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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秦罗敷,邯郸城外采桑女。阴错阳差,冒名成了世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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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秦罗敷,邯郸城外采桑女。
阴错阳差,冒名成了世家夫人。
还捡了个跟她一边大的便宜儿子!
人帅嘴贱,桀骜不驯,胡搅蛮缠,
不孝之至!
从此她的日常就变成:
威逼利诱再养成,争取把他变成二十四孝……
但……等等,不带这么“孝顺”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3-11 15:34回复
    若真是贵人家眷,怎的一个婢仆也没带?又怎会一身麻布素裙,荆钗布履,一对小而精致的明珠耳,便是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装饰?
      方琼脑子里转了几道弯,愈发觉得女郎有趣。朝左右使个眼色。
      弹丸之地也有弹丸之地的好处。小国寡民,一马平川,邯郸城里的体面人屈指可数,没听说过有个配鹿卢、骑白马的嚣张家伙。
      罗敷面色一沉,一副贞洁烈女的神气:“使君道我无从人相伴,因此不信了。我夫君不常住在邯郸。他十五岁便在郡守府中捉刀笔,二十岁上便拜了郡中士大夫,公务繁忙,街头巷尾自然不得见。他既不在我身边,我不过暂住亲戚家,又何必满头珠翠,高调出门。”
      方琼吃一惊,少年有为。
      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刺他年过二十,地位全凭祖荫,其实碌碌无为?
      哼一声:“没听说过郡中有二十岁的士大夫。”
      语气已收了三分轻佻,打出两分官腔,未尽全信。
      罗敷不慌不忙,微微一挺胸:“谁说他今年二十。我夫君三十岁上做了出入宫禁的郎官,每次归家,捎来的天子赐礼成车成箱。”
      料你也见不着。
      方琼有点含糊了。当今虽然皇权式微,但天子余威犹在。自己胳膊上两道指甲印,若真有哪个长安城里的侍中郎官来找他讨说法,抵赖不得。
      “你……你夫君,姓甚名谁?”
      罗敷眼尾一挑,气场十足。
      “还装不知?我夫君四十岁上便专城典县,门内食客无数,麾下剽骑千余,天子倚重,众口`交誉。再后来……”
      杏子眼儿底一丝狡黠的波,瞟一眼方琼紧蹙的眉,不慌不忙的把话圆回来:“再后来他卸任清闲,喜爱四处游历,眼下不在邯郸,可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呢。”
      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围几个随从不由得信了,眼神中带上些暧昧。老夫少妻,可惜了。
      连凑上来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兴奋,窃窃私语,送出几声藏不住的嗤笑。
      方三公子纨绔,平日横行乡里,滋扰百姓不是第一回 。大伙见他吃瘪,喜闻乐见。
      一个牧牛少年手里玩着弹弓,故作惊讶,大声问道:“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庞,微有髭须,少见的美男子啊?”
      罗敷一扬头,朝他抛去会心一笑:“是啊!你也见过?”
      方琼彻底气馁,恶狠狠盯着周边刁民。大伙连忙转身低头,该犁地犁地,该挑担挑担,该采桑采桑,假装没这个热闹。
      一个侍从小声建议:“公子,这个……要不还是赔个礼……”
      罗敷摆出架子,趁热打铁:“使君明鉴,想必已知罗敷是谁家妇。我便不说夫婿名字,免得以后你们在谁家的酒宴上碰见,各自尴尬。失陪!”
      这回侍从不敢拦了,连忙相让,其中一个还嘟囔一句“多有得罪”。
      罗敷下巴一点,朝满地狼藉看一眼,狗腿子不敢怠慢,忙撅着屁股把散在地上的桑叶一片片拾起来,给她放回篮子里,盖上湿布。
      方琼如醉如痴,眼看那窈窕背影渐行渐远,吐出一口横在胸中的气。
      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甘心。忽然叫过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两句话。
      然后跳上马车,吩咐:“回府!”
      ……
      方琼车仗一走,陌上众乡民仿佛突然又活了起来,劳作耕种,吆喝声、交谈声、牛马叫声响成一片。大黄牛哞了一长声。方才搭腔的那少年牧童骑在牛背上,唱着歌儿踏着花,一颠一颠的走远了。
      大伙的目光不免聚集在匆匆离开的罗敷身上,窃窃私语。
      一个小孩子好奇问道:“那好看的小娘子,真有个四十岁的大官夫君?”
      “嘘!”熟知各家八卦的老妪赶紧打断,随后皱纹里扒拉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
      “要是真这样,倒好呢!”
      时下民俗,女子早婚,十五六岁嫁人生子的女郎不在少数;而艳名远扬的秦氏罗敷女,年至十七,不仅尚未出阁,连婆家都未曾许得一个,平白让人笑话。
      ——可见生得太美也不好,家里人挑三拣四,误了青春大好年华。
      待要再议论,忽然眼前一闪。只见方琼三公子的车仗队伍里,似乎蹿出一个身手伶俐的影子,鬼鬼祟祟的,跟上了罗敷女郎远去的脚步。
      老妪揉揉眼,那身影又不见了。她摇摇头,想是自己老眼昏花。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0-03-11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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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亲人
        罗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郸南外城平民散居,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门边一个小小土地神龛,门楣上挂几把干艾叶,朴素又活泼,表明这院子里住的是一家热爱生活的良民。
        院子里的妇人粗布襦裙,垂着个略显花白的椎髻,发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着一筐刚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对她来说太过沉重,糙手绷出道道青筋。
        罗敷连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这许多,闪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张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气无力地跟她打了声招呼:“阿秦回来啦。”
        张柴氏放下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唠唠叨叨的叹气:“不累怎么行呢?过年的赋税刚交过,你阿弟又进学,给先生的束就是咱们一个月的口粮。昨天又说笔墨简牍需要添补,家里可快没有余钱啦。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钱,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叶才采了这么些?蚕儿可别不够吃……”
        每天雷打不动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罗敷并不厌倦,点点头,柔声安慰:“舅母莫愁。我这两天夜里赶赶工,后日开集之前,应该能织好一匹绢。你就安心进屋歇,等阿弟下学回来。”
        然后放下篮子,接过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帮舅母把衣裳晾到高处。
        张柴氏腾出手脚,朝厨房努努嘴,“锅里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别喝。”
        罗敷听得最后一句话,唇角不动声色地一抿,抿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不开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罗敷自己盛水喝,经过旧木桌的时候,见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细指头轻轻伸进去蘸了下,点在舌尖,春雨般甜丝丝。
        却不太浓。近来蜜糖价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着也不怕招蚂蚁。罗敷顺手给那碗水扣了个盖,然后冲屋外喊:“我去干活了。”
        方才还不依不饶,跟贵人打嘴仗的泼辣小娘,一进家就变成了善解人意、任劳任怨的乖孩子,任谁见了谁不信。
        然而罗敷心里有数。十七岁的女郎见识算不上广,心中第一位的做人准则,便是知恩图报。
        十余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话来要杀贪官、均贫富、让天下百姓吃饱饭。由于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称“甲子之乱”。
        不少人脑子一热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过日子,想着不管谁得了天下,自己做顺民便万事大吉。
        只有罗敷的阿舅张大响,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胆小鬼,听得外面传言,说什么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婴儿,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妖怪。张大响听风就是雨,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光冲天。捱了几天,终于决定收拾东西,带上身怀六甲的糟糠之妻,连夜跑到山里去住山洞,成了当时邯郸民间好一桩笑料。
        谁知噩梦成真,叛匪居然声势愈壮,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搁置,兵祸连绵,乃至生灵涂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灭,张大响壮着胆子回到邯郸,发现城里城外一个样,野狗野鼠横行,当年的街坊邻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灰扑扑的坟堆。
        有被叛匪杀的,有参加叛军被杀的,有被朝廷当成“通匪”杀了充数的,还有病死的饿死的。堪称十室九空。
        这其中包括罗敷的父母以及诸多亲族。罗敷当时年幼,记事不全,只记得孤零零站在废墟上大哭,一条比她还高的野狗狰狞扑过来。
        身后一声发颤的大喊:“阿秦!别傻站着!跑啊!”
