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五爷请客，地方自然是挑最好的，而展昭一连奔波了数日，难得有工夫坐下来歇歇脚。放松地靠窗而坐，他注目各式菜肴流水似的端上来，面对着一桌子的杯盘碗碟，忍不住出声阻止道，“够了，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白玉堂挥了挥手，示意伙计不必再来，提箸先给对方碟子里布了一筷子菜，“饿了吧，快吃。”
展昭也不客气，朝他笑了一笑，埋头吃将起来。他是真的饿了，一改往日斯文的吃相，难得的露出点儿狼吞虎咽的意思来。
白玉堂给自己倒了杯酒，默默在旁看着，也不说话，单拣对方爱吃的菜夹了送过去。展昭无语地看着面前碟子里越堆越高的“小山”，终于抬手拦了一下，“我饱了，你也吃些。”
白玉堂看他是真的吃不下了，才招呼伙计过来收拾摊子，又泡上了一壶好茶。
展昭手捧热茶，在氤氲的水汽里望向对方，眼中蕴着一丝欣喜，旧话重提，“才刚回去不到两个月，怎么又急着回来了？也不提前告知一声。”
白玉堂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微微的气恼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心疼——这个人，心里装着全天下的人和事，独独忘记了他自己。还好，有自己替他想着，总不能叫他吃了亏去！一念至此，心底里无由地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欢喜，令他的嘴角悄然上翘，挑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应道，“没什么，就是在岛上住得腻了，回京城来转转。”随即岔开话题，反问对方，“你呢，这样行色匆匆的，又在忙些什么？”
哪知展昭回答得比他还要若无其事，“也没什么。”
白玉堂静了片刻，微微提高了声音，“展昭！”
展昭抬头，怔怔看他。
白玉堂长眉上挑，凤目微眯，是真动了气的样子，低声喝道，“臭猫，又跟五爷来这套？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的沉寂之后，白玉堂但觉手背蓦地一暖，却是对方抬手覆了上来——展昭的掌心带着一层薄茧，温暖干燥，沉静的声音清朗平和，莫名地令人放心，“玉堂，答应你的话，我都记得，如果有需要，一定会开口！”
感受到来自对方掌心的温度和力道，白玉堂缓缓放松了神情，一把反握了对方的手掌，他下狠劲儿攥了一下，随即放开，咬牙道，“……算你识相！”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展昭随即追问道，“瑞儿呢，也跟着一起来了？”
白玉堂低低哼笑一声，“他都一年多没见你了，哪肯再老实呆在岛上？软磨硬泡着非要跟来，进城之后，我让他先回开封府去了，自己过来找你！”
展昭还有点儿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你就放心让他乱跑？”
白玉堂不以为然，“他都十岁出头了，哪里还算小孩子？何况这两年在岛上混得小霸王似的，几个叔伯都被他耍过，他不去欺负别人就好，谁那么倒霉，还敢去欺负他？”
听他这么一说，展昭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很想快点儿看看这个一年多没见的孩子到底被对方教养成了什么样子，于是开口催促道，“结账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此刻的京城，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风中已经开始透出几分萧瑟的寒意，两人并肩的身影缓步走过长街，却有一种无言的温存静好……

两人回到开封府的时候，刚刚打过初更，大多数人已然睡下，后院中只余几盏廊灯还在亮着，不甚清晰的光线里，檐下的荷花缸前正趴了一个人影，听到院门口传来的响动，立起身形回头望来。
下一刻，那人影化作了一支利箭，呼啸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饶是展昭自诩功夫在身，下盘扎实，也险些被对方扑了一个踉跄——曹瑞算年纪才刚十岁出头，看身量却已有了少年的架势。这两年呆在陷空岛上，吃喝全是最好的，就如久旱的树苗得了雨露，简直见天吤疯长，一年多没见，已经快到了展昭的肩膀。此刻手脚并用地扒在了对方身上，他像个撒了欢的小马驹一样，一边呼吸着那人领间袖口熟悉的草木清香，一边从鼻子里哼出叹息般的声音，“展叔啊，总算是见到你了！”
