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秘密
成昱在十八岁时大婚。
皇后是朝中名门之女,娇美端庄,贤淑大方,温婉柔丽。
成婚之后,年轻的燮帝似乎十分满意他的略微年长的皇后,终此一生再没有选妃立嫔,独宠中宫直到生命最后的尽头。
帝后大婚不到两年,便诞下皇子,取名景玄。百日时,皇帝立皇长子景玄为太子,此后直到驾崩,成昱再无子嗣留世。
太子景玄不太像他父皇。被人谈起时,常常拿那英年早逝的先太子成琨与他类比。长到十一二岁,个头已有成年人的九分,长身玉立,体格清健,文武双全。
他从小就是皇储,更是这宫中唯一的孩子,当然万千宠爱都在一身。他那性格温和为人儒弱的父皇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常常当着面的夸赞。
不知为什么,景玄不太喜欢自己的父皇。当然,这种隐隐的厌恶排斥的感觉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和看出端倪。
他时常也在心里痛骂自己。父皇儒雅温柔,勤勉朝政,对百官和宫中侍从都宽厚仁慈,对自己更是宠爱有加,倾尽所有的爱护养育。自己有什么理由会讨厌这样一个父皇呢?
可是,他分明的,清晰的,能感觉到心底深处,对这个人的嫌恶。
也许,比嫌恶更为糟糕,他其实,有些恨他。
恨他对母后那样冷淡。表面上的独宠根本掩盖不了冷漠以对的事实,自景玄记事起,父皇从没有在坤宁宫中过过夜。
相敬如宾?不错,父母确实相敬如宾。除了每日三餐同桌而食,温言交谈之外,两人无论在满朝文武都列席的祭天大礼上,还是内廷中秋的赏月小酌时,都表现得琴瑟和美,感情融洽。
但景玄知道,父皇不爱母亲。
他是个善良的男人,善良而懦弱,所以,他娶了母亲,并且善待她。
但,他不爱她。所以不能给予能够让一个女人幸福起来的一切。
而母亲深知这一点,她甚至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到底记挂着谁。每当看到那一袭青衫在上书房或者内廷赐宴外臣的暖阁中出现的时候,这外人眼中享尽帝王独宠的皇后总会强颜欢笑,遮掩满心憔悴。
一年又一年,景玄看着母亲憔悴下去,他的心也慢慢变冷。
十五岁时,母后病逝,他看着那个男人扶椁痛哭的样子,心里除了冷笑便是无尽的嘲讽。
这杀人不沾血的凶手,凭什么为他的母亲哭?
皇后的死,让成昱真的很伤心。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够好,却没想到仍然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那女人临死前流着泪问他:“陛下心里,除了容相之外,可曾有过臣妾半分?”
这个问题,他无言以对。
他的心里,除了那个举世无双的男子,之外,确实,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他并没有做过任何逾越君臣之礼的事啊。
他是他的首辅,所以,他们日日都会在朝堂相见。退朝之后,国事冗杂,细则条目,拟诏定策,他们君臣自然时常需要单独会面和商议。碰到年节或者打了胜仗,御赐封赏,更少不了在宫中宴请功臣。而有时议事太久过了午膳,他留他相对用膳,也不过是仁慈君王的善举罢了。
他真的没有做过哪怕一件对不起皇后,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不可以、也不敢,做出那样败坏人伦,有违纲常的事来。
他一向是一个克己而隐忍的人,最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感情,即便那感情已在胸臆中汹涌澎湃,如海潮拍岸。
他并不知道,皇后,或许还有其他人,是怎么知道他内心深处的这个秘密的。
也许,是眼神。
是了,他管得住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嘴,但是,终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日日相对,他看着他,看着他,有时会失神。即便强作镇静或者认真思索国事之时,也许,他投向他的眼神里也蕴含着太多太多难以启齿的深情与依恋。
他是真的思念着他,即便日日相对,依旧,思念着他。他渴慕着他,爱恋着他,无法自拔的想要与他亲近一些。
他想要握住他的手,想要吻住他的唇,想要把自己,整个自己都交给他。
他想他,想到身子发疼,夜夜不能成眠,梦里都是他。
可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握住他的手,不能吻住他的唇,更不能把他抱在双臂之中,与他身体交叠,水乳交融。
他不能这么做,什么都不能做。
唯一能做的,只是那么看着他。
咫尺之遥,他看着他,脉脉的默默的让那份深到骨髓里的感情倾诉给他。而他,也总是那么脉脉的,默然的回望着他。
两个人共处一室时,国事谈毕,闲聊声歇,默契的都不再开口。四目相视,明明是在无人处,都克己守礼的不再向前一步。
只是那么望着对方,时光静静流走,在默默的相视中,他陪了他一年又一年。
首辅容允之,天人之姿,麒麟之才,年过三十却仍独身未娶。
有相熟的同僚关心问起。
那个纤尘不染犹如佛前青莲般的男子只是一笑。
道:“未遇佳人,不敢结偶。”
其实,佳人早已觅得,只不过,人在皇廷寂寂殿阁深处,高高九重凌霄之上。
那个心尖上的人曾垂了眼佯作镇定,借着玩笑的口吻问他:“允卿不娶亲之事都快成了朝堂上的一桩公案了。次辅和几位尚书都来央过朕,要朕做一次月老。若卿有相中的哪家闺秀,不妨告诉朕,”他的眼更垂下去,声音更低,“朕为你赐婚,如何?”
他没有说话。
沉默中,尴尬如晨起的薄雾在上书房有些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
那个把手藏在袖子里,却掩不住浑身都在轻颤的人,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他用眼缠住了他的目光,死死扯着,不再让他垂首。
“陛下,”他微微弯了唇,又一次那样清风霁月般的笑了,“微臣不娶亲。这辈子都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家中独子……”那个傻傻的人还在喃喃的劝。
他向前靠了一步,想伸手拥那轻颤腰肢入怀。但终于,只是端起了御案上的一杯清茶。
他把这杯香茗双手捧到他的唇下。
“陛下……昱,”他的声音极低极轻,溶于悄静无声的广殿深处,无人可闻,“允之心里有人了。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这杯茶之外,这世上纵有千川万水,我,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