        罗敷猛回头。胆小鬼张大响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断扁担,照那野狗脑袋抽下去。
        ……
        张大响拖着一条被野狗咬残了的腿,顺理成章地收养了这个他妹妹留下来的孤女。
        烧毁的房子一砖一瓦的盖起来;丢失的家产一文一文的挣回来。黎民百姓多健忘,时至今日,“叛匪”的记忆已如过眼云烟,大家继续循规蹈矩的过回以前的日子。
        但阿舅没能享受几年太平日子,没两年便积劳成疾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也就是罗敷的舅母和表弟,三个人相依为命。
        罗敷知道阿舅为什么瘸。她从懂事起就下决心,把舅母当阿母一样孝顺,把表弟当亲弟一样疼。
        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罗敷自小便知道面子不能当饭吃,宁可让人指着后脑勺骂泼妇,遇事绝不能忍气吞声。
        ——当然,面对舅母时除外。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03-11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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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敷想一想往事,再看桌上那碗蜜水,心平气和。
          她进屋喂蚕,再扫蚕舍,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名义上是闺房,其实大半空间都让一架硕大斜织机占去了。
          那织机老旧,木质零件被摩挲得光滑发黑,一如张柴氏那衰老而油光的发尾。
          织一匹绢要花至少二十天工夫。等到完工之日,这匹绢会被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洗刷捣练,在市场上被哪个鼻孔朝天的贵仆挑剔一番,然后买走,裁剪缝制,穿在哪个世家公子或是豪门宠妾的身上。
          或是干脆让他们拿来包东西、写字、作画——总之不会成为民女罗敷的身上衣。她全身上下一般是苎麻,织的倒是比别家的平整好看。
          罗敷坐下来,熟练地调了调综板,开始干活。
          一旦坐在织机前面,飞扬跳脱的女郎就变得无比专心致志,那上上下下的一经一纬,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实民间的女郎哪个不是如此。素手穿经,巧目定纬,织机单调的咣当声,充满着她们的少年时光,见证了她们的孩子长大,陪伴着她们韶华逝去,直到一头乌丝变成雪白,和那织机上的布帛成了一个颜色。
          可今日,罗敷却有些心神不宁。梭子来去,踏板吱呀,突然手劲一个不准,经线啵的一声崩断了。还好她反应快,及时停了梭。
          麻烦。她不得不停下活计,续线捻丝。还没织出半寸,忽然又是一根断线。
          连张柴氏在外头都听见了,心疼地喊一声:“仔细织布!累了就先歇着!瑕疵布可卖不出好价钱!”
          罗敷地叹口气,站起身来,随意拨弄着织机一角拴着的小布袋。
          她知道自己思绪纷杂。撞见冀州牧公子的事没对舅母说,免得徒增担忧。
          但总不能装做万事大吉。最起码,她需要思考清楚,倘若下次不巧又在城外惹了贵人,得换一套什么样的说辞。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也许能帮她的人。
          *
          两日后,罗敷打扮利落,准备上集。
          邯郸城里旬日开集,供出身各异的百姓和商贩,交换粮、酒、布帛、药材、丝绸等等。
          张柴氏年纪大,有风湿老寒腿的毛病,因此每次都是罗敷出面,和邻居几个年龄相仿的女郎新妇,用自己精心织造的布匹、绢帛、刺绣,换取丝麻和口粮。
          偶有盈余,通常让爱美的小娘子们换来胭脂水粉、头面首饰。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簪,能带给人好几个月的开心。
          罗敷掐着手指头数完了该换的东西,问舅母:“还有什么要换……”
          话音未落,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蹭的跑出屋门,态若离弦之箭。张柴氏老母鸡似的追过去:“懒蛋,别摔着!诶诶,袖子蹭脏了……”
          “懒蛋”名叫张览,是张柴氏的宝贝儿子,亡夫留下的唯一骨血。本来请人起了个挺有文化的名字,可惜张柴氏不识字,叫着叫着就把自己儿子叫成“懒蛋”了,倒是个俗得可爱的乳名。
          张览在“匪患”乱世中出生,娘胎里带来的弱质。病歪歪长到十岁,细杆儿身材上顶着个大脑袋。搬点重东西就呼哧带喘。于是大家都说他该去读书。张柴氏望子成龙,把儿子送进了接收平民子弟的私学——当然,又是一笔额外花销。
          邻舍大人们平日逗张览:“脑袋这么大,当心哪天掉下来!”
          小张览信以为真,养成了时时刻刻扶脑袋的习惯。一头扎到罗敷身边,腻着她提要求:“阿姊!别忘了给我带笔墨!”
          说这话的时候,细手指头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像个偏头痛的老学究。
          罗敷一笑,把他的手放下来,“忘什么也不会给你忘这个。还有吗?”
