如此,侯爷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没有。”莫斐答得爽快。
                          “既如此,那娶五房之事可否……”
                          “不行。”这一次应得更快。
                          “为何?”
                          “不为什么。”莫斐扯起唇边一抹笑,一脸不屑嘲讽,“喜新厌旧本就是男人本性,她华夜容再好也有玩厌腻烦的时候。哦,对了,你也是男人。莫不成做了侯府夫人多年,已换了女人心肠,吃起醋来不成?”
                          果然,是这样么?
                          苏锦言阖了阖眼,心口阵阵发冷眼前发黑。
                          果然,他还是在报复自己。用尚无子嗣的名义,令他这三书六礼的正配夫人心甘情愿为他娶了一房又一房的侧氏。
                          可笑自己,竟从没有怀疑过什么,谨记老侯爷的嘱托,遵守与这个男人的约定,辛苦操持一切把一个又一个女子亲手送到他枕畔。
                          若非华夜容事无巨细都愿实情相告,他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发现那床事后总要对方喝下一杯酒的秘密。他得知真相后的震惊比华夜容更甚百倍。那女子泪流满面饮泣无声,心碎之余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相信,竟是她所深爱的男子亲手遏止了新生命的诞生。
                          而他,这么多年后,才终于明白,当日两人约定下的是什么。
                          一日没有子嗣,一日他就是他的奴,心奴。
                          他当然是在报复他,年复一年,用这样残忍的酷刑,在他的心头割了一刀又一刀。
                          他的心不是早死了么?死在多年前的冰原之上,死在剧毒发作而那他与他的阿玉鱼水交融之时。
                          可为什么,还会痛?
                          痛到麻木,感觉不到,但仍知道那是痛。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表面上的平静无波是多么脆弱,一次次被心底深处的冰冷击倒,一年年把身体掏空。
                          原来,仍旧在乎。
                          仍有希望,渺茫而微弱的,支撑着不堪重负的病体,守在他身边,等待。
                          等待着什么呢?
                          为了那承诺,他已倾尽所有,付出,无论多少,也不在乎。
                          苦苦硬挨到如今,他真的还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么?
                          如果有,至少……至少不要是这由始至终的恨意……这样处心积虑的报复,一日日,一年年。
                          心碎如沙。


                          IP属地:中国香港17楼2020-02-10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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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欺瞒
                            苏锦言缓缓自椅中站起。
                            绒毯滑落于地,他一步步走向莫斐,脚步虚浮而沉重,每走一步,都似已快用尽全身力气。
                            “她没有死。”
                            一字字,他对他道。
                            站定,离他的距离刚好可以让模糊的视线看清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苏锦言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去,手因猛烈的咳嗽而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唇,喘息一阵才能继续开口。
                            “这是前两日安北都护府传来的秘札,里面有安玉赫兰的地址与近况。裴骞将军是自己人,若你想要找人或者去见她一面,裴将军应都可安排协助。”
                            莫斐含着微讽笑意的目光冰冷而平静。他接过那封信,看也未看,随手撕做两半。
                            “你……”
                            撕碎的信封抛于脚下,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呼伦族海赫高地。她已嫁与族长次子为妃。不知道裴大将军有没有告诉你,阿玉刚刚产子,孩子再过两天就满月了。”
                            苏锦言心中的震动难以用言辞形容。
                            “你早已知道?!”
                            莫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讥嘲之意写在冰冷唇角。
                            “怎么?苏大公子觉得不可思议?”他挑起一根眉毛斜睨着面前的人,“那倒也是,我在你眼里可不就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一个,这些隐秘内情我哪里配得上知道。”
                            苏锦言脸色惨白,身形晃动似乎站也站不稳。
                            “你,你真的一早就知道?知道她没死,知道是我安排了一切,知道她安好?!”他似突然醒悟过来,颤抖着手直指面前人的心口,“莫斐,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你恨我入骨,难道不就是因为她的死!”
                            “我恨你?”莫斐笑容依旧,语气轻佻,“谁说我恨你?苏大公子,你真是冤枉好人了。我朱雀侯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你瞧,若不是你,我心爱的女人怎能逃出死牢,毫发无损的回归故里?这四五年来,若非你的贤惠淑德,我怎能屡屡抱得美人归,坐享齐人之福?”
                            “啊,对了,我怎么能忘了你辛苦持家的功劳呢?这朝中府内,多少大事小情,哪一桩不是经你的手,处置得妥妥当当?数年如一日,你如此殚精竭虑、任劳任怨,难怪府里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尊崇备至。”
                            “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苏锦言阖了阖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
                            身子仍然抖得厉害,但是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上前几步来到莫斐面前,扬手甩下。
                            “啪!”
                            耳光清脆,莫斐明明看得清楚,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躲开。
                            “莫斐,你好卑鄙!”
                            苏锦言一掌落下,似乎已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颤抖的身子弓着,他不住喘息,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虚弱。
                            所以,那是真的。
                            一直一直,这个男人都在报复他,利用他。
                            与华夜容长谈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莫斐明明已掌控全局,却仍隐在身后的真正原因。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过去的那个花花公子,清闲侯爷,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是没有想过他针对的仍是自己,只是未料到竟是这样恶劣和卑鄙!
