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华月自同太后从月太山礼祭清居回宫,已是摇曳奔波的大半月后了。
到了宫里,也不能立即安顿。木华月里外脚未沾地,又吩咐打点了半晌。
到她站定在原地望着垂头忙活的众人,留在宫里的共事宫女素纱才得以凑过来向她说:
就在十日前,小皇帝险些遇刺了。小皇帝大发雷霆,命人查刺客的来头,众人惶惶。
据说那行人不知混在小侍多久里,等太后离了宫,宫里防卫稍薄,趁夜行的事。
素纱所听闻,中间细节如何早已被压下,近侍也都闭口不言。
“那你还敢同我私议这事,”木华月听得随意,低声唬道,“不怕与你扯上甚么关系?”
素纱眯眼笑笑,“和我没关系,和你才是关系大了。”
木华月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呢!”
“欸,我方才还没说完呢,我是说,最后宫里都只晓得那个夏合被攫去了司礼监。你说,和你有大关系了么不是?”
木华月眉心一皱。
夏合是她的对食。自十三四来岁便一起搭伙儿,如今也六七个年岁过去了。
想来审视看,夏合面貌柔缓不张扬,向来甚么都是淡淡的,只皮肤透白,像个瓷块儿——但怎么也不是讨喜的那一类奴才了。
如今忽然提拔到这样高,也着实让华月一惊。
他这闷顿的性子,也不知接不接得住这份皇恩。要是让旁的人不忿,却是容易招惹麻烦。虽然说到底也只是奴才,“青睐”算不上,可奴才总有奴才惦记的。
“好像是御前救驾有功,前些日子还整日颓在房中养伤呢——华月,你一回宫便在忙活,不去问劳他么?”素纱用手肘推推她。
木华月顿了顿,心神飘忽,怎么也想象不出夏合救驾负伤的样子,心中半悬着,便也只好说,“那...好。”
不一会儿便从太后房中请安出来,向素纱点点头,从侧门离开了。
其实只要是奴才,都没少受过伤。救驾...应当是一种最好的伤了,是荣幸。
他们这些人,肩背丑陋,腿脚狰狞的,十个里能抓出来八个半。可她仔细回想,夏合却是看着稍稍好些的。兴许是往常站在角落,像个雕塑,无论赏与骂的,甚么也轮不上他罢。
木华月想着,低低笑了笑。
这笑一直持续到她轻轻推开了内宅吱呀的木门。
第一次,门声响得有些突兀。
她想也许是前些日子忽然降了几天温,门受冷变得硬,就也不周了罢。
日上三竿,房内没有点灯。显得有屋里一半地方都暗淡着。竟让她也多出几分「近家情怯」。
她一路进到房内,一边低头似是在找地下脚。房内陈设变了一些,似乎有东西被搬走。
木华月从空空的屋内出来,路过转角,角落里设了一张大而硬的红木椅。——那椅子连软垫也没有,一看就不舒服。而正有人着黑衣坐在那里。
“夏合...?”木华月低着头慢慢走近他,眼神便未离开过。
那人云锦黑袍纹着精细的纹路,细看来,有股凶兽吞食般的威严。并不吝惜布料地垂坠了他满周身,愈发沉了气质——这样看来,她来时路上的担忧是多余的。
可是,这身衣服穿在她的夏合身上,即便冷气逼人,木华月也只觉得这袍子狰狞地压着了他。
“坐在这里干什么?...用过早膳没有?”
那人闻言,忽地怔怔抬了头。
对视的时候木华月才猛然发现,他的双目是浊灰色的。
一瞬间,她便猜到这又是“救驾”的功勋之一——定是被什么毒药洒进了眼里。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夏合立即又自欺欺人地垂了眼去。薄薄的嘴角动了动,又停住。
木华月一瞬想脱口而出“你的眼睛怎么了”,可看了他苍白的样子,亦不知怎么开口。这样直白的追问,他即便面上没什么,暗地里也会伤心吧。
便是在她抿嘴皱眉、筹措说辞的时候,那人瘦而白的手在空中急急摸索一番,偷偷捏住她的衣摆。
“作什么...”
“你不说话,华月。”
她短短舒出一口气,“我刚才是在检查,我的夏合被人伤去几分呢?”
“没有的,还是好的。太医说会痊愈大半的。”他几乎是接着她的话说出口。平静自如的面容却让上扬的音调出卖了。
夏合白皙的脸又低垂下几分,木华月偏头去看他的表情,一时又忘了这人此时视物艰难,对声音的空白分外敏感。
慢慢地,黑色广袖从勾着的姿势里收回去。悄悄地,修建完好的指甲捏在衣袖里发了白,成了五瓣蒙蒙天色里的新月。硬邦邦勾住离人飘飘的衣角。
很久,至少在夏合看来的很久以后,才听见审判般凝滞的空气里破出一声纵容的轻松的笑,“我也是这样想。”
这样想什么?是「还是好的」,还是「会痊愈大半」?他想问,又不知这样细碎的事有什么好再提的。一时间只埋怨自己说了太多、又不懂如何巧言讨得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夏合僵硬的四肢百骸麻麻地、恍恍地破冰。“阿月,”他又开始猫儿一样勾她的衣领。
木华月于是也顺着这力道向下倾身,双手揽着他,“哎,司公身上好冷呀。果真是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