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卑未敢忘忧国。

宣成二十一年，河决曹县双河口，三府州大水。我父在那年进士及第，任兖州同知，衣锦还乡，回曹县赈灾治水。
正泰八年，我考中院试第一，成为“小三元”。按父亲设想，在未来的若干年里，我将参加乡试、会试、殿试，同他一般，或青出于蓝，为君之股肱，国之栋梁。
而这年秋，山东骤降暴雨，诸水并溢，高地丈余，流民四散。
开仓赈灾之际，兖州十仓九空，上震怒，责令提刑按察使司严查。
兖州贪墨一案，于正泰九年结案，府官获罪者，十之七八。
“官吏贪污，轻者罚苦役，戍守边缰，赃满六十两银以上者枭首示众，剥皮实草。”
我父头颅尚在众目睽睽下高悬，衰草中的蠹虫还未将他血肉啃噬殆尽。我已戴上镣铐，自兖州出发，走过皑皑白雪的荒原，万里冰封的黄河，饿殍遍野的空城。
正泰九年，我在赤红滚烫的落日里，走入京城。凛冬已至，冰刀斩下兖州人的骨血，永世做大明奴仆。
我的脑袋没有被挂在哪一个城头，而是叩到乾清宫的地砖上。这年我十四岁。
我的名字也再没有登过哪一个榜，而是用血红的颜色，在某一块粗陋的牌子上写着：
阉人冯宾。

冬日进的城。黑云压境，城楼上的甲胄泛起鳞鳞寒光，天街冻得铁青。唯孤夜里乍降的一星雪光，见证至暗时刻。
长途跋涉劳损筋骨，冯宾除下破靴，露出右脚水肿的小趾。剪刀有些钝了，一刀未了，再一出力，才将冻坏的趾骨齐根剪下。烧红的刀刃往断口一烫，添一道疤。
“不妨事，紫禁城问我拿走的不止这一块骨肉。
这里多的是残缺的人。”
正泰十五年八月，迁作司礼监内侍；
正泰十六年六月，司礼监奉御；
正泰十七年冬月，司礼监长随。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读完这一段，冯宾垂下眼，只见唯一的听众早已熟睡，他颤音里的情绪无人意会。阖上苍老的纸页，弯下腰，替冯客掖好被子。
吹熄一点残灯。
意态由来画不成：冯宴。https://tieba.baidu.com/p/6503123035
郁孤台下清江水：冯客。https://tieba.baidu.com/p/6488121422

春雨如恩诏，凉夜尽读书。

你变了。

是这世道变了（？

【冯宾又在读书。】
【是《世说新语》，横轻竖重的坊刻体，纸是惨淡的黄。】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跟着念了两句，觉不出趣儿，翻身下炕，趿着鞋子往廊上走。】
【大抵人要有些无用的乐子，喝不求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冯宾读书亦如是——皇城内的正经学问，也不过《四书》、《性理》，志气高的，再添上《通鉴》云云。】
【刘保珍乖觉，早立在檐下，郑重其事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芋头。直殿监的地界儿低，谁都能踩上一脚。略深一点的根基，都长得成救命的稻草。】
眼神儿不好，诚意也不够，
【返回来，见他停在那一段，想是入了定。也就不劳动他，自顾自斟茶、拆包袱，捻出枚拭净灶灰的小芋头。】
人倒是仔细。
【三两下剥了皮，露出白胖一截来，举着问他。】
就着书页吃，是不是亵渎圣贤？

“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案头惯例摆一个小柿（没冯客那份）。入秋，逢夜喜雨，烛火颤个没完，书也读个没完。不是头一回读，但没个十年，觉不出味。
醒觉时，冯客坐在近旁，嘟嘟囔囔。我方捧着书，奇道。
“哪里来的芋头？”

我的好侄儿孝敬的。
【一笑，露一口小白牙，面皮儿再厚还是三分稚气。】
外头又在落雨，雨丝织着，叫风一吹，寒气网兜似的往人身上扑。为了这么一口吃食，可真是——苦了你弟弟。
【话一转，没再提刘保珍。冯宾没应承，点拨两句这位长随的喜好，又特特带了他的大名儿，已然是十分的回报了。】
芋头换柿子，要不要？
【伸出俩手指头，摇一摇。】
两个。

侧头张望，廊上人影透不进窗纱，但凭湿气粘着。半响，无限飘渺地一晃，西风吹落。风对人的拿捏尚不及冯客，他此刻志得意满，且得寸进尺。
“刘保珍差不了你几岁，你也生受得。”
合上书，夺他手里的芋头。
“炕上躺着也能饿吗？先把书读完。”

如何受不得？
【嘴一努，正面南向，遥指是四九城，口称的却是十二监——冯宾规矩好，容不下僭越的比傅。】
二十四衙门，多得是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
【顺着他视线看，但见个影子一晃，泯灭在无尽的雨夜里，嗤一声。】
鬼的很，非要看我这差事办妥了才做数。脊梁偏又硬，不好好弯着，非把影子拓窗户上。这儿子，啧，我看，哎你——
【絮叨着，不防备芋头身陷在敌营。眼一乜。】
还读？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
【攻其不备，劈手收拾旧山河。】
两面三刀。

摇头笑。
“什么人收什么侄儿，怪不得他。”
灯焰一暗又一明，照见我两袖清风，两手空空。遂罢手，肘支在膝上，听他的评述，片刻默然。
雨落了一阵。
宫城早已睡下，六局十二监里洗漱的声响也渐息，都被雨声掩盖。秋雨如挽歌。
“汝意谓兖州何如日远。”
我问他。

【冯宾偃旗息鼓，我也鸣金收兵，一时无话，低头食芋头。雨欺庑山，寒袭衾账，秋夜向来比愁绪长。】
七岁。
【抛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但冯宾省得——那是我没官的年纪。】
我去兖州又七载。
【芋头不顶个，三两口吞下，又捻起一枚。话里没有黍离之悲。悲苦无告亦是有色调的，而我不过一片空茫。】
故园风物...
【这一回给了他。】
我不记得了。
【又顿，冯宾是个好听众，半晌无话，共我听一片檐声。】
大抵是兖州远罢...
【一笑。】
皇爷就在南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