                            五年了,五年!
                            这男人在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之后,依旧冷眼旁观看他苦苦支撑操持着这个家。
                            他本以为如果没有自己,这个侯府便会没了主事之人,成了一盘散沙。老侯爷临终时的愧疚历历在目。
                            老人说:“小言,为父知道你委屈。还请你看在我还有你父母的面上,不要跟我那不孝儿计较。他是不成器的了,这个朱雀侯府却不能倒下。无论是我莫氏一族,还是朝中清流,都需要一个主心骨。你虽是我儿媳,但从小我已把你当做我亲生骨肉看待。为父知道你做得到,我死后,你就是我侯府的话事人!”
                            “……也请你照顾好斐儿。他对不起你之处,为父来生再偿还给你罢……”
                            临终托孤,尊尊嘱咐,戚戚哀情,他无时不铭记于心,一日都不敢忘。可是如今想来,这所有的一切是何等讽刺!
                            那看似不学无术,玩世不恭,只懂风花雪月的浪荡子不孝儿,不知在何时早已脱胎换骨。现如今,他心如明镜,事事通达,无论朝局府事皆胸有成竹。
                            而那个被给予厚望而忍辱负重的他,其实,早已就不被需要了。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报复的对象,一个被戏弄于股掌之中的玩偶。如猫戏老鼠的游戏,那个胜券在握的人,嘴角噙着冰冷笑意,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用欣赏好戏的眼光看他挣扎看他痛苦看他呕心沥血到最后一刻。
                            苏锦言,你以为他傻他笨他无知,到头来,其实最傻最笨最无知的人是你自己!
                            “为什么?”
                            苏锦言颤抖着抬起头,逼自己挺起脊背。
                            面前的男人脸上被掌掴的红印仍在。那一巴掌终于令他收起来那副懒散轻慢的笑容。他冷冷盯着他,眼神深不见底,流露着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
                            苏锦言怒吼,向前一步,又一次举起手掌。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么卑鄙!”
                            手掌落下,男人冷漠的抬臂,一把箍住苏锦言的手腕,一拽一甩,他立足不稳,“砰”一声跌坐进椅中。
                            “你说什么?”莫斐向前欺近几步,一副俊逸眉目顿时逼在苏锦言的眼前,“为什么?”
                            他笑了,笑容冰冷得令人胆寒。
                            “你问我为什么?苏锦言,难道眼下的一切不就是你想要的局面么?”
                            “我卑鄙?今天如果不是你破坏约定不去提亲,大半夜的巴巴跑过来质问我,我根本没打算揭穿你这么多年来的故意欺瞒。”
                            “让所有人都把我当作无知稚童,忘恩负义的跳梁小丑,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哦,不。我们苏大公子宅心仁厚,当然不会觉得得意,而是慈悲为怀的怜悯,对吧?”
                            “你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事如果告诉我只会坏了你的大局,从来都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今天特意前来告知我实情,简直是对我这天大的恩赐。苏大公子,我没说错吧?连我父侯临终时都要对你歉疚感激,我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托大?”
                            莫斐抬起右手捏起苏锦言的下颌,逼他抬起头与自己目光相接。
                            “我卑鄙?”他恶狠狠的盯住那双泛起红潮的眼,“苏大公子,你搞错了,卑鄙的人是你!”
                            “当初是谁出尔反尔重提婚约,又是谁在我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之后带来的却是阿玉的死讯。这么多年来侯府上下及朝中多少文臣武将都以你马首是瞻。而我不过就是保持了沉默而已。”
                            “我哪里卑鄙?充其量我只是你的扯线木偶。一事无成的扯线木偶也会反生一局,你接受不了了?你也不想一想,这些事情你本就不愿让我知道,我配合默契的帮你把这一出忍辱负重的好戏演到最后,哪里不对?”
                            莫斐笑得凉薄。
                            “试问,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苏锦言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唇角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何错之有?