展昭静静立着，任他抱了片刻，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曹瑞“嗯”了一声，听话地放松了手脚，退后两步，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而展昭上下打量着他，不由得微微点头——少年人一身锦缎白衣，腰束玉带，肤白发黑，更衬得剑眉星目，神采飞扬！
眼神里透出毫不掩饰的欣慰之色，展昭侧头朝着白玉堂笑了一笑，意似褒奖。
白玉堂勾起嘴角，略带些得意的哼笑一声，话却是朝着曹瑞问的，“臭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趴在荷花缸上干什么呢？”
曹瑞缩了缩脖子，随即鬼鬼一笑，“等你们啊，顺便看看鱼，许久没见它俩，还真长大了不少呢！”
“好了，展叔和鱼你算是都看见了，还不乖乖***去睡觉！”
“不嘛，我今晚要和展叔睡！”
白玉堂闻言，瞬间挑起了眉梢，“好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曹瑞知道对干爹撒泼耍赖全不管用，立刻转移了目标，机灵地向展昭身后一躲，扯住他的一边衣袖，低低哀求道，“展叔……！”
展昭看他一眼，笑了，转向白玉堂道，“罢了，他刚来，就依他一回。”
白玉堂哼了一声，转身回去自己房间，“你就惯着他吧！”

清晨的演武场上，秋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冷风夹带着寒意阵阵袭来，令曹瑞忍不住缩起脖子叫出了声，“好冷！”
可惜这句抱怨只换来对面那人的一声讪笑，下一刻，眼前一花，一道白影迎面扑来，快得就像是他的一个错觉！
曹瑞反应极快地向旁横移了一步。他快，对方更快！数丈的距离瞬间即至，一只手在他眼瞳中陡然放大至极致，两根修长的手指鬼魅般探出，鼻梁上被人轻弹了一下，虽未加力，曹瑞已觉一股酸麻之意直冲脑门，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抬手捂住酸涩不已的鼻梁，他含着满眶降落未落的眼泪大叫出声，“干爹欺负人！”
白玉堂不知何时已闪身退回到了原地，抱臂挑眉，微微冷笑，“大清早的贪睡不肯出来练功，就你小子这点儿出息，迟早也是被人欺负的份儿！”
曹瑞被骂得哑口无言，心知嘴头说不过对方，动手更是白给，索性痛快地服了软，“我知道错了。其实今早懒床，也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了嘛！”
白玉堂哼了一声，依旧紧绷着面孔，“一晚上就听你们屋里嘀嘀咕咕的，都说了些什么？”
曹瑞眼珠一转，趁机表功道，“干爹只管放心，展叔面前，我从来都只说你的好话！”
白玉堂瞥他一眼，嘴角不觉微微上翘，“放屁！五爷用得着你来帮我说好话？”
终于见到了他的笑模样，曹瑞暗暗松了一口气，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嘿嘿笑道，“我知道了，展叔一大早就走得影儿都不见，你不高兴，就拿我出气啊？”话音未落，额头上已经吃了一个爆栗，“闭嘴。臭小子，你哪只眼睛看见白爷不高兴了？”
曹瑞呲牙咧嘴地嘟囔了一句，“两只眼睛都看到了！”随即赶紧岔开了话题，“干爹，你打算送给展叔什么贺礼呀？展叔虽然没问，可我看出来了，他也很想早点儿知道呢！”
白玉堂皱眉看着他，难得地露出了有些头疼的样子，似乎很想再在他的额头上来上一记狠的，但最终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哪个要你多嘴了？罢了，就罚你留在这儿练一整天功夫吧，记住，不许偷懒！”随即转身，在对方气鼓鼓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展昭自外归来，照例在大人书房里盘桓了盏茶工夫，待回到后院时，已过了掌灯时分。
自己小院里黑灯瞎火也就罢了，偏偏白玉堂所居的院落里也是黑黢黢一片。展昭缓步回到自己房内，点上灯烛，并不意外地在床帐间找到了曹瑞小小的身影——那孩子也不知白天都干了些什么，此刻累得裹着个被子睡得昏天黑地，竟是个雷打不醒的样子。
展昭轻手轻脚地帮他脱了外衣，掖好被角，转身出屋时，正遇上挟了一身风尘回来的白玉堂。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隔着半个院落静静对视，片刻之后，展昭笑了一笑，当先开口道，“怎么，五爷这是在外忙了一天？”
白玉堂也笑了，随口答道，“猫大人，你不也是？”
见他不肯多说，展昭也不再问，略一沉吟，抬头直视了他的双眼，沉声道，“今夜有个案子要办，五爷可有兴趣陪我走一趟？”
白玉堂眼神霍地一亮，嘴角边缓缓挑起一丝笑意，痛快地应了一声——“好”！

