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嘉和跪在地上,即便没抬头,裕彤也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必定是不屑的。
他头一回见官家对嘉和发这么大的火,拳头在案几上砸的咚咚响,一口一个**。
嘉和猛的抬头,笑的飞扬跋扈,“我是**,那您不是**的爹么。”
官家瞪大了眼睛,怒骂一句,滚烫的一杯茶直朝嘉和飞过去。
果真是父女,发怒的手段也如出一辙。
裕彤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滚水浸湿背上一片,脸上手上也溅了不少,即便冬天穿的多,也感到一阵热辣痛感。
嘉和尖叫一声,一把抱住裕彤的胳膊,怒目而视,“有什么冲我来就好了,管裕彤什么事!!”
“混账!混账!”
皇帝骂道,“那是你能随意欺侮玩笑的人吗?那是西夏国嫡出的大王子!如今我们大周与西边关系多么紧张,你就是那么对待远来贵客的么!”
嘉和嘴硬,“不过一个藩国蛮子罢了,早年不知来了多少,也不见爹放在眼里,如今来个长得好看些的,你就欢喜上了。”
她的眼泪迸出来,“您就是厌恶我不是儿子,想拉拢他来做儿子是不是!西夏多么远,您也狠心要把我嫁过去,朝里各位大臣知道了,后宫各个妃子知道了,连那么些小喽啰全知道了,阿裕也知道了!只瞒着我!我不是人吗?我是个您讨好别人的物件么?小时候那么宠我,原来全是假的,如今管他什么阿猫阿狗来求,您撒手就把我给出去了。”
嘉和膝行到官家跟前,抱住他的腿哭道,“娘走的时候,您是怎么答应她的,您全忘了吗?是不是有了清儿,我就不算是您的女儿了?我早没有娘了,爹,你不能这么…不能这么对我呀!”
她呜呜咽咽,恍惚间裕彤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扎双丫的绿裙小姑娘,一向最调皮傲气的,也会在皇帝跟前撒娇作痴。
官家的眼睛红了,他抱住嘉和一下一下抚她的背。
“胡说什么,你总是爹的长公主,即便有了清儿,你也是第一个。”
隔了多少年,父女俩又抱在一起,裕彤不动声色退出殿外,在门口候着。
廊檐外雪如飘絮。
……
风吹在他耳朵上,不多会儿就僵红了,寒风呼啸中仍能听见皇帝哀求似的话。
“嘉和,如今西夏国力强盛早不比当年,郁律王子虽然温厚,愿意与我大周和平处之,他却还有兄弟,又未承大统。若不和亲,西夏其他王子生事,还会有很多因由。”
“部落流乱,民不聊生,胡人随意欺侮汉人,嘉和,那不仅是爹的子民,也是你的百姓,你是他们的公主,如今境况,你真忍心坐视不理吗?”
“若不是清和年纪尚小,阿爹无论如何不忍心你孤身赴远,可…”
皇帝苍老的声音几乎哽咽。
“阿爹也没有办法了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花在身上积了厚厚一层,裕彤几乎似个雪人了,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经过的丫鬟吓一跳,推上一把,“裕大人,怎么不躲一躲,这可不把人冻坏了吗?”
雪花簌簌而落。
裕彤听见嘉和的声音。
听不出情绪的。
她说,“我嫁。”
八
“钱八十万,店宅六千,女婢八百,田宅八千…”
平安念,裕彤记,雪白的手腕露出来,运笔如飞,字如其人,清风皎皎。
“杂宝各项九百,首饰妆具九百,珍玩三百,布帛等具二千。”
大体掠过,没有差错,裕彤又和平安一道对起细碎东西来,桩桩件件,全数过目一遍,挨个划去。
“东海粉珊瑚盆栽一座,泥金仕女牡丹屏风两座,落梅香檀木镂花珍珠柜…”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道,“大人,昨日来回对了两次了,不会有差错的,若您不放心,我细细再瞧一遍就是,您熬了这么久,也该去歇歇了,再说这等琐碎事情,哪里要您亲自上手。”
裕彤摇头,“无妨,我同你一道再最后检查一遍。”
说完咳嗽了声,夜风从窗棂悄然深入,把烛火揉捻的晃动不已,平安探头收了木架,关上窗子。
他跟了裕彤快两年,平素里也服侍嘉和,虽不比裕彤细心周到,却胜在是个跳脱的,在公主殿总能逗的大家开心,品性也不坏,裕彤有心栽培他。
平安与他和嘉和都亲近,这时候便找些话来说。
“官家真是宠爱公主,这么些东西,这么厚的册子,到时候浩浩荡荡去了西夏,必定唬的那些蛮子一跳。”
裕彤停笔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严厉。
“蛮子二字,以后不可再提,那是长公主的和亲之处,你如今说他们是蛮子,将来公主过去,你也要说公主是蛮子吗?”
平安吓得一跳,立马就要下跪认错,叫裕彤拦住。
他叹口气,“你什么都好,只是太口无遮掩,你年幼就跟了我,没有正经学过规矩,也是我的过失。”
平安红了眼,“是平安嘴贱,哪里有大人的干系,以后再不敢了。”
裕彤道,“且不提如今郁律王子在宫中,更有不少进献的胡婢散落走动,若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传播过去,你有几个脑袋?”
平安到底跪了下去,磕头不迭,“是奴才错了,以后若还再犯,听凭大人处置。”
裕彤道,“知道错了就好。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们这种人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唯有慎言二字。”
平安道,“大人说的是。”
见他惶恐不已,裕彤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要他起来,两人继续对起嫁妆册子。
一切归置完毕后,已是深夜,裕彤道,“你回下处歇息吧,接下来还有的忙。”
平安去了,裕彤简单洗漱过后,却睡不着。
他倚在窗边,看天边月光晦暗不明,吝啬地撒在窗边几束疏竹边,竹影横斜,随风而动。
想起头先平安说嘉和嫁妆丰厚,他心里却清楚,嫁妆单子内占了大份的田宅庄子,店铺商股其实都是带不走的,不过写上去好看而已,真正会带去的布帛绸缎,银钱女婢,其实不过将将对得起这个长公主的名头。
官家应当也是无奈,国家积贫,国库连年亏空,大周早已没有前些年的风光了。即便是这些嫁妆,应当也是竭诚了。
对比起郁律带来的彩礼,嘉和的嫁妆竟是远远不及,思及于此,裕彤百感交集,不知心头是苦是甘。
无论如何,这位王子算是诚心求娶。
本来就不明朗的月光愈发寂历晦暗,裕彤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扯下一片柔软鲜嫩的竹叶,横放于唇下,轻轻地吹出气息。
细微幽咽的曲子,是古乐-出塞。轻轻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眼前唯有瘦竹,残月,孤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