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我又做梦了。
但这次应该算是个好梦。丽儿说清晨喂鸡时还听到了我在睡梦中笑出了声。真是把我老脸都羞红了，只得推说要买块木板加厚一下房墙，就匆匆出了门。
路过姬先生的私塾时，听到学童们的诵读声。念的是《秦风·无衣》。清清脆脆的嗓音背得倒是整齐。
头忽地又疼了一下，好似哪天梦中也曾听到过个孩子念这首诗。但那孩子的声音就软多了。糯糯的，带着浓浓的困惑与依赖。“阿叔～”我似乎又能听到那声呼喊，心也开始疼起来。
近来我又开始犯这些小毛病。丽儿很担心，但我觉得这就是年纪大了的正常现象罢了。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难道还能无病无痛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每次皇甫先生上岛来巡诊，一枚药丸就可以保我几年舒坦。要不是他不收诊费，我都要怀疑他就是故意吊着我这病了。
皇甫先生自然是好人。不过也是怪人。这桃源岛上的人都安居乐业，从来不思离去。就只有他，每次匆匆而来，住不了几天又匆匆而去。好似受不了我们这仙乡福地，人间净土的安宁日子。
有一次我劈柴的时候发现他在栅栏外悄悄窥探。真是莫名其妙。想看我马伯就光明正大地来嘛。我又不会跟岛上那些女娃娃般害羞。连丽儿都能做人家奶奶了。我个大老爷们儿还怕他看看？

想着想着就已经走到了集市。岛上人不算多，但也有一番热闹。戏园子里唱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茶楼说书的讲着绿林好汉、神医侠侣。人人都笑容满面，幸福四溢的样子。日子过得舒适又充足，确实没什么好向往岛外天地的。
但我依稀觉得，我不是一直住在岛上的。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我从有记忆起就与丽儿相依为命了。她是我的小辈，但居然也跟我一般健忘，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来岛上定居的。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儿住得挺好，除了那反反复复的梦境、头疼与心悸，一切都很完美。能这样了此残生，夫复何求？
一晃就快到日落时分了。路过云晚绣坊时，望见老板娘衣襟上缀了朵白花，倚着门板，望着夕阳。只听她喃喃地道：“炎日亦有尽啊。” 真是痴娃儿。
我问她怎么了，她忙抹了抹眼睛来招呼我。原来是皇甫先生捎了信来，说皇帝驾鹤西去了，太子登基继位。桃源就如常日，但岛外，已然变了天，换了主。
说真的，这些年在岛上日子过得舒坦，从来也没感觉到朝廷的存在。这里也没有案子要什么青天大老爷审。也没有税粮需要上缴。当然了，我自是明白这里的太平大多也还是得归功于外界的国泰民安。不然，那一湾水峡又能挡得掉多少灾难？
这老板娘说不得早年跟皇家有过接触，才会为了个遥远的皇帝红了眼。我也不懂怎么安慰女人，只能赶快告辞，避免更多尴尬。

慌张之下，直到望见自家小院才发觉忘了买那木板，又修不了墙了。唉！人老了，就是记不住事儿了。
丽儿远远瞧见我便到门口来迎。原来今儿家里还收留了两个客人。这倒是新鲜事儿。除了皇甫先生，已经好久没见到外面来人啦。就不知这两位是要长住还是也会很快离开。
我怎么说也算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便准备去客房见见他们，问问清楚。还没走到屋前，门就开了。一个清隽雅致的男人走了出来，向我行礼问好。我望着他，一时间忘了回答。他一双凤目神采飞扬，竟似我梦中之人！
后面出来的年轻人咳了咳，打断了这场尴尬。我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却忍不住想了又想。我见过他吗？什么时候？我们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来？他会留下吗？就在客房长住好不好？
走神儿的后果就是，待得我恍过劲儿，晚饭已毕，两位客人都回房歇息了。我惋惜没能问个清楚，却也不好意思去找丽儿询问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跟自己生着闷气，便早早吹了灯准备入睡。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发现，如果我凝神倾听，依稀可以听到隔壁那两人的对话！
君子非礼勿听，但我做为家主，总要对客人有些了解吧？听听应该无妨。

只听那年轻人道：“大哥可以的。放心吧！”
另外那道带点儿软糯的声音却说：“悉心教导你这么多年，学了那么多文治武功，律法水利，本盼着你可以帮衬着你大哥造福万民。可你为何偏偏要放下一切追随至此呢？”
那年轻人一笑。“江山富贵非吾愿也。”
--“那你所求为何呢？”
--“我心中的归宿罢了。如此，甚好。”
“归宿？”听到这个词，我又感到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是不是也对什么人说过，想找自己的归属？
当我心中的焦躁稍歇，却听到隔壁那两人也准备休息了。
那年轻人似是捧了盆热水回房
--药效刚过就一路车马劳顿，乏了吧？我来给您按摩。
--你。。。怎么发现的？
--您从小安排我修习药经，您服了什么，我每日晨昏定省，又怎能不知？您放心。大哥还蒙在鼓里，乖乖地坐上了您给他留的位置。一切都非常完美。
不知怎地，好好的话，这后生似乎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一段沉默后，那软糯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愧疚：“对不起。”
隔着一堵墙都听得我心头发酸，却又不知所谓。
--呵！对不起？为了哪桩呢？是让我出生就没了娘？断绝了我与大哥竞争的可能性？还是因为这次想彻底抛弃我？
那人似乎被按捏得有些痛了，微微呻吟出声。
--你就。。。这么恨---
--是啊！恨！我恨不得喂你喝下忘情水，让你也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久到我都快睡着了。
却听那年轻人似乎是平静下来了，竟又缓和着声音道：“便是汗血宝马，这么赶路也是会磨伤肌肤的。您知道我亲制的雪玉膏最好了。来，我帮您抹上！”
这俩也不知还要折腾多久才能睡下。我。。。我明天还是去买木板把墙隔厚一些吧！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