鼓打三更，正是一天里夜色最深浓的时刻。城内某处大户人家废弃的庄院大门紧闭，院前一株古树枝桠横生，几近光秃的枝干随着夜风微微摇摆，远远望去，很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
一阵几不可闻的破风声响起，古树最粗的那根枝干上已悄然多了两个人。两双锐目机警地打量过周遭的情形之后，一猫一鼠并肩蹲坐下来，低声交谈。
白玉堂缓缓凑近前去，附耳问道，“猫大人这回怎么改了性子，肯邀五爷出手帮忙了？”
展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漆漆的庄院，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回应，“放着白兄这么好的帮手不用，岂不可惜了？”
奈何对方全然不信，“不许敷衍，爷要听的是实话！”
展昭侧过头来看着他，双眸在幽暗的夜色里分外清亮，顿了一下，才开口道，“实话？其实……我是怕有人给我捣乱。”
——那一刻，白玉堂的表情真是相当精彩！
展昭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紧抿的嘴角边还是多了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白玉堂眼神一暗，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加了些力道，咬牙道，“臭猫，长本事了，居然胆敢戏弄五爷！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捣乱？”
展昭看着他，无声地笑了，迎着对方近乎凶狠的目光，貌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白玉堂气结，突然间指尖发痒，很想伸出手去揪一下他那长而直的睫毛！
两人对视有顷，终于还是白五爷当先放弃，叹了口气，用口型问道，“说吧，需要爷帮什么忙？”
展昭像是早有计较，快而无声地做出了回答，“捉一个贼。”
白玉堂眉梢微挑，眼中多了一丝兴味，“怎么，点子有些扎手？”
“嗯，生性狡诈，善使迷香。”
白玉堂目光一闪，微微上扬的眼尾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傲然，“狡诈又如何？遇到你我二人，只能算他倒霉！”

天近四更时分，展昭悄然潜入庄院之中，施展起“燕子飞”的轻功，迅捷无声地在一间间空置的房屋中查找起来。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两天，他终于摸清了这段时日里曾在京城附近出没的几个江洋大盗的情况，其中善用迷香的就有两个，而在案发当天接近过安南使节团的却只有一人——外号唤作“飞天狐狸”的贾九道。据传闻此人无亲无故，一向独来独往，眼睛里只认得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兼之行踪神秘，居无定所，生性又狡诈多疑，虽然在大江南北作案多起，却一直未曾伏法。这次展昭好不容易查到了他在京里的落脚之处，念及破案的时间紧迫，绝对不容有误，才破例邀了白玉堂来帮手。按照他的计划，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先由一人“拨草寻蛇”，若是该“蛇”受惊逃窜，再由另一人负责出手擒拿。白玉堂当仁不让地抢下了后者，所以这个挨屋寻人的“苦力活”，自然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一炷香的工夫后，展昭忽然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堂屋前停住了脚步。此刻屋内漆黑一片，静得不闻半点声息，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可是凭着敏锐的直觉，他依然觉出了可疑。
缓缓迈步近前，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手震开了紧闭的房门。
就在屋门开启的刹那间，一股轻烟悄无声息地于半空中散开，紧跟着，一团黑影夹带着疾风扑面袭来！
好在展昭早有防备，闪身避开的同时已然出手，巨阙剑未离鞘，轻巧地搭上了那团黑影的一侧，内力到处，化冲力为卸力，疾飞的黑影像是陡然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定在了半空中，只能在剑鞘顶端滴溜溜旋转，竟是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展昭定睛细看，那物却是个人头大小的球形皮囊，表面漆黑，也不知为何物所制，又是否有毒？而那皮囊本是一经触碰便会炸裂开来，此刻被他以巧劲化解，因为浑无着力之处，居然不曾破裂伤人……他刚微微松了口气，哪知异变又起！