          张览想起了同窗们平日里夸耀的美食零嘴,吞了口口水。
          张柴氏马上注意到了,轻轻横他一眼。
          张览忙扶着自己脑袋摇摇头,懂事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要求。
          罗敷看在眼里,心中盘算,回头卖了自家的丝帛,找个好说话的零食贩子,好歹给阿弟讨几颗渍酸梅。
          她往小板车上放几匹绢麻,临出门,又忽然犹豫,摘下一对耳,塞进织机梁木的小缝隙里。那是她的小小首饰盒。
          方琼的影子在脑海中晃。低调妆扮让她聊以心安。
          最后回头向张柴氏嘱咐:“今晚也许不回来,宿在……”
          话没说完,张柴氏两条眉毛已经拧成两只打架的蚕宝。张口就训斥:“你一个未婚的女郎,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回来?……”
          罗敷不慌不忙,说完了后半句话:“宿在韩夫人工坊里。”
          “韩夫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张柴氏“嗯”的愣了一下,脚底下碾死个蚂蚁,算是默许了。继续给儿子掸袖子。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03-11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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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强抢民女
            韩夫人是邯郸城里的传奇女子。她四十岁以前的事迹没人说得清。小道消息流传,说她是从婢妾一步步爬上太守夫人的地位。然后丧夫、再嫁、再丧夫、再嫁……如此不知多少次,每次嫁的夫君都比以前的地位高。现在寡居在家,家产无数,每个儿子都做了官,每个女儿都成了官夫人。
            倘若不知情的人听说这故事,多半会把这些事的主角想象成一个祸国殃民的绝色妖姬。然而在罗敷的印象里,韩夫人一直是个稳重的白发老妪,连金银首饰都懒得多戴。
            韩夫人喜欢积德行善,丰年收粮,饥年借粮,城里的私学据说也有她的资助。她还喜欢提携年轻聪睿的女郎。富商大贾家里通常有自营的纺织作坊;而韩夫人的作坊尤其热闹,会定期办些纺织刺绣方面的交流,请来巧手匠娘传授经验——来的大多是贵女,但也有罗敷这种脸皮厚的平民娘子,时不常的去蹭个一日半日。反正没人赶她。
            邯郸地界的年轻女郎,有一半都把韩夫人当成自己的人生楷模。若是有幸能见到真人,蒙她教诲两句,那便如平白多出了三年的智慧。
            罗敷上辈子积德,在工坊里蹭课的时候,跟韩夫人搭讪过两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她被邻居男孩骂了,说她是没父没母的野孩子。韩夫人瞟一眼她哭肿的红眼泡,十分鄙视地说了三个字:“骂回去。”
            罗敷超常发挥。隔壁赵家阿兄至今脖子上一道疤。
            第二次是觉得舅母分配不均,过年称了三两肉,烹得香喷喷,最后全堆在阿弟碗里了,说男孩子需要长身体。她自己落得两块连皮带骨的肉渣渣。
            为这点事,罗敷纠结了半个月,不知道该不该觉得委屈。
            韩夫人这回看都没看她,又说了三个字:“自己买。”
            罗敷谨遵教诲,从此学会了自主花钱,不亏待自己的嘴。
            老夫人家大业大,每日厨房剩的饭菜,大约都足够养活邯郸全城的乞丐;每天织布断下来的线头,都能做成一件衣。罗敷进城赶集买卖,有时候错过了辰光,来不及回家时,干脆就宿在韩夫人织坊工人歇憩的厢房里——对韩夫人来说,这都是不值得禀报的小事。
            韩夫人信誉保证,这大约是唯一一个未婚女郎夜不归宿、还无损名声的去处。
            今日进城赶集,罗敷早早就计划好,抽时间去拜访一下韩夫人。不为别的,向她再讨三个字:倘若在出外采桑的路上跟贵人口角上了,如何在保障自身平安的前提下,让他尽快把自己给忘了。
            秦氏罗敷女,人人夸她蕙质兰心。然而越是有脑子的人,越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该求人求人,胜过自己闭门造车。
            她满怀希望地出发了。
            邯郸集市。
            罗敷把绢帛交给估价的中间商,惊喜地发现比往日涨价五十钱,乐得她脆声朝那商户道谢。
            然后不忘阿弟的嘱咐,去给他买些读书用的笔墨。
            懒蛋其实一点也不懒。或许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儿干不了别的,张览读起书来倒是认真,功课做得一板一眼,两年来费了不少笔墨简牍。
            可是当罗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笔匠人铺子时,却见大门闭着。左邻右舍告诉她:“笔翁今日不开张,在城外猎户那里饮酒做客哩。”
            罗敷一怔。世上学问多,一环扣一环。制笔匠得跟猎户打好关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应。
            她闲不住,看看太阳,时间足够,决定不辞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过在原地傻等。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3-11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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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同来的小姊妹暂时分手,挤过摩肩继踵的赶集人群。
              城外春意浓浓,连成片的桑树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罗敷今日没有采桑的任务,可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皮子跳。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贵人珍惜衣履,应该不会经常光顾老百姓的劳动场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琼,虽然讨厌,倒也没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贵人们大抵是读书知礼的,就连强抢民女也抢得优雅。他一没动手二没动刀,只知道抬出权势来压人,以为老百姓把他当神供着呢!
              肉食者不知民间疾苦。罗敷只是想不通,贵人府里定然姬妾不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如何就缺自己一个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就是她……”
              罗敷一时有点懵。左右看看,此时日头正高,没人采桑。层层叠叠的桑叶在微风中飘荡。
              加快脚步,低头含胸的快走。身后隐约响起脚步声。
              罗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吗?”
              倒不是太慌。半里之外的田垄上就有不少耕农乡妇。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会自觉围过来看热闹,就像前日遇见方琼那样。
              桑林中依旧寂静。她定定神,自语:“看来是我听岔了。”
              脚步轻盈地继续前行。走没两步,猛一回头。桑树后面闪了一片灰布衣角。
              罗敷这才有点心跳加速,伸手摸向腰间。
              女郎长到一十七岁,抛头露面挣生活,不是没遇到过登徒子。不过邯郸民风淳朴,偶有坏人,也坏得十分中规中矩。青天白日的,尖叫声和一把剪刀足以吓退那些不务正业浪荡客。
              作为一个女红纺织的熟手,剪刀自然是随身带。
              她剪刀刚亮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桑林里突然刷拉拉出现三个虎背熊腰的伟丈夫,朝她猛扑过来!
              罗敷没见过真正的亡命暴徒。然而在见到这三人的一刹那,心里蹦出“亡命暴徒”四个字来。
              一下子吓得脸色纸白,尖叫卡在喉咙里,剪刀不知道往哪儿指,顷刻间两腿发软。
              是该叫“救命”还是“杀人”?
              那三个大汉扑到罗敷身前,却没再加侵犯,反而……
              肃立站定,齐刷刷高举双手,抱拳长揖,鞠躬鞠到上脚面,给了她三个黑发葛巾的的后脑勺!
              口中齐声叫道:“恭迎夫人!”
              罗敷这一惊非同小可,比被强盗打劫了还害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我……你们……”
              三个大汉一齐抬头。其中一个伸手擦眼角,深情地补一句:“夫人,我们可……可找到你了!”
              罗敷想,莫不是遇上疯子了?
              转头就想跑。谁知背后也堵了两个壮士,神色恳切地朝她作揖行礼:“夫人,大伙都在寻你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罗敷宛若定身,踩到裙角踉跄一下。这几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身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小夫人许是受了些刺激,别让她伤着自己。”
              下一刻,罗敷手里一空,剪刀已经被一个刀疤脸壮士没收了。那人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贯穿全脸的刀疤挤成一条蚯蚓。
              罗敷不敢看他面孔。目光下移,只见他腰间佩着一柄杀猪刀。但却又不是一柄普通的杀猪刀。刀柄镶嵌云纹,刀鞘油光锃亮。她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过一柄差不多的,标价一万钱。
              那刀疤脸见她注意到自己的刀,咧开血盆大口朝她一笑。硕大的刀疤上下颤动,笑容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仿佛在说:“敢叫就捅你。”
              她噤若寒蝉。明显不是寻衅滋事的小老百姓!