                            是啊,他何错之有?一开始,便是自己错了。之后步步皆错,一错到底。
                            明知道他爱着别人,却仍答应结亲。明知道他要去会他的阿玉,却仍主动请缨同往。明知道他会翻脸怨恨,却仍瞒下一切救人。明知道他以游戏花丛为乐,却仍为他纳妾求子……明知道他自始至终从未在乎过自己,却仍存着那点微薄渺茫的希望,苦苦守候。
                            泪水冰冷,滑落双颊。
                            错了,是他错了。
                            临终嘱托,忍辱负重,这一切的一切,也许不过就是一个借口。他的心虽死,却仍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粉饰着早已空无一物的躯壳,怀着那点微博渺茫的希望,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应该感谢今晚,感谢今晚他终于告诉他真相。
                            也许,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IP属地:中国香港18楼2020-02-10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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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倾倒
                              他又哭了。
                              莫斐向后微仰,拉开一段距离的审视着他的脸。
                              冰冷的表情下,男人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心口仍不由自主的一紧。
                              面前的这个人,自他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总是微笑温柔,细心和婉,面容与性格都姣好如女子。
                              但他并不如女子般脆弱,他运筹帷幄,事无遗虑,坚强如他,缜密如他,有时候莫斐甚至觉得,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这男子打倒。
                              可是他又流泪了,这是他看见的第二次。
                              脸上火辣,那一巴掌留下的痕迹应该仍未消退,这也是他第二次出手打他。
                              第一次,是在他得知阿玉死讯之后的当日,他疯狂报复他的那个晚上。
                              把人甩到床上,死死按住他的双手,一次次,用火烫的刑具急速的刺穿。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个男人的身体。紧致而幽深的所在,他没有为他做任何准备,直接狠狠插入。
                              原本只是为了报复,却没有想到进入后的炙热紧密令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他根本停不下来,如饥渴的恶狼对待猎物一般,粗暴野蛮的在那诱人的身体里疯狂索取。
                              他不记得自己那晚做了多少次,只记得发泄到筋疲力尽时,身下的那个人满面冰冷,枕头都已被泪水浸湿。
                              当他终于松开束缚他的双手,他撑起身,打了他一记耳光,而后,一言不发,用了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艰难的独自走出他的卧室。
                              那晚的酣畅淋漓,至今仍记忆犹新。
                              是的,他恨他。用那样极端的方式报复和发泄,并非他的初衷。但看到他痛苦至极的模样,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阿玉死了,他心痛欲绝,让那个始作俑者也生不如死,正是他的夙愿。
                              时隔多年,今夜,苏锦言又在他面前落泪了,他打他,骂他卑鄙。
                              卑鄙?
                              他再卑鄙也比不上他苏锦言。
                              自以为是的苏锦言,运筹帷幄的苏锦言,一脸微笑满腹算计的苏锦言。
                              捏住他下颌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冰冷的泪水滑落到了掌心。
                              莫名的,有了一种冲动。
                              也许是因为那带了泪水的瘦削脸庞太过阴柔,像女人,纤弱的,委屈的,受了伤害的。
                              是的,他又伤了他一次。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清楚的看到他受伤的模样让莫斐感到一阵快意。而那苍白的沾满泪水的柔弱面容,给了他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突然的,他很想俯下身,然后,狠狠咬住那失血双唇。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他记得,那天晚上,他的皮肤触手柔滑却比女人更有弹性,腰部线条优美,而那一处的紧致炽热没有任何其他春宵可以比拟得上。
                              小腹处有股热气向上涌,视线也有些模糊。
                              莫斐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
                              是酒劲上头,还有记忆深处的热烈销魂,险些让理智沦丧。
                              莫斐直起身,后退几步,站定。
                              被松开钳制的男子软软的靠在椅背,垂下头去。
                              “收起你的眼泪,苏锦言。”
                              他遥遥的俯视着他,目光冷冽。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走出我这个门,就仍然是侯府万人仰止的大公子。我呢,还是那个不知好歹,仪仗你庇佑照拂的花花公子。好戏尚未结束,我不介意陪你继续演下去,如何?”
                              苏锦言仍然垂着头,一动不动的靠在椅背上。
                              “苏锦言,”莫斐冷冷又开口,“我的话已说完。红贴纳妾的约定本就是你的提议,是不是继续下去,我无所谓。夜深了,我这间卧房从不留人过夜。请自便吧。”
                              椅中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苏锦言缓缓抬头,看了莫斐一眼。
                              那眼神空茫而淡漠,莫斐蹙起眉头,心头泛起微澜,莫名的感到不适。他下颌一扬,避开了那两道含义不明的目光,点向门口:“走吧。”
                              又过了一刻,苏锦言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是。”
                              良久的默然之后,苏锦言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这个字。
                              莫斐看着他站稳了身形,垂首向自己行了一礼。
                              “打扰侯爷安寝,锦言惶恐,这便告退。”疏远而淡漠的,他说道。
                              莫斐眯起了眼看面前的人,心里不由得佩服。
                              不过片刻光景,这个人已能从骤然的打击变故中恢复过来,变得如此镇静自若。那不动声色抹去泪痕的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平和如古井深潭,云淡风轻一如往常。
                              他心中冷笑。
                              这就是苏锦言了。内敛深沉,安然淡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这么多年了,他恨他,可他伤害得了他么?在那男人心里,还不知如何讥嘲他的无能和幼稚。
                              也许,最恨的便是这一幅对任何事都泰然处之的淡静模样!
                              莫斐挥了挥手,心中生出无端烦躁。
                              “去吧。”
                              苏锦言执礼甚恭,弯腰再行一礼,才转过身去。
                              并不是故意留意,目光却跟着他的背影而去。
                              莫斐站在屋内,看着苏锦言缓缓地移动步伐,走出门外。
                              一步一步,他踏下石阶。
                              一步一步,他走入院中。
                              默然而安静的身影缓缓向前,一步又一步。
                              突然的,那脚步停了一下,而后,毫不征兆的,那个男子仰身而倒。


                              IP属地:中国香港19楼2020-02-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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