原来那皮囊内竟还另有机关，时间一到，即便不被施以外力，亦会自行裂开。
展昭耳中捕捉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危机感油然而生！一瞬间，他的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后急撤。几乎以此同时，那漆黑的皮囊已经在他面前裂开，从中钻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青蛇，带着某种诡异的暗香，迅速弥漫开来！
展昭屏住呼吸，不敢冒进，只能后退，眼见着那烟雾越来越浓，随风倒灌进屋中，迅速笼罩了整个房间……
待得烟雾散尽，屋内已空无一人！

贾九道连滚带爬地钻出暗道，感觉竟然是从未有过的狼狈！早在他抛出的独门暗器“小金乌”没有应声炸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觉察到了巨大的危机——对手太强，逃为上策！
幸好还有紧随其后设定了时间的那一炸！
来不及心疼这件护身保命的法宝，他抓住一瞬即逝的逃离机会，按照预先定好的路线，从七拐八绕的暗道里溜出了一直藏身的庄院。
抬头望见一角夜空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吐出口长气，一边抹了把额际的冷汗，一边飞快地盘算起来，“既然行藏已露，就得马上离开京城了，只是可惜……要不再换个地方躲起来听听风声？”这个念头尚未转满，仿佛感应到了空气中潜伏的危险，他陡然顿住了所有动作。
下一刻，他猛地抬手将藏于袖中的东西狠狠摔在了地上，伴随着一声轻响，一股浓烟迅捷无声地裹住了他的身形，不出片刻，以此为中心的方圆数丈之内全被浓烟笼罩，任是眼神再厉，一时间也无法分辨出他的所在！
借着浓烟的掩护，贾九道一口气出跑了大半里地。他虽然武功平平，轻功却足以自傲，如此一阵不要命似的狂奔，他不相信还有人可以跟得上来！叉着腰喘息了片刻，待缓过气来，他决定还是立刻离开京城——这次遇到的对手绝非一般人，接连两次的险象环生，把他仅存的那点侥幸心理打得粉碎。就在刚才，那种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直到现在还令他心惊肉跳……不对，那种危险的感觉并未离去，而是近在眼前！
贾九道陡然抬头，随即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就在离他立身之处两丈开外的一株大树上，悄然伫立着一个白色人影，身形随着枝桠微微起伏着，骤然望去，犹如暗沉夜色中的一道白色月光，瞬间晃疼了他的眼睛！
贾九道心知不妙，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为礼，客客气气地开口招呼道，“这位朋友，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何必定要赶尽……”“杀绝”两字尚未出口，他抱拳的双手蓦地张开，指缝间全无声息地射出了数枚钢针——两丈间的距离眨眼即至，对方若是稍微分神听他讲话，想必没可能会躲得过去！
果然！树上那人应声而倒，几乎是直挺挺地向后栽了下去，与此同时，对方衣袖微扬，一道劲风瞬间袭至。
贾九道睁大双眼，勉强捕捉到了一道白光，紧接着，右膝处传来一阵入骨的酸麻，身不由己单膝跪地，痛哼出声！
尽管如此狼狈，他却不甘就此放弃，既然是两败俱伤，那就应该还有逃生的机会！一念至此，他咬紧牙关，抬头再看，两丈外的树下一片空寂，哪里还有那个白衣人的身影？
贾九道心里蓦地一沉，边张惶四顾，边大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出来！”
然后，他就“如愿以偿”地再次见到了那个白衣人……就像是从黑暗中从容踱出的猎豹，对方脚步轻捷无声地逼近前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贾九道情不自禁朝后缩了缩身子，抬头看向了对方的脸……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白衣人也在看着他，半垂着眼睛，眼尾微微上挑，仿佛天生就带着几分傲慢和讥诮，“果然是狡兔三窟啊!”他开口道，声音冷冷的，竟还透出一股子慵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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