              难道是……
              身侧辘辘声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三丈之外。马儿打声响鼻,趾高气扬。赶车的是个异常矮小的中年男人,颏下一部长须直垂到肚皮,一身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油腻旧袍,活像庙里泥塑的土地公。
              他捋着长胡子,嘿嘿笑得猥琐:“小夫人请上车吧。别顾虑。”
              旁边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夫人如何能一直误在民间,快跟我们回府吧!”
              小梅花鹿身边围了一群狼。罗敷惊吓归惊吓,心底点燃了一团火。一双眸子里怒气闪烁。
              刚刚还觉得方三公子只是“有点讨厌”!
              原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狗腿子早就布置周全。上来就叫什么“夫人回府”,根本不在乎她民女愿不愿意!
              印象里方琼的那张白净富贵脸,本来还算是容颜端正,被她在心里恶狠狠的戳了好几剪刀,血流满面。
              来不及管韩夫人讨三个字了。她蓦地开口反击,小虎牙亮出来,努力摆出不容侵犯的气势:“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稀罕跟你们回府!就算到了你们府上,我也不会乖乖听话!我——是了,我有疯病!癫狂症!三天一梦游,五天一上吊,隔两月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到时弄得你们家里鸡犬不宁,见人抓人,见狗咬狗,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周围的“暴徒”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个女疯子?
              那更不能掉以轻心。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朝她围拢。
              那刀疤脸大嘴一咧,狞笑着伸出一只蒲扇大手。
              罗敷再机敏伶俐,到底是个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小女郎。瞬时间想象出了自己的十几种悲惨下场,头皮发紧,整个人被恐惧冻成了冰柱子。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3-11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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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浑浑噩噩的,做了头脑里跳出来的第一件事:冲着身边一株粗大桑树一头撞了去。
                身周几声惊叫。有人在最后一刻扯住了她的衣带。罗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是撞的还是吓的。
                ……
                桑林外面,辛勤耕作的老少农人听得里面声音不对劲,终于好奇凑来看时,一乘马车已不慌不忙地驶上黄泥路。赶车的是个形容猥琐的长须矮子,护送的是个相貌凶恶的刀疤脸,全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四个字“离我远点”。
                百姓们识相地纷纷向后转。车轮辘辘,声音消失在荒野深处。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03-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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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团聚
                  罗敷迷迷糊糊的捱了不少时候,昏迷中梦见自己在方府里被人大卸八块。
                  直到面前飘来一阵熏香。她睁开眼,看到一支燃烧的红烛。
                  烛火跳跃,映出床铺一席,窗棂两扇。墙角一座镂空紫铜博山炉,缕缕逸出乳白色轻烟。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精瘦伶仃的中年妇人边走边念叨:“哎呀呀,秦夫人,你可醒了!大伙都为你急着呢!”
                  罗敷转头看。妇人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色端正,年轻时想必也是一方美人。她一身暗色麻裙,两股荆钗,固定住略显枯黄的发髻。
                  不像是贵人家宅眷,难道是个侍候的媪婢?
                  她脸上的焦急神情倒不似作伪。见罗敷挣扎着坐起身来,更加大惊小怪地伸手来扶:“夫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要饮食?”
                  说着端过一碗飘香羹汤:“这是妾刚刚烧的……”
                  罗敷三分害怕七分怒,哪里敢接,谁知道那碗里是什么作料。
                  眼中横出十分的戒备,如同鼓胀了气的小河豚,一连串问出来:“我不是什么夫人!你是谁?我在哪儿?你们要做什么?”
                  妇人放下汤碗,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满身刺,反而更加友好地朝她笑,指指床榻边一叠衣裳:“妾姓周,夫人随便怎样称呼便好。夫人还请更衣,门边有丝履,面盆里有热水。仓促之间没准备太齐全,夫人请勿怪罪……”
                  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罗敷再如何抗议,咬准了不改口,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罗敷检查一下身上,外衣鞋履让人除去了,叠在旁边洗衣盆里;身上的中衣还是出门时的那一身。没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别的伤痕。再看周氏进来得轻车熟路,想必方才一直是她在照料。
                  目光定在边上放的那叠衣裳上。丝质薄色锦缎掐边,做工精细,只是隐约有些皱巴巴,仿佛是在哪位贵妇人的嫁妆箱子里存了不少时候,匆匆取出来的。
                  这是让她更衣打扮,好叫那个什么三公子过目?
                  罗敷扬手就想把衣裳撕了。但同时心中有数,这种暗斜纹的丝绸料子,官办织坊里的提花机才能织造,一个顶顶熟练的织工,也得忙活二十天才成一匹。
                  她不介意跟人打架吵架,但她多年在织机上讨生活,万不会跟布匹衣料过不去。
                  再者,再气不过,也不敢衣衫不整的跟人吵架。
                  她冷笑一声,匆匆套上丝衣鞋履,整整头发,看准了房门所在,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那妇人连忙拦住:“夫人……”
                  “周……阿婶,”对方对她礼貌,罗敷也就尽可能跟她和颜悦色,“莫要再叫我夫人。带我去见你们公子。”
                  从前只是听在耳中的“强抢民女”,有朝一日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罗敷怕归怕,心头却升起一股为民请命的悲壮感。
                  舍得一身剐,不把这纨绔***血淋头她就不姓秦。
                  周氏这回没拦住她,喃喃道:“夫人认识我们公子?”
                  罗敷心中冷笑。吵过一架,算认识吗?
                  周氏见她面色不善,也不好再问,小心朝右边一指。
                  罗敷出门。右手边是个小走廊。灰泥墙,穿斗梁,漆木柱。明显是体面人家的宅邸,但没她想象得那样富丽堂皇,甚至比韩夫人家还朴素些。
                  她循着人声向右转,几步转进一个小厅。一掀帘,吓一大跳,差点晕过去第二次。
                  跪坐的,站着的,箕踞在地板上的,靠在墙上的,几十个面貌各异的大男人!
                  包括那个捉她的刀疤脸,那个赶车的长须矮子。狗腿子聚了一屋子!
                  见到门口闯进来一个姿容艳丽小女郎,这些人齐齐静了一刻,目光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
                  罗敷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掉头原路跑。
                  就算她做好了和方琼对质撒泼的准备,骤然见到这许多男人,也完全出乎意料。白瓷染胭脂,一张脸迅速红透,心里不知是该骂人还是该哭。
                  没跑出两步,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唤她:“秦夫人,留步!”
                  音调不高,也没有凶恶威胁之意,但却带着三分从容,七分威严。她不由自主的听从了,慢慢住了脚步。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03-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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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那人一开口,满厅窃窃私语都停了。只听他又说:“方才大家行事鲁莽,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夫人既然来了,也莫要着急走,这些兄弟们都盼着见你一面呢。”
                    两句话慢条斯理的,和罗敷的火冒三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敷暗暗咬牙。狗腿子恬不知耻,说得好像她已是方琼的囊中之物似的。
                    猛一回头,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个二十来岁的俊公子,芝兰玉树的模样,腰间佩剑,身上有种和方琼相似的贵气。
                    只不过,方琼的贵气,张扬显赫如日中天。此人的贵气,却有些萧索没落之感。即便是朝她微笑,眉宇间也透着些微的忧郁之色。
                    罗敷心想,狗腿子人模人样,级别还挺高。
                    她丝毫不惧,冷然说道:“不是在桑田里说过了,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烦诸位回禀贵人,我俩命里没姻缘。再给我指条回家的路,否则弱女子被逼急了也会做蠢事。厅堂里溅血不吉利,诸位也不好向你们主公交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就算是条鱼,也得做条不服输的鱼,下锅之前蹦q两下。
                    未曾想这番话却没收到应有的效果。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然后是一片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声笑。一眼看去,那个捉她的刀疤脸。
                    瓮声瓮气地跟她说了一句话:“所以你确是有夫君的?”
                    刀疤脸凶恶归凶恶,这句话的语气却还算正常。罗敷不知道这人有多讲理。匆忙点点头。
                    那赶车的矮子凑过来,仰头看她,捋着长胡须,不怀好意地一笑:“那么你的夫君是……”
                    罗敷觉得这笑容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不敢接话,目光左右看,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眼熟之人。
                    是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清清爽爽一身苎麻直裾袍,腰间挂着个自制的小弹弓。他还未到弱冠之年,约莫十六七,眉眼中残余着些微的青涩。一头黑发在脑后随便一扎,颇有些潇洒随性之感。
                    然而她记得分明,前日被方琼截住的时候,他好像是围观人众中的一个……当时他打扮成一个补丁衫牧童!
                    还骑着一头大牯牛!
                    “牧童”友好地朝她一笑,质朴混合着狡狯的目光。
                    罗敷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此时此刻来不及多想,赶紧向这个“人证”求助:“小、小……小郎君,你是见过我的,两天前……”
                    “牧童”看起来良心未泯,走出两步,对着厅中全体,朗声说道:“没错,当时是我亲耳所闻,这位女郎自承有夫,夫君是……嗯……”
                    凝眉回忆了一下罗敷的原话,嘻嘻一笑:“骠骑千余,排场隆重的官家郎,为人洁白皙,hh颇有须,跟方公子一万个不像。”
                    罗敷喜出望外,朝他快速欠身一礼。她随口编的瞎话,自己都快忘了。
                    “小郎君说得没错!我夫君就是那个人!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谁也赖不掉……”
                    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听了这话,却全无反驳之声。反而不少人面露兴奋之色。那个姓周的阿婶终于追了过来,拎一块手帕立在门口,也愣愣听着。
                    “牧童”记性超群,接着说道:“……喜乘白马青丝尾,腰佩万钱鹿卢剑……十五府小吏……”
                    “对,对!”
                    罗敷连连点头附和。简直愿意义务给他织一个月的绢。
                    面前的人群渐渐沸腾。那个刀疤脸突然一抹眼睛,泪光莹然,跟着她的话音说道:“二十朝大夫!”
                    罗敷慢慢收拢了笑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极其不对。
                    然而厅中诸人已经完全轰动。七嘴八舌的声音叫起来:“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这回一定没错了!这便是我们主公!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几十个大男人热泪盈眶,朝罗敷深深作揖,泪水一滴滴落在错缝排砖的地面上。
                    “参见夫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03-1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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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认亲
                      整个邯郸城人口上万,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往街上随便丢块砖,都能砸到五六个有识之士。然而此时此刻,对于“祸从口出”这四个字,谁都不如一介织女秦罗敷理解得深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随口杜撰出来的一份光鲜履历,未曾想这世上真有其人!
                      其实当日在桑林,她本也不必吹出破天的牛皮来。若换了旁的寻常民女,被贵人调戏几句,甚至占点便宜,都不是什么大事——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哭诉一番,周围乡亲跪下来求个情,贵人怕麻烦,多半也能大事化小。
                      但谁让她秦罗敷忍不住那心气,就是看不惯方琼那得意忘形的样儿。
                      贵人身上大约带着驱邪的符,如遇冒犯,原封奉还——这就报应到她身上了。
                      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一劫,挡箭牌挡住了方琼,转眼就把她扫进了另一个大坑。
                      方琼起码还比这一位年轻些。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挽救一下。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拿出三分勇气,结结巴巴地澄清:“我……我是瞎说的,为了敷衍方公子……其实并不识得你们主公……”
                      不知道该对谁卖这个可怜。面前立着两个人:那位说话慢条斯理的忧郁公子,还有那个声音比钟还沉的刀疤脸,一文一武,看起来都颇为不好对付。
                      她本能地觉得那贵公子应当更好说话,朝他低头再施礼,不卑不亢地说:“是我当时信口编造,以致诸位郎君多有误会。我不知你们主公是谁,但只要你们在邯郸城外寻访一遭便知,罗敷是民女一名,不是……不是什么夫人……”
                      对方认认真真听她说完,跟旁边刀疤脸对看一眼,眼中不无担忧之色,随后朝她安抚一笑,深深作揖。
                      “原来夫人把我等当成了方府手下,这才惶急不择言,我等实在是唐突有罪。我们未能及时寻访,害夫人流落民间,也实在罪该万死。夫人既自承有疾,有些事也许想不起来了,但没关系,我们会帮夫人慢慢回想。夫人莫要心慌。吾姓谯名平,主公也许对夫人提过我的名字,不知夫人可有印象?”
                      罗敷:“……”
                      她随口一句“我有疯病”,这群人还奉为圭臬了?
                      面前的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是个傻子?
                      谯平说起话来恭敬而缓慢,每个字之间恨不得大喘两口气,让她有冲动一一打断。然而奇怪的是,她终究一言未发,也许是被他的气质镇住了。
                      况且谯平的语气又实在是毋庸置疑。有那么一瞬间,罗敷自己都有些相信了——难道她真的是忘记自己身份的,某个“主公”的夫人?
                      她捻捻手指。长期纺纱织布带来的薄茧,把她从幻想里拽出来。
                      “我、不行……我还在集市上卖着两匹绢,阿弟还等我带笔墨回去,舅母等不到我会急的……郎君行行好,我要回去……”
                      她说得越是真挚可怜,对面的人越是神色凝重。
                      谯平一本正经地安抚:“夫人,主公失踪已逾三年,大伙不求平安无事,甚至他若是已有三长两短,我等都有准备……但……白水营的命运都系于夫人一身。万望夫人体恤一二。若能告知主公的下落,我等……也不敢强留。”
                      罗敷怔了那么一瞬间,才明白这句彬彬有礼后面,七绕八拐的暗示。
                      听谯平的言外之意,是她这个主公之妻无情无义,夫君失踪,不但不寻,反而另攀高枝,所以才急着离开,弃这一班忠仆兄弟于不顾?
                      简直是越描越黑。“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白水营”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最好别贸然问。否则这群人一定当她是疯病加重。
                      她只能见招拆招,目不斜视地盯着厅堂一侧墙壁上挂的装饰宝剑,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说主公失踪,何……何以见得?”
                      谯平慢吞吞的尚未回答,那猥琐矮子神色一亮,大约是终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夫人”的气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03-1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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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到那挂宝剑的墙壁下,樟木小匣里珍重捧出来一块小竹片,上面潦草几行字。托得高高的,连同樟木香气,一同送到罗敷面前。
                        罗敷不动弹,不置可否地问:“这是你们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谯平点点头,接过来,手指抚着竹片边缘,注视上面的字迹,像是打量老朋友。
                        他慢慢读道:“偶得珍宝,暂离时日,不次。诸事子正代管。——子正是我的字。”
                        他顿一顿,又解释:“这封留书,是三年前。以往他也时常外出游历,但这手札送来之后,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罗敷轻轻“哦”一声。文化人的手札果然不一样,字体写的苍劲疏朗,赏心悦目,每笔每划里都透着智慧之光。
                        然而里面的语句她并未完全懂。这“珍宝”两个字,指的是某个倾国绝色?
                        如此说来,是这位“主公”偶遇佳人,因此率性出走,在温柔乡里陷了三年,害得一群手下人找了三年?
                        她简直有点想笑。悔自己当日信口胡诌,说什么“我和夫君成婚三年”。哪怕她说个五年呢!
                        那位正牌“主公夫人”,想来也不识得白水营里的这些人。正因为此,谯平等人面对她的“见外”举动,并未起疑,反倒格外热情地跟她拉关系。
                        她稍微放了一点点心,继续套话:“所以……所以这位谯、嗯……谯氏阿兄,是……”
                        谯平神色微变,退后两步。
                        “平曾蒙主公传道受业,眼下不过主公帐下一策士而已。夫人称名足矣。夫人既是我师伉俪,便是吾……主母。”
                        伴随着“主母”两个字,是严肃认真的一个长揖。一个白皙俊朗的鼻尖点在眼前,罗敷腿有点发软。
                        但她忍着没动,轻轻“嗯”一声,算是接受了。
                        先顺着他们的口风,把这一屋子人安抚好。否则还不知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桥段。
                        这头一开,满厅的男女老少终于吁口气。夫人总算不会抛下自己了!
                        旁边刀疤脸大叔凑上来,第二个自我介绍:“小人姓颜,名美,是主公的随身近卫……”
                        话没说完,那个长须矮子一脸不服的挤他,眼巴巴看着她:“秦夫人别听他的!我才是主公的近身侍卫!夫人,我姓曾,名高,追随主公二十年,未曾想今日还能得见主公宝眷,死而无憾哪!夫人你看,我主公多年前赠的袍,我还穿在身上呢!”
                        说着躬身便拜。那身旧袍服散着臭气,拖着线脚,跟着一晃一晃。
                        颜美脸上刀疤一紧,吼道:“原先是你!现在是我!你连墙上那剑都够不着!”
                        曾高吹胡子瞪眼:“那是因为我生了场病!——要么咱俩比划比划?”
                        ……
                        罗敷忍住一个笑,终于发现,这位……颜美阿叔,其实并非凶残之徒。只是碍于容貌,笑也凶恶,哭也凶恶,不哭不笑时依然凶恶,这才把她吓了个七荤八素。
                        这位……曾高壮士,其实也并非真的猥琐,只是生得太矮,看谁都得仰头,这才给人一种时刻垂涎欲滴的错觉,枉让她心生恐惧。
                        两人吵了几句,她看不下去,鼓起勇气劝道:“这个……两位都是慷慨义士,我一见之下,印象深刻,实在是不分高低……”
                        两位得她一夸,各自大喜,一个刀疤扭动,一个胡子掀开,笑道:“夫人谬赞!”
                        颜美另外伸手一指:“这是我妻周氏……”
                        罗敷微微一吃惊,看到开始侍候她的那位周氏妇人,此时已洗了手,颇为局促地朝她行了个礼。
                        罗敷学着她的样子回礼,心中闪念,以颜美的相貌,周氏……还真是有点委屈了。
                        曾高没有介绍家属,嘟囔一句:“主公尚未寻到,我不让家事拖累人。”
                        言外之意,还是挤兑颜美。
                        哄笑声中,满厅人众一个个上来相见:“夫人!我是督管粮库的,以往主公年年夸赞我办事得力!”
                        “我全家都是主公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夫人务必劝主公早早归来啊,呜呜……”
                        “我等都是主公门生!师母受我等一拜!”
                        “我们是主公家仆,夫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小夫人,看我后脑勺的疤!我十年前替主公挡过一棍子!我、辈分上算主公的远房族叔……”
                        “当年小人是低贱囚徒,是主公将我拉出泥潭,让我重新做人!小人天天遥拜主公,祝他老人家安康。夫人,你替主公受我一拜吧!”
                        ……
                        手足无措的小家民女被许多人围在当中,几乎要被热情与爱戴淹没灌顶。
                        这些人都对她的那位便宜“夫君”感恩戴德,有人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简直把她这个“秦夫人”当成了主公的替身。泣涕之声不绝于耳,罗敷居然被他们惹得有些眼眶发酸。
                        不,不仅是热情和爱戴,似乎还有三分的……畏惧。有些人躲在后面,只是参拜而不出声。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不像是在注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平白多了许多后辈和下属,听着耳边嗡嗡的人声,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仿佛自己灵魂出窍,在远远的看一场排好了的戏。
                        最后还是谯平维持了秩序:“大家退后,别惊扰了主母……”
                        谯平年纪轻轻,面相俊美得近乎纤弱,但说出的话却是一言九鼎。他话音刚落,嘈杂的人声顷刻间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立刻躬身遵命。厅内空留余音绕梁。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0-03-11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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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罗敷欲哭无泪。这人比她还大上几岁,每叫一句主母,她心里跟着一哆嗦,觉得自己折寿一个月。
                          谯平忽然看向门口,慢慢问:“十九郎,你为何不来拜见?”
                          那个随随便便倚在门框上的少年,正是当日目击罗敷与方琼一番口舌之战的“牧童”。当日在桑林中,她信口胡诌了一个“夫君”,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恰好被此人听了个清晰。
                          罗敷现在十分确定,就是他最先张冠李戴,把自己认成了主公夫人,通报整个白水营,挑起了这好一场闹剧。
                          原来他叫十九郎。长得不错心思太黑。罗敷心里偷偷咒他出门摔跟头。
                          十九郎没跟着大伙哭天抹泪,反而依旧笑嘻嘻的,露出一对酒窝——那酒窝的位置十分别出心裁,不似寻常人生在腮间,反而是唇边两个小月牙,月牙下面跟着一对小浅涡,好像水面投石,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任何一张浩然正气的脸,配上这么一对特立独行的涡,都能增添三分玩世不恭的气色。
                          果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子正兄,这位秦夫人正当青春年少,你真要让我管她叫阿母?”
                          不等谯平劝说,罗敷已经快哭了,差点朝十九郎跪下来。
                          “不不,别、不用……别叫阿母……当不起……”
                          被手下人叫“主母”“夫人”也就罢了,她实在不打算当场认儿子!
                          这儿子还跟她一边大!
                          十九郎笑看她花容惨淡,信步走上前来,正色道:“你的夫君,是我阿父。但我自有生母,也不便改口另称。这位……秦氏阿姑,请受我一礼。”
                          说毕,撩起袍子,屈膝一跪,朝她参拜为礼。
                          肃。跪。叩。
                          罗敷觉得彻底站不住。却没倒。周氏在旁边搀着她呢。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0-03-11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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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人知好色
                            像罗敷这个年纪的少女,路上若是遇见儿童少年,一般会被脆生生的叫一声“阿姊”。就算是对方年纪比她大个一两岁,识趣的也会以“阿姊”称呼,礼貌且不失得体。
                            如果少女不巧样貌生得比较着急,或是嫁人后梳起了老气的椎髻,以致被无知孩童叫一声“阿姑”,那是会被笑话好几天的奇耻大辱。
                            罗敷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同龄姊妹暗暗比较,看以后谁会第一个被叫阿姑。
                            这个比赛现在宣告结束。被一个年龄相仿、唇上有绒须的小郎君叫了阿姑,这个败绩不仅前无古人,约莫后人也是无可匹及。
                            她绝望地想,至少比当阿母强些。
                            其实当世之时,老夫少妻之配并不罕见,继母、庶母比子女还年轻,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十九郎对她行此大礼,也算是理所应当,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只觉得“秦夫人”如此年少,十九郎未必对“继母”有多尊敬服从。因此更是加倍的对她爱戴,以给他树立个良好的榜样。
                            好容易和几十个人相见完毕,罗敷如同被上了一场酷刑。薄汗遍体,丝衣贴在胸前身上,居然有点洇湿。
                            几十双眼睛看着她,都在等她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神色都恭谨而敬重,没人在乎她衣料洇湿的那点不雅。
                            周氏贴心地给她披上件薄纱衫,“夫人……”
                            罗敷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这一番的“热情款待”,绝不是因为她秦罗敷有多么贤德淑良、惹人喜爱。
                            倘若她知道那么一丝半点的关于“主公”下落的线索,看在那几声主母、阿姑的份上,她一定会知无不言。
                            可是……她连自己“夫君”姓什么都不知道!
                            如履薄冰地套了几次话,然而众人已都把她当成自己人,自然而然地认为,“主公”的身份不需要多加介绍。
                            罗敷只能强作镇定,对众人说:“我……夫君,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来……”
                            全体肃然。几声如释重负的“哦——”
                            罗敷接着敷衍道:“此中缘由,不便细说。但他一直念着大伙……”
                            不过随口几句安慰,好几个人开始眼角闪泪花,神色如释重负,纷纷交头接耳:“我就说嘛,主公虽然不喜俗务,可对我们是真心实意,是万万不会丢下我们的……”
                            罗敷心中掠过沉重的罪恶感。再多说怕露馅,转而朝周氏道:“我累了。白水营的细况,可否明日再议?此处可有休憩的处所?”
                            几个人同时接话:“有有,主公过去待客的客舍,我们天天打扫着。夫人可以暂时在那里歇脚。”
                            谯平目送这位陌生的绝**郎离开,神情严肃不减,眼中闪出三分忧色。
                            轻声自忖:“主母和主公……似乎不是太亲。”
                            颜美摸摸脸上刀疤,大大咧咧笑道:“夫人不是有心疾么,那个……心智上时好时坏,也不奇怪。再说,咱们主公多大年纪,秦夫人才多大,这个……不是说不般配,但,毕竟,总之,有点……”
                            他说到“不般配”三个字时,小心看看老婆周氏的那张略显老态、却依然秀气的侧脸,勾起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谯平点点头,叹气:“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也在情理之中。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也许心中确有不甘,咱们也怪不得。”
                            主公是三年前留书出走的。这女郎最多十六七,三年前才多大?就算他知道主公一向放浪形骸、我行我素,这事做得……也稍有些过分。
                            不过以她的姿色,就算倒回去三年,也足有吸引男人的资格。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谯平垂目,驱散这些无聊的念头,轻声对身边几个人说:“不过现在主公的下落都着落在她身上,咱们不得不留人。大家务必对主母尽心相待,别让她看轻了咱们白水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假以时日,相信她定会对咱们加以信任。等……等到主公回归,她便是咱们全营的恩人。”
                            主公既不在,谯平便是白水营的代理领袖。几人听了他的话,同时应喏:“是。”
                            只有十九郎撇撇嘴,似乎欲言又止。
                            谯平清楚这人的德性,轻轻横他一眼,温文尔雅地命令:“有话快说。”
                            十九郎捋着自己发梢,低声笑道:“倒是说要好好侍候秦夫人,可咱们眼下可是穷得叮当响,连像样的女婢都没几个。”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0-03-11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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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谯平一时语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原本不归他管。他是谦谦君子,只会读书写字、运筹帷幄,双手沾钱的机会屈指可数。
                              想了想,有些一厢情愿地答:“这个……夫人流落民间多年,前天还在自己采桑,大约……也不需要太多女婢吧?……”
                              罗敷身处一间宽敞房屋,土包子似的四处环顾。她此前从未想象过,一个贵人郎君的精舍,会是这般精致典雅。
                              地面上细细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绘着云纹和花木,笔触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靠墙一个简单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圆润,裹着柔软的素色丝绸。榻边立着鎏金烛台、花纹铜盆、紫铜香炉,细碎的纹路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时前来洒扫擦洗。
                              房间另一端放置着檀木小几,几上笔墨、简牍、缣帛依次放置。几大摞简书堆在几案旁边。竹架子上居然还摆着几十册轻薄的纸质书本——纸是宫里传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罗敷这辈子没见过三两次。
                              总之,甚雅。连墙角的灰尘都像是用笔墨点出来的。
                              只是缺了个织机,她想。这么大的屋子,这么高的房梁,工坊里那种大型提花机都能放得下吧?
                              这还不是她“夫君”的卧室,只是一间供临时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间卧室上着锁,连谯平都不能随意进去。
                              一切都还保持着“主公”失踪时的模样,甚至门边还放了一双男式丝鞋,仿佛这间房屋的客人随时都能回来歇脚。
                              墙角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想来是衣物鞋帽之类。罗敷碰都没碰。毕竟是鸠占鹊巢,跟这间屋子的主人没任何瓜葛。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个“白水营”……归冀州牧管辖吗?归天子管辖吗?
                              不管怎样,是非之地,早离开为妙。
                              她违心地冒充了一个时辰的主公夫人,稳住了这些盼主心切的忠仆们。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静,立刻开始谋划脱身之策。
                              还好“白水营”似乎人丁不旺,没给她派来太多侍奉的婢女之类。否则耳目众多,还真不好脚底抹油。
                              只有周氏来问过两次——夫人需要饮食否,夫人需要夜间御寒的衣物否。
                              罗敷想了想,宣称自己饿了,要饱餐一顿。
                              不多久,门外便热腾腾的送来了食盒。周氏居然是个巧手厨妇,那食盒里的东西足够她吃三顿,且没有重样的。
                              罗敷虽然紧张,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后悔白天没喝她给的那碗汤。
                              她吃了一些汤水,剩下的干粮包好,带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这个地方离邯郸有多远。
                              她用心听着墙外的各样声音——有些牛羊鸡鸭的叫声,说明白水营里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寻常人;有些来回来去的脚步声,混杂着偶尔的马蹄声,说明白水营和外界颇有来往;还有浣女晚归的谈笑声,说明此地并非男人堆,还是有不少家属女眷的。
                              白水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聚落?若说是军营,为何还有妇幼家眷?若说是寻常庄园,为何又有宝剑刀枪,有谯平、颜美、曾高这些不寻常的人?
                              当下社会豪强势力膨胀,贵族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田庄。庄子里农林牧渔皆有,自给自足,闭门成市,甚至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力量。难道白水营便是这样的田庄?怎的她以前从没听说过?
                              中原广大,世界纷繁,但罗敷一生没出过邯郸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处的模样。
                              等到夜幕渐临,外面庭院的嘈杂声渐去。一双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脸颜美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嘟囔:“让阿毛杀头猪,明日给夫人接风……”
                              罗敷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但谁叫他们一厢情愿的,非要睁眼说瞎话。她一人一张嘴,怎辩得过那几十几百双热切的眼睛。
                              罗敷让周氏去休息,自己轻轻裹上厚袍子,前后结束利落。
                              然后从房间里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别在腰间。尽管她不想乱动房里的东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里去。单身女郎独行夜路,不能不有所准备。
                              最后,门口找出自己原来那双轻便布鞋。时人进屋上殿都要脱履,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她身处“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当主人,早就把鞋子脱在门外,放得远远的。
                              她穿上鞋,扑的一小声,吹灭房里的蜡烛。
                              她觉得自己成了女游侠。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缜密。窗子打开一条缝,四面八方听了好一阵,挑选了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
                              先悄悄的潜出白水营的范围,找个村落人家栖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视暮色。苍茫沃野上几座起伏的山,几处人家灯火,依稀从中辨出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罗敷深吸一口气,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翻窗户。
                              突然,吱呀一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凝重。
                              罗敷全身定住。那声音不是从窗户上发出来的。
                              而是来自她身后的房门。
                              冷汗一头,立刻关窗转身。那门果然开了,闪身进来一个人!
                              她捂住嘴,忍住没叫出声来。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0-03-11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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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十九郎
                                “牧童”十九郎依旧笑出两个小酒窝,一双漆亮的眼睛,环顾烛火尽灭、黑漆漆的房间,若有所思。
                                然后低声问候:“拜见阿姑——做什么呢?”
                                平平常常八个字,可也许是光线太昏暗,罗敷总觉得他笑容里带着些顽皮的暧昧。
                                结结巴巴答:“太、太冷、关窗户……”
                                说了几个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擅闯主公夫人的卧室!
                                警觉之火腾的烧遍全身。眼看十九郎轻轻掩上房门,连鞋子都没脱,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压低声音喝道:“不——不许过来!否则……否则我喊人了!”
                                十九郎置若罔闻,目光定在她的双足上。裙底一双绣花布鞋尖,不安地碾过石灰地的纹路。
                                在房间里还穿鞋……她的企图昭然若揭。
                                他嗤的一声笑:“你尽管喊,然后全白水营就都知道,主公夫人深夜奔逃,将孩儿们弃之不顾,简直是道德败坏,惨绝人寰……”
                                罗敷:“……”
                                脱口就想辩称“我没想逃”,随后心中一扭结。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自辩了?
                                她豁出去,恶狠狠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字地说:“要我说多少遍,我本不是你们的什么夫人,奈何谁也不信!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们,第一次听说什么‘主公’!我秦罗敷祖上是邯郸城的小民,活到现在没有什么夫君,只有……只有我舅母和阿弟……你们把我绑到这里,说得好听,‘热情款待’!‘唯命是听’!想没想过我愿不愿意!想没想过,我舅母和阿弟该有多着急!……”
                                说着说着就心头激动,鼻子酸酸,差点委屈得出泪。要是真的一辈子被软禁在什么白水营,哪怕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一辈子……
                                那跟被方琼强娶为小妾有什么区别!
                                “……你们抓人之前不会多打听打听么!”
                                十九郎听了她一番郁结控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戴着薄手套,一股轻微的皮革气味。
                                罗敷又怕,挣扎着含含糊糊:“你……不许无礼……否则我喊……”
                                十九郎带着那种“欺负女孩子得逞”的恶劣微笑,轻声提醒:“你刚刚不是说,你并非主公夫人吗?怎么又摆架子了?”
                                罗敷彻底爆发。不是夫人,就能随便无礼了?
                                刚要大声斥责,十九郎手劲加重,她就彻底喊不出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阿姊,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父之妻,但你的声音别太大,当心让别人听见。”
                                罗敷:“……”
                                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愣愣地看着十九郎,初升的月光下,少年人的清澈面容。
                                她睁大眼睛,目光问出一句话:“你信我?”
                                十九郎拿开捂着她嘴的手,食指竖唇边,正色点头。
                                罗敷狂怒,低声怒喝:“那你……那你……”
                                头一个先入为主,把她认成主公夫人的是他。当着白水营众人的面,站出来作证她“夫君”身份的也是他。现在他倒食言而肥,吃得挺开心?
                                十九郎歉疚一笑,极低极低地说:“我的确曾以为你是,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些……嗯,细节……”
                                罗敷突然有些紧张。众口铄金的,自己哪里演得不像?
                                十九郎见了她模样,又扑哧一笑,露出了那种“恶作剧成功”的神色。
                                他重新点燃一根蜡烛,随意拿过几案上一卷简牍,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上面写着呢。阿姊读一读便知。”
                                罗敷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烛光,瞟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读了,怎地?”
                                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郎笑出声:“你拿倒了。”
                                罗敷心里一跳,本能地把简牍翻了个个儿。
                                十九郎慢吞吞说:“这次是真的拿倒了——阿姊,你不识字。”
                                当谯平拿出那张主公留下的信,给“秦夫人”过目时,他便看出来了。“秦夫人”只是将那信微微扫了一眼,便貌似胸有成竹地问:“这是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别人的目光都在那信上,都以为她是读出来的。
                                只有十九郎,正打量那双懵而漆黑的眼,立刻敏锐注意到,她只是小聪明,猜的。
                                目光根本没定在任何一个字上。
                                罗敷一个小秘密被戳穿,只落微微脸红:“怎么了?”
                                这年头读书的都是贵人,平民百姓的谁认字,何况是女子。罗敷幼年被父亲手把手教了几天,会写个一二三四五,能认自己的名姓,已经是邻里女郎间的佼佼者。
                                十九郎深深看她一眼,不再逗她,慢慢说道:“主公——我阿父好风雅,通百家。若一个女郎不会识文断字,就算再美艳无匹,他也不会被迷住的。他说过,不懂读写的男人是**,不谙诗书的的女子是俗物——嗯,是他说的,不是我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是看了罗敷悲愤交加的脸色,赶紧加上去的。
                                罗敷脸如火烧,按捺住屈辱羞惭,不服气地回敬:“你既然瞧出来了,为什么不当场说出来?还……还朝我跪拜?是演戏有瘾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